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1)

张益唐(后排右一)与爸爸、妈妈、妹妹

一个自由的灵魂,只顾徜徉在自己痴迷的王国里,他的视线超越了人间烟火,那些在他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但是,生活始终都在。父母亲人,家长里短,千缠百绕的牵挂惦念。你不理他,他会缠你。

既然不忍让卓越的才华被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平凡琐碎所牵绊,那么,帮他卸下身上所有的禁锢,放他飞翔,担当起本该他承担的一切。

你,别无选择!因为,你们是一家人!

——写给我自己的话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2)

我的发小小时候写的关于我哥哥的作文

而这,却是一位数学大师的真性格。靠着这样不合世俗常规的秉性,我的哥哥才能一路坚持住他的梦想,不屑于物质世界的诱惑,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与寂寞,走到成功的今天。

三、 爸爸,病中的坚强

爸爸在日内瓦国际电联开会

从小到大,在我的心目中,爸爸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话。19岁时,他就是上海南翔电讯台唯一的一名地下党员,领导了保护电台迎接上海解放的斗争。因为地下党的经历,文革中他被当成叛徒特务,和清华大学的很多教授走资派一起,被送到江西鲤鱼洲那个血吸虫病高发区劳动改造了好几年,手上一直留有肝掌的红色斑块。但是文革一过,他就无怨无悔、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他是中国第一批研究移动通信的专家,是他们那代人把当时国外最先进的移动技术引进到中国,中国的移动通信事业蓬蓬勃勃发展至今,爸爸也算得奠基人之一了。后来中国移动通信大发展时期很多叱咤风云的技术精英,都曾是爸爸的下属或学生。工作上,我眼见周围的叔叔阿姨们对他的敬重和佩服,我知道爸爸以自己的学识和钻研奠定了在事业上的权威;生活中,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的一切柴米油盐,大事小事,都是爸爸在张罗忙活。至今,我都无比羡慕我的妈妈,能有这样一个坚实的依靠。他还写得一笔好字,舒展典雅的隶书像极了他沉静淡泊的性格。他喜爱中国的古代文学,唐诗宋词都造诣非浅,《稼轩长短句》和《白香词谱》两卷册子在他深受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一直伴随在他的床头。他幽默诙谐,满腹经纶冒出一二,就会吸引住四邻老小。甚至,他还有闲暇时间和心情去为隔壁一个爱美的阿姨做条花裙子。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3)

爸爸贺长辈的贺词和书法

我总在想,哥哥也算是我家的奇才了,但他的聪明和天赋,绝对应该来自爸爸的遗传。哥哥的成果出来后,很多人都很佩服他,一个埋头数字的数学家却对文学、音乐等有着如此深的造诣与喜爱,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们从小浸染在爸爸营造的氛围中。我们兄妹俩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爸爸一手漂亮的隶书继承下来。

多少年后,当我看到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中陈道明演的陆焉识,身上那种荣辱不惊的隐忍、巧手体贴的平和,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满腹才华和铮铮傲骨,那眼神那气质让我立刻想起了我的爸爸。那样一种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沉淀与从容。

在全家人的心中,爸爸都是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支撑依靠。当爸爸突然病了,我才知道,家里的大树倒了;而我,必须马上长成那颗大树。

一切的改变开始于 27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哥哥在美国留学已经5年了,而我,大学毕业不久,一门心思想和哥哥一样出国留学。

那个夏天,我报了一个业余的外语培训班,计划考托福。记得那天下课后我还和同学一起跑到北师大旁边的蓟门烟树去疯玩,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却见爸爸铁青着脸在家里坐着,见我回来,很生气地问我知不知道几点了,为什么这么晚回家,还记不记得明天一早要陪他上医院。我有点心虚,为自己的贪玩,为爸爸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批评过我,也有点委屈,我觉得晚点回家并不影响第二天陪爸爸到医院看病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把上医院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在我的印象中,爸爸的身体超好,多少年也没个感冒发烧的,他怎么可能生病呢?

