有幸成为田先生的门徒,并非缘自我好学上进,亦非出自诸如程门立雪之类的虔敬,是源自我的钝拙与不自信。
一九七七年初,我进大城一中读书。是年,正逢中国文革后恢复高考,中国的读书人又迎来了自己的春天。然而,于我来说,考大学还是一个遥远的梦。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先是“反潮流”,每天的功课就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写批判老师的大字报,后来,又盛行谁交白卷谁光荣……从小学到初中,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虽进了高中,也只是滥竽充数而已。
1979年7月7日至9日,我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貌似潇洒地参加了高考。所谓貌似自然是虚的,假的,所谓潇洒,就是放松,是不当一回事。说来也怪,我的貌似潇洒反倒帮了我的忙,高考成绩居然出乎预料的好,(我所说的好当然是跟我自己平时的成绩比),竟然上了中专的录取分数线(那时的高考政策还是大中专一张卷),但由于种种原因,我没去上中专,而是选择了回校复读,就这样,我成了田老师的学生。
田老师名讳旌升,那时的他,该是四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微胖,肤色略黑,最令我难忘的还是他那双眼睛,算不上大,但也绝算不上小,圆而且亮,并且是格外的亮。与他对视,不由你不生出几分敬畏之情。所谓“敬”者,是缘于那目光的深邃,“畏”则缘于那目光的犀利。
第一次见到田老师,是在复读班开学的第一天,走进高二七班的教室,按座次表找到自己的座位,班里的同学大都是熟人,并无多少陌生感,只是讲台上坐着的老师虽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来,只是那镜片后的目光让我不敢小视这位老师。跟身边的同学打听,他小声告诉我,他就是田旌升老师,我们的班主任。
大概是因了那个上了中专录取线的分数,我对学习的态度认真了许多,考大学也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然而,克服心理上的弱点是一个困难的过程。记得那是在复读半年后的一次全县模拟考试中,我竟毫无缘由地考得一塌糊涂,刚刚树立起的一点自信又被一瓢冷水浇得无影无踪了。
成绩出来后的那天下午和晚上,我没去上课,一个人在白马河边的树棵子下躺了好几个小时。初春的天气很冷,而我的心比天气还冷。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不想上课,一个人在宿舍躺着,目光迷茫地望着距我的头不过一米高的屋顶(我们的宿舍是上下两层的大通铺)。大脑里翻来覆去的思绪满都写着一个“悔”字,当初还不如上中专了,逞那个强有啥用,到现在考成了这个样子,别说上大学,恐怕连中专都考不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把我从懊悔绝望中唤醒,“李东辉,你给我起来!”声音不大,但很威严,我抬起头,是田老师,他只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宿舍。此时,我才发现,已经是中午放学的时间了。同学们拿着饭盆纷纷朝食堂走去。
田老师把我引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隔着一张课桌,我与老师面对面地坐定,这是我第一次和田老师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只看了他那双眼睛一下,我就再也没有和他对视的勇气了,低着头,一语不发。许久,田老师开口了:“是不是不打算复读了?”我心一怔,忙下意识地答道:“没有,”“那为什么不来上课?”话音不高却颇有力度,我无言以对,又是沉默,我做好了被批评,被斥责,甚至被挖苦的思想准备。在我的印象里,老师跟学生谈话,除了教训,就是斥责,久而久之,就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了,更何况像我这从不讨老师欢心的学生,挨一顿臭骂也是情理之中的。
田老师没有训我,他以令我难以置信的温和对我说:“看到你没来上课,我很难过,”大概是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我发自内心地对田老师说:“田老师,我错了,不该惹您生气。”田老师说:“我没生气,只是为你感到可惜。”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田老师,此刻,他的目光不再那么犀利,满含父亲般的慈爱。田老师看到了我目光中的不解和疑惑,就继续说道:“一次考试失利就如此一蹶不振,这哪行啊!你要是每次考试都那么优秀,还来复读干什么?模拟考试就是为了发现问题,及时补救,我跟你以前的班主任了解过你的情况,也知道你去年的高考成绩还不错,你不笨,只是基础知识差一些,努一把力,考大学是没问题的。”
老师的一席话,重燃了我堪堪将灭的希望之火,我小声问了一句:“田老师,这是真的吗?”田老师笑着对我说:“只要你努力,我保证你能考上大学,除非你自己不努力,不争气!”我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真的吗?”田老师笑着朝我点着头说:“你是咱们这个班重点培养的苗子,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其他几位任课老师的意思……”
从那天起,我觉得每一天的太阳仿佛都是为我升起的,从前的不自信已离我远去,我甚至惊讶于自己的智商竟是如此之高,学习也变得无比的轻松,无比的顺利,无比的快乐!偶有失利,也是把它当成查漏补缺的机会,深为自己在高考前发现了它而感到庆幸,每每和田老师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看到的满都是期待、鼓励和欣慰,于是,就倍加努力,就满怀信心了!