但是第二天和爸爸一起到了肿瘤医院,找到已经联系好的一位专家,做了很多检查,我才懵懵懂懂地知道,爸爸的病很重。食管癌,必须马上手术。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个病的严重性,没有意识到这将给我亲爱的爸爸,给我们的家,和我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变化。当时才20来岁的我,心里对“癌症”这个词实在是没有什么概念。爸爸在医院里跑来跑去,做住院登记,和医生商量手术的时间。而我,只是傻傻地跟在后面,什么忙也帮不上。

天翻地覆的改变是从三天后的手术开始的。因为妈妈一直身体不好,爸爸不让她到医院陪伴,所以那天的手术是我和爸爸单位的同事一起在手术室外等候。

早晨八点多推进手术室,大夫预测手术要5、6个小时,让我们耐心等待。然而,不到3个小时,爸爸就被推出了手术室。糊里糊涂的我被叫进医生办公室,却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爸爸的食管癌已经转移,手术切除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又原封不动地合上了。术后大概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医生、单位同事和我商量,怕影响爸爸继续治疗的信心,也怕影响多病的妈妈的身体,暂时不告诉他们真实病情,只是说手术很顺利,肿瘤都被切除了。而病情真相和治疗方案,只有我知道。

我点头,眼泪决堤而下。

回到病房,我拼命忍住满眼的泪,强颜欢笑地面对刚从麻醉中醒过来的爸爸,和从家里赶来的妈妈,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病灶已经清除干净了。爸爸虚弱而欣慰地笑了,我的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心疼,从未有过的,对爸爸的心疼!

27年前要和美国通电话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傍晚时分,我跑到在农业部工作的堂姐那里,用她的办公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哥哥通了长途。

电话通了,当遥远的“hello”传过来时,我满心的害怕紧张,满腹的委屈心酸,好像都找到了出口,我哭着把爸爸的病情,手术的情况告诉了哥哥,抽泣着叫“哥哥你快回来一趟吧!”

哥哥的沉默让我的情绪也慢慢沉淀下来。他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妈妈,说他马上寄钱回来让我给爸爸买药和补品,说他会争取机会回来一趟。

回到病房,我执意让爸爸单位的同事陪妈妈回家,由我留下来陪伴刚手术完的爸爸。

这一夜,爸爸虚弱地时睡时醒。我时而趴在病床边,时而躲到病房的窗旁,任眼泪流了一夜。生命中,爸爸是我最爱,最依赖的人了,我一直以为,他会为我铺设好一切,而我,只需要在爸爸的呵护下快乐生活就行了。却从未想过,爸爸也会生病,也会需要我的照顾。

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爸爸术后,马上开始了放疗。放疗的不良反应,使得他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虚弱,呕吐,脱发,稍做活动就气喘吁吁,食物难以下咽。我家的大部分亲戚住在上海和江浙一带,北京能够帮上忙的亲戚很少,那时也没有护工。单位同事虽然都很热情,但毕竟不好意思长时间请他们帮忙护理,妈妈的身体又不好,所以往返医院照顾爸爸的任务都落到了我的身上。单位很照顾我,同意我请假一段时间。我每天的行程是固定的,一早带着妈妈在家精心做好的饭菜,辗转几趟公交车到位于北京东南边的肿瘤医院,晚上,再回到位于西北边的家。

每天这样往返跑着,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惶恐。20来岁的我,从来没有为家里的什么事情操过心,现在,爸爸的病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身上,医生三天两头告诫我这种危险那种可能,我却不能对自己的爸妈吐露实情,还要编出各种好消息去安慰他们。尤其是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原来结实强壮的身体,一天天变的虚弱,我心疼的要命,却还要在他们面前强作欢颜,连哭都要偷偷找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每天晚上,当爸爸催着我快回家时,我都是百般的不舍。看医院里别的病人,家里有亲人白天黑夜轮番护理,而我,就一个人,晚上没人照顾爸爸,万一有点事情可怎么办?可是,爸爸惦记独自在家的妈妈,怕她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或生病,每晚一定要我早早回家。

我急切地盼着,哥哥快回来吧,有哥哥在,我就有了依靠,一切就有了担当。

但是我打了好多次电话,哥哥的答复和第一次没什么两样。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妈妈,说他会多寄点钱回来让我给爸爸买药和补品,说他争取机会回来一趟。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听不懂他的真正意思。慢慢地我心凉了,我发现我真的不了解哥哥。我不知道,自己最亲的亲人病重,他为什么就不能回来一趟呢?什么事情比爸爸生病更重要呢?

来探望的同事朋友也每到必问,哥哥知道了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妈妈无言以答,只好含糊:快了,快了……

慢慢的,我开始有点怨恨起哥哥来。

这时,病中的爸爸向我展示了他的豁达,他的乐观,他的坚强。

病情稍好一些,爸爸又担起当家作主的角色。他安慰妈妈和我,从不向我们抱怨他的病痛,反而时不时用风趣和幽默来减缓我们心中的压力。他镇定地为自己安排治疗方案。在朋友亲人的热心帮助下,他从肿瘤医院出院后,又先后到中日友好医院进行中西医结合的化疗,到解放军304医院接受当时最新的一种生物疗法。治疗期间,他向病友学会了郭林气功,每天到家后面的小树林锻炼。虽然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说话时的气喘越来越厉害,但根本见不到他叹气发愁的时候。他向我们传递的,从来都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好的信息。

他一刻都没有忘记他的工作,病前他刚刚出版了一本书《移动通信》,由于反响热烈,出版社邀请他出第二版。他就在病床上反复改稿,和同事、编辑讨论修订,使那本书很快就得以再印出版。病稍好一些,出院后他马上又回到了工作岗位,那时候他是电信技术研究院研究生部的领导,他忘不了他的学生。

与我和妈妈焦急地盼望哥哥能回国一趟相反,爸爸却安慰我们说,随他吧!他一个人在外的日子不容易,不回来,肯定有他的难处,我们不要给他增加压力。

后来的日子里,爸爸身体稍好的时候,还是会一切如常地给哥哥写信,描述家里的生活,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的病情,问候哥哥的情况。哥哥也会回信,信很短,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好,但雷打不动地,会每月附上几百美元的一张支票,是给爸爸买补品的钱。再到后来,哥哥的来信越来越少,通信地址变来变去,电话也找不到他了。我们只是从时间上知道他应该是毕业离开了学校,但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联系就这样慢慢地中断了。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4)

张益唐与同行讨论

爸爸和哥哥之间的沟通,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我是那种在爸爸面前,有什么话都要啪啪啪地说出来,然后等着爸爸来给我出主意想办法的孩子,但是哥哥相反,他很少把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家里,他更习惯于报喜不报忧,有好消息时就会来信告诉家里,自己遇到难处了,他就不说了,来信也少了。研究不顺利,不肯发表自己认为不完美的论文,与导师关系破裂,毕业拿不到推荐信,没有工作只能打零工,居无定所甚至住在房车上,这些都是我后来从网上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过。他人生最低谷的那段日子,也正好是爸爸病重的两年。现在的我能体会他当时的举步维艰,还有无法面对家人的落寞,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他的逃避曾经让当时的我很气愤。但是我猜想爸爸能够感受到儿子所处的困境,所以爸爸也选择了沉默。一个病重的父亲,已经没有能力去帮助自己远隔重洋的儿子,那么只能选择不再给他增加负担,只能期待他自己度过难关。

手术打开又关上的时候,医生告诉我,爸爸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但是我那坚强的爸爸,凭借自己的乐观和勇敢,与疾病斗争了两年多。1993年的3月,春天即将到来的日子,只有63岁的爸爸带着他对妻子的惦念,对儿子的牵挂,和对小女儿的不放心,带着满满的不舍,终于离开了我们。