一九八0年高考,我名列大城一中文科第一。后来,跟几个考上大学的同学说起田老师,我不无得意地把田老师跟我的那次谈话说给他们听,没想到,他们竟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田老师跟他们都有过类似地谈话。究竟是田老师慧眼识人,还是田老师给我们的心理暗示改变了我们?我以为,后者的可能性会大一些,至少对我这类心理素质不好的学生而言是这样的。并且,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考大学的范畴,它让我受益至今。
我读大三的那年,田老师离开大城一中,到县教育局当了副局长,放假去看他,总觉得他少了教书时的那股精气神儿,目光里多了几许沉重与无奈。后来,他又回一中教书了。虽然还当着一个副校长,但总算又有了从前的精气神儿。再后来,我就病了,眼睛就失明了。田老师和王同刚老师满头大汗地骑自行车到八里外的乡下来看我。再后来,田老师就退休了,回了涿州老家。学生们都劝他留在大城,有点大事小情的也好有个照应,田老师却说:“还是回去吧,在外面教了一辈子书,也该回家看看了!”
失明后的第五年,我回到了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一路摸爬滚打过来,虽是伤痕累累,总算没辜负前辈师长、亲人、朋友对我的关爱与扶持。2006年春,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集——《黑暗中的触摸》。忐忑不安地送了先生一本,先生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话语中满是对我的褒奖之词。我请先生对我的书多加批评指正,就像二十多年前批改我的作文,先生说,一定好好拜读,又是一句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话。
半年后,先生打电话过来,他说已经把我的书读完了,并作了校订批改,他告诉我说明天师妹((先生的小女)要来廊坊办事,可以把他的批改意见带给我。
第二天,我从师妹手里拿到一本线装的十分精美的小册子,师妹说我那本书成了先生的宝贝,每有客人来访,他就拿出来给人家看,说这是他学生写的。师妹还说,先生每天都要翻看这本书,但看得很慢,一本二十万字的书,他竟看了大半年!师妹还说这本小册子是先生亲手装订好的,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当晚,妻下班回家,我拿小册子给他看,她笑着告诉我,先生在封面上用毛笔写了一行字—拜读《黑暗中的触摸》小记!
翻开这本足有四五十页的线装小册子,都是先生对我那本书的校订与批注,小到每一页的标点和错别字,大到一篇文章的批改意见和他的阅后评语,都是那么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标注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妻满含感激地说:“这得下多大工夫啊!田老师对你真好!”
从此,每有客人来访,我就拿出那本小册子给他们看,给他们讲我和田先生的故事,然后,就把《拜读“黑暗中的触摸”小记》小心珍藏起来。
作者李东辉,198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写作,发表散文、随笔、小说三百余篇,百余万字。散文随笔集《黑暗中的触摸》获廊坊市第八届“文艺繁荣奖”,首届全国残疾人优秀作品二等奖,散文集《在看不见的世界中》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第九届廊坊市文艺繁荣奖特等奖,散文《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获河北省第一届散文大赛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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