1990年到1993年,电视剧《渴望》持续热播,我每天傍晚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都能听到从家家户户窗口传来的“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的旋律。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旋律。每当听到它,我就会想起陪伴爸爸度过的最后的日子。想起我倚在爸爸身边,对他说:“爸爸,我怕以后对你的回忆,全都是你在病床上的样子”时,爸爸的神情黯然。想起1993年的除夕之夜,妈妈做了几个好菜,我们一起在病房,陪爸爸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吃完饭后,妈妈坚持要我回家,她自己在病房陪爸爸过夜。我一个人,在除夕夜空寂无人的马路上等车,再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呆坐,那种回天无术的孤苦,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

爸爸是一个深夜走的,第二天,是北京初春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却知道,天空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空了,没有了爸爸的日子,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

爸爸走的时候,我们已经联系不上哥哥了。我不知道,正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苦苦挣扎的哥哥,他能否感受到爸爸越走越远,再也不回头的背影,他能否听到我和妈妈的哭泣和呼唤?!

四、 和妈妈一起走过的日子

爸爸的生病,让我彻底断了出国留学的梦想。爸爸走了,我知道,他万般不放心地把照顾妈妈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在心里发誓,即使是为了爸爸的嘱托,我也会照顾好妈妈!

妈妈从30多岁开始,身体就一直不好。有人说她是年轻时太勤奋,太好强了。比如,她在北邮上大学时,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还要躲在楼道里学习到深夜2、3点钟。长期以往,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妈妈身上的病,多得每次陪她上医院,我都很难向医生介绍全。上湖北干校的那段日子,条件太艰苦,心脏病多次发作,不得不送回上海病休。长期高血压演化成后来的脑梗,几次脑梗突发,送医院急救,把全家人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抢救都很及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又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开始乏力,消瘦,没胃口,结果一查,是肝出了毛病,这是一种自身免疫系统出问题导致的肝损伤,治疗中用到激素,结果肝没治好,却导致股骨头坏死,几近瘫痪,大夫说需要手术置换,但是妈妈的身体综合状况使得我们不敢轻易同意手术,到处打听,做激光治疗配合中医,半年后老妈居然可以拄着拐自己慢慢走路了。但是从那时候起,妈妈就离不开轮椅和拐杖了。除此以外,还有风湿性关节炎,干燥症,白内障,……大大小小的病总是不断,往往是这个病稍微好一点,那个病就又冒头了。协和医院的病例,厚厚的一大本。平时,妈妈最注意自己的血压,最怕的是脑梗,但最后,却是肝损伤导致的肝硬化夺走了妈妈的生命。

妈妈身体不好,我不可能让她一个人生活。20多年来,妈妈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曾经一直以为,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顾体弱多病的妈妈,而等到妈妈走后我才豁然发现,其实,是妈妈一直陪着我,走过了这20多年的路。

她陪着我结婚生子,看我从一个女儿成长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帮着我一起把女儿带大。当我逐渐变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后,各种家务琐事有时会惹得我心烦上火,冲老公发脾气,每逢这时,她必定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更加严厉地数落我老公的不是。慢慢地,我们全家人都知道,一旦我妈妈开始找女婿的各种不是并开始批评他,就说明这段时间老妈的身体状况不错,精力充沛。我们也就心安了。

她做得一手好菜,每天变着花样的饭菜让我老公婚后迅速从豆芽菜体型发展成了啤酒肚,不得不计划减肥。即使是后来实在做不动了,她也要打起精神调教家里每一个新换的阿姨,直到做出的饭菜合乎她的要求。这就导致我成了那个最不会做饭的人。

她看着我20年间,从一个青涩的职场小白,成长为一个项目骨干,专业带头人和科研管理者。我的工作越来越忙,出差越来越多,妈妈每天简短的日记上,便充满着“盈**号出差**地方,**号回京”“盈今天加班到*点才回”的字样。每次我出差,当我拎着箱子跨出楼道门后,回头总会看到妈妈站在窗边望着我冲我招手的身影。

她是个爱炫耀的妈妈,以前,儿子的数学天才曾给过她丰富的吹嘘素材,现在,这个话题再难以启齿,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朋友聊天时总要夸大我女儿多么能干,工作多么繁忙,对我多么孝顺……

退休的妈妈喜欢读报,订阅了每天都是厚厚一沓的《北京青年报》。因此她知道的新闻很多,甚至还是姚明的粉丝。每天晚饭的时候,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时间,妈妈要告诉我她从报纸上看到的各种新鲜事情,女儿要给我讲她学校里的大小趣闻,我坐在她们俩人之间,两个声音经常同时往我耳朵里灌,而我的脑子里却往往还想着白天工作上的事情,时间长了,就会不耐烦地止住她俩:“你们俩一个一个说,我没法同时听两个人说话。”这时,妈妈就会拿出长辈的尊严,对外孙女说:“你小孩子懂什么?不要打断大人说话”。而我那委屈的女儿,就只好默默地掉小金豆了。

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是个工作狂,玩乐享受对她来说简直是犯罪。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她却喜欢跟着我们到处去玩。冬天到郊区泡温泉,夏天到海边游泳,每到这时,她就会喃喃地说:“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可惜你爸和你哥没福气享受这样的生活”。

曾经以为多余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前;曾经以为嘈杂的声音,再也不会想起在耳边。这时我才知道,曾经的一切,是多么弥足珍贵!

五、25年,等哥哥回家

20多年,妈妈没有停止过思念儿子,每年哥哥的生日那天,她必定要煮上一碗长寿面。不像爸爸的含蓄,妈妈是要和我念叨的:“你哥在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个消息”“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而每当新闻里传来美国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事情,她就总是很紧张地联想到儿子。总之一个妈妈能想到的儿子的各种情况她都想到了,但是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从93年爸爸去世那年,到2000年左右,我们干脆就找不到哥哥了。

各种亲朋好友的问候也让妈妈格外心烦意乱。说实话,天才的哥哥,在父母的朋友圈里还是有点名气的,时不时有人来看望妈妈时要问起:“儿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其实是个好面子的人,她生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却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根本无从回答大家的关心。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的煎熬。慢慢地,我和妈妈都开始害怕遇到这类问题,都学会了含糊其辞,一带而过。

那些年,与妈妈的心情不太一样,其实我是有点怨恨哥哥的。和爸爸、妈妈一样,我也是个很恋家的女儿,我根本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哥哥这么多年会不给我们丝毫消息,难道他忘记了在北京还有他的一个家?还有妈妈和妹妹在担心他?

我会有很多胡思乱想。我猜想,也许哥哥和爸爸的感情不深?因为从小他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他会不会有点责怪爸爸对他关心不够?但是妈妈对哥哥的偏心是人人皆知的,哥哥不可能不爱妈妈。所以,这一切是为什么呢?或者,是不是哥哥在西方的时间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父母亲情,忠孝礼仪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很淡泊了?又或者,就是哥哥在美国的事业发展遇到了挫折,他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我觉得最后这种可能性比较大。

虽然朦朦胧胧想到哥哥在美国肯定过的不顺利,以我和妈妈对哥哥的了解,我们也知道哥哥绝对不会改变初衷,为了生活去从事别的工作。但越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我们心里的牵挂就越多。

这期间,我们找过一切可能的关系帮我们寻找,但是,杳无音信。网上讲我哥哥的故事,总会扯出一条:2000年,妹妹在网上发寻人告示,家里找不到哥哥了。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因为这么多年来,多少次各种途径的寻找,找他湖北干校一起长大的发小帮着打听,找他大学的同学多方联系,各种找不到,我都已经数不过来了。如果不是顾及哥哥会有意见,我都要去找大使馆帮忙了。

最终找到哥哥,也是2001年左右,感谢万能的互联网,让我终于大海捞针般地在美国一个很不起眼的大学,新罕布什尔大学网站的教职员名单中,找到了哥哥的名字和他的邮箱。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5)

当试探发出的邮件终于收到了哥哥的回复时,妈妈欣喜若狂。八年了,终于又和儿子联系上了。

那时候哥哥已经在新罕布什尔大学安顿下来了,看得出他很喜欢他的工作。也很高兴和我们联系上,他寄来了他的近照,学校的风景照,那的确是一个美丽的校园。妈妈流着眼泪,心疼地说,你看,这照片上的毛背心,还是他出国时我亲手给他织的。这手表,也还是出国的时候带的。你哥哥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6)

和哥哥联系上的几年,是妈妈又开心起来的几年。哥哥结婚了,寄来的结婚照也让妈妈放下了又一桩心事。岁月的沉淀,生活的磨难,使得这个曾经倔强一根筋的毛头小伙,开始体会到家庭的亲情。当我把妈妈和我女儿的一张合影寄给他时,他高兴地把照片放大了好几倍贴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到处和人炫耀,说张家有后人了。我女儿中学时有一年到美国参加冬令营,他冒着大雪从新罕布什尔跑到波士顿,早早地等在孩子们将要下榻的宾馆大厅,当一大群孩子从门外涌入时,他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外甥女。“那就是我们张家的孩子”。这是他在远离家乡20多年后,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见到了自己的后代,激动溢于言表。他对外甥女的喜爱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最近这两年遇到他美国的同事,听大家聊起来,我发现在他们当中,我女儿比我名气大多了。

和哥哥联系上后,妈妈又开始催着哥哥回国探亲。毕竟她已经太长的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能见到儿子,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大的期盼。

那些年,给哥哥写信,或是寄去妈妈的亲笔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国,做着这些,我心里愈发地不理解。为什么,哥哥回趟国这么艰难呢?

按理说这个时候出入国门已经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了,美国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让人神往的神秘国度,哥哥也很多次流露出回家探亲的想法。但是好几次,回国的手续办着办着就无疾而终了,哥哥只好找个借口,告诉我们他回不来了。

希望最大的一次就是2009年暑假,哥哥拿着中科院的邀请函去办签证,我们都以为这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妈妈精心地为儿子儿媳准备好一套全新的餐具,甚至想好了欢迎家宴上的菜单。又专门买了一个杯子,上面一个羊的图案,因为哥哥属羊。

但是又收到哥哥的邮件,大使馆需要他提供以前的一些材料,还需要等待几个星期,这样就错过了暑期,他又回不来了。

我的涵养还是不够,我又一次急了,通信中流露出我的不满和责怪。他为什么就不能拿出他钻研数学的韧劲,去把回国签证搞定呢?按理说一个20年未曾回国的人,第一次拿着美国护照要办中国签证,大使馆有审查要材料还要走一系列流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个太犟的哥哥,除了数学以外不愿迁就任何琐事,不愿迂回任何障碍,在办回国手续时遇到麻烦扭头就走,结果把回国变成了比破解孪生素数更难的难题。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7)

就这样,在经历一次又一次殷切的期盼,焦急的等待和越来越深的失望后,尤其是2009年的那次打击之后,妈妈不再幻想哥哥还会回国看她。她一遍遍地对我,其实也是安慰她自己说:只要你哥哥在那里生活安定,身体健康,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也就安心了,也不求其他了。那个画着小羊的杯子,最终哥哥也没有拿它喝过水。那杯子成了妈妈的喝水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是拿着它喝水吃药。我不忍细想,每一次举起这个杯子的时候,老人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8)

妈妈给哥哥买的羊图案的杯子,后来妈妈一直用它喝水

有人说如果张益唐在国内,肯定会有来自亲朋好友,四面八方的各种世俗压力,他不会取得这样的成就,但不管外界如何,起码我们家人从来不曾给哥哥施加过任何事业上的压力。一是我们家经济条件一直还可以,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财务困难,所以全家老小都普遍缺乏经济头脑,钱财在我们脑海里就是有则多花,无则少用的身外之物,那些所谓富贵奢华的生活品质,也根本不是家人的追求。二则父母都很了解哥哥的秉性,他们知道他的倔强,知道他绝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其实家里对哥哥的最大心愿,就是他能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大学或者研究院所工作,专心地研究学问,时不时能回国看看逐渐年老的父母,让他们放心。但是就是这点最普通的想法,这么多年却成了奢望。

哥哥1985年出国,1987年回过一次国探亲,然后就是25年的漫长离别,直到2013年8月,他才功成名就,再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真真是“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这时候,爸爸已经离开我们20年了,妈妈也已无力再为儿子再做一顿家乡的饭菜。

六、哥哥回国了

2013年的8月20日,哥哥终于回国,那天正是妈妈的83岁生日。哥哥的第一次回国特意选在这天,也是想把儿子迟到的回归作为礼物献给生日和生病的妈妈吧!

无数次想象母亲与儿子在阔别25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该是怎样的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为此我特意提前买了速效救心丸备着,怕妈妈过于激动出现意外。

但令我吃惊的是妈妈,终于见到了天天念日日盼的儿子,她却如此的淡定,没有眼泪,没有伤心,没有激动,她呈现给儿子的是一幅欢喜的笑容。

“儿子,你回来了?“

“姆妈,儿子回来看你了。”

“益唐,你回来姆妈就放心了。身体好吗?”

“姆妈,我身体好的很,一点病都没有。”

“让姆妈看看你,嗯,我儿子没有瘦,也没有老。”

……

平平常常的对话,好像儿子只是出了个短差,又回家了。

我至今也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妈妈在间隔20多年后见到她最爱的儿子,心情却如此平静。要知道妈妈以前一直是个感情浓烈的人,每每和我提起他的宝贝儿子,那份担心和无助的神情总是让我揪心。那天夜里我怕妈妈因激动而睡不着,仔细观察了妈妈的睡眠,却发现她睡的比往常都要香甜,酣然如婴儿。是再没有了牵挂而放心了?

2012年的秋天,妈妈肝硬化住院。对这样一个多病的老人来说已找不到根治的办法了,只能用保守疗法维持病情。2013年的8月,妈妈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浮肿,少尿,低烧,肝中毒引发的脑中毒……每日的活动仅限于床和轮椅,日常生活完全离不开保姆。但是儿子在国内的那10天,是妈妈精神状态最好的十天,她聚拢起全部的精神来迎接她亲爱的儿子,甚至坐着轮椅到儿子的住处巡视,怕他住的有任何的不舒服;还精神抖擞地参加了酒店的亲戚聚会。要知道这对于她的体力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儿子在的时候,她始终用幸福、满足的眼神追随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她和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床上,儿子坐在床边,手握着手和她轻轻地聊天。就他们两个人。

而对于儿子取得的辉煌成就,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别人对她说:“你真了不起,生出这么棒的一个儿子,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她说,我只要看到我的儿子,看到他健康快乐就够了,别的我不关心。

有一天,她坚持唤回了在外忙得不可开交的儿子,在家里摆上爸爸的遗像,插上三柱香,她和儿子坐在一起,握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给他讲那些年的辛苦和思念。她告诉自己的丈夫,儿子终于回来了!终于……

她说,我安心了!

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9)

妈妈和哥哥最后一次合影

等儿子回美国后,妈妈用全身力量强打起的精神终于散了,勉强支撑了不久,她就住进了医院,与病魔挣扎了2个多月后,2013年年底,妈妈走了!

那也是个夜半时分。妈妈平静、安详地离开了。

在告别妈妈的时候,有老朋友感叹说,以前我们总说你妈妈是有福气的人,还真是这样,她终于在有生之年,等到了日思夜盼的儿子。

是的,妈妈是个有福气的人。在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里,虽然她早早地失去了丈夫,没有了儿子的音讯,但是她还有女儿,还有很多很多爱她关心她的人。感谢我的公婆,在我结婚的时候,他们让自己的儿子住了过来,陪我和妈妈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平常日子里他们待我的妈妈亲如大姐。感谢我的老公,20多年和我一起不离不弃地照顾着妈妈。好脾气地忍受着她有时并不讲理的挑刺和唠叨,甚至把这当成了生活的乐趣。很多年的时间,每周五上午他都开车带妈妈去协和医院看中医专家门诊。感谢我的女儿,在她高考复习最关键的时候,在学校老师反复叮咛家里的一切要为孩子高考让路的时候,我们家的重中之重却是姥姥的病,根本顾不上她的学习和营养。她每天早起自己买早点骑自行车上学,晚上自己下完晚自习后回家,再继续躲在小屋里学习,从来不对我们提什么要求。感谢我的堂弟,妈妈病重最难的时候,是他伸出了援助的手,让我妈妈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医院最稳妥的护理,没有痛苦地离开。感谢协和医院的大夫们。中医董大夫的门诊号非常难挂,特需门诊又奇贵,而我老公每次推着妈妈的轮椅去看病,他都马上给现场加号,而且加的只是十几元钱的普通专家号。消化内科的方大夫,在两次妈妈病重的情况下,马上给开了住院单。而一般情况下,这样病重又只能采取保守疗法的老病人,像协和医院这样高级别的医院是不愿收治的。我还要感谢妈妈最后的护工小王,一个胖乎乎安静的甘肃女子,在妈妈最后的一个月里,24小时陪伴在她身边,为她擦洗翻身,喂她喝水吃药,照顾她的细心程度超过了对待自己父母,让妈妈最后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妈妈离开我们的那个深夜,又是她告诉惊惶悲伤的我们,该做什么怎么做……

我还要感谢许多人……

我也回看我自己,给数学家当妹妹并不容易。哥哥一生的坎坷与数学缠绕交织,我又何曾未受影响呢?20多年里我长成了自己不曾期待的模样。爸爸刚生病时我自己还满身公主病,那时我知道必须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爸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我舍弃了我的出国梦,从此在北京和妈妈一起安稳生活了20年;而当我刚刚送走妈妈,打拼多年的职场又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咬咬牙忍了!刚经历人生跌宕的生离死别,再没心情在现实游戏里打怪斗妖,却也不肯迁就。骨子里我和我老哥还真是一个秉性。一个一直看我长大的大哥,感慨地对我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啊!现在变化好大!

一切都过去了,哥哥的艰难蹉跎,父母的牵挂惦念,和我目送双亲远去的无奈。我多想云淡风轻地回看过去的岁月,用几句轻松潇洒的话去笑谈曾经走过的那些日子。但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父母临走前期盼的眼神总在我眼前闪现,我无法轻描淡写地替他们表述那曾经揪心的感情,那曾经多少年得不到回应的牵挂和挚爱。

我只能写下这些文字。

今年冬天,江南大雪,凤凰山上,父母的墓也该被白雪簇拥着吧!待到清明春来时,我想飞到苏州,飞到凤凰山。坐在父母的坟前,我也要点上三柱香,再把写着这些文字的白纸,烧成青烟袅袅。对着江南的青山绿水,我要告诉我的爸爸妈妈,放下所有的惦念和牵挂吧,天堂安息!

后 记

我哥哥和我家的故事写完了!我想说明的是,我发出这篇文章,并不是想让大家陪着我一起感伤。过去的已经过去,况且在过去的岁月里,生活也为我的家呈现过更多的美好和欢笑,我并不是个伤感的人,所有的快乐我并没有淡忘。我写这篇文章,只是为了在广为流传的我哥哥的故事中,留下关于我们家的真实印记。

为了那段不能忘却的纪念!

再次谢谢大家!

注:本文经作者张盈唐女士授权刊发,相关文字和图片版权归张盈唐女士所有,转载须经本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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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益唐的家人(我的哥哥我的家)(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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