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麻子刘景云，是内蒙电建公司土建工地木工班的班长。刘麻子是东北吉林人，虽然瘦小枯干，却非常精干。那年我到电建公司时，他也就四十来岁。
刘麻子八级工，在建筑木工的行当里算最高级别，每月能收入一百多元。人们虽然当面尊称他刘头儿，但背后都叫他刘麻子。
刘麻子的最大的长处是机敏好学。那时，多数师傅们没文化，更看不懂图纸。唯有刘麻子能看懂图纸，他因此脱颖而出，当了班长。那时我们木工班的主要任务是制作模板，制作模板必须要识图，刘麻子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图。看完图把每块模板的尺寸分别下单给各位师傅，让他们分头按他所说的尺寸去下料。这也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呀！
那时，最复杂的模板要数汽轮机基础了。最下面是底板，然后是四根非常粗的柱子，再上面就是一个安放汽轮机的框架了。要命的是，框架有一面是个斜坡，模板尺寸稍有差池就交合不上。
制作汽机基础模板，是个非常隆重而庄严的任务，刘麻子提前一周就开始琢磨图纸了。为了万无一失，他总要先口传心授地指导师傅们制作一个模型，模型由按比例缩小的微型模板组成。刘麻子非常看重这件事情，动手前就差沐浴焚香了。那几天，刘麻子总是全神贯注，走路、说话都神色凝重。在大伙的眼中，他犹如现在神七上天时的总指挥。
我后来读了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每每想起此事来都不由得哑然失笑：一个汽机基础算个蛋呀？！如果拿汽机基础的图纸和一个C620车床床头箱的图纸相比，就好比小学数学和微积分的关系。不过，那帮可怜的没有念过书的师傅们，实在无能为力。
刘麻子的骨牌凳子做的非常好，那时，能做骨牌凳子的人至少是五级工。骨牌凳子现在很少见了，就是那种四条腿向外叉的凳子。记得当年刘麻子做骨牌凳子时需要放样，放完样，然后用活动角尺来临摹各个角度。搁在眼下，这种操作程序一个学过初中几何的人五分钟就能看懂。但在那个年代，就这点诀窍，人们不知道要潜心钻研多长时间，而且一旦掌握就秘不示人。但刘麻子并不保守，谁要问他，他总会细心地教授，对于那些笨人他常常说的舌干唇燥。
那时，做屋架也要放大样。放大样前，先要平整一块场地，用水泥抹平。在上面用墨斗子弹出屋架的详细形状，然后据实测量每一根斜梁、横梁、支撑的尺寸和角度，再根据尺寸来下料，这样最后组合起来才会精准。有一次，我对刘麻子说：“刘师傅，咋不用三角函数来计算呢？这样多麻烦呀！”刘麻子鄙夷地看着我说：“那你现在就给我算算这根斜梁的尺寸吧！”我很快就算出来了，和刘麻子放样的尺寸丝毫不差。刘麻子又说：“尺寸好办，那结合面的角度呢？”我说：“角度也可以根据尺寸来推算呀！”我挑战了刘麻子的权威，他一时无话可说，脸色有些难看。
后来，我听大学的老师讲，放大样是那时许多行业的必须手段。比如汽车制造厂、造船厂，都要一比一地放样。计算？谈何容易！完全摆脱放样，还是有了计算机软件以后的事情。
木工是历史悠久的职业之一。几百年来，那些巧手的工匠用自己睿智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把笨重的木头变成精美实用的家具和其他精巧的装置。
要想当个好木工，除了需要力气之外，还需要良好的手眼协调能力。只有看得清楚，下手小心，才能防止受伤或是对木头造成损坏。
木工还需要有较强的数学能力，能迅速地推算出各部位尺寸。还需要好的语言交流能力，以便进行工程配合协调。具备一定的物理知识也对木工工作有所帮助。优秀的木工在接到任务后立刻就会心中有数，大体知道该如何去做。
准确读出木折尺上的数值也是非常重要的，有时一个轻微的误读都会导致整个工程的失败。我有一次做一扇“五马头”的木门，等组合好了一量才发现短了10公分，当时冷汗就下来了。那天，刘麻子没有骂我，反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木匠用一块大木材准备做房梁，结果砍小了。没关系呀，那就改做门框。结果又砍小了，那就改做板凳脚吧。结果又砍短了，算了，砍个烧火棍吧，结果烧火棍也砍小了。奶奶的，今天这活干的！木匠很生气，一甩手就把那根连烧火棍都做不成的棍子扔了出去。他老婆正在蹲茅坑，那棍子贴着老婆落下，吓了老婆一大跳，朝着他大吼起来：“你个死鬼，差点打着我的屁股。”木匠说：“不可能，我当了一辈子木匠连这点尺寸还掌握不住？”
我听懂了刘麻子的故事，满脸通红。刘麻子的故事抛砖引玉，后来白师傅、杨师傅也以此为题，说起了他们的见闻：
“在农村，盖房上梁可是件喜庆事，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能招来一屯人看热闹。一天，热闹真的来了。梁的西端吊上来，架在了墙垛上。再吊梁的东端，不够长、悬空。人们全傻了，嘴张能看见嗓子眼。扑通，有人栽了下去。一看，是张木匠，他爬起来一路哀嚎着离开了。”
“还有一次，一家老人亡故后才开始打棺材，打好了又油漆绘图。第三日，入殓仪式正式举行，东家唢呐哀鸣、哭声震天。猛然，小院静了下来，发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棺材做短了，任凭咋样也装不下一米八的老东家。后来只好把腿给蜷缩起来，真是委屈他老人家了。”
听说刘麻子的手艺很好，但是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实际操作。虽然他的木工工具很齐全，但都锁在工具箱里不见天日。有时，我们工具不凑手时，他会把他的工具拿出来让我们使用。因为他的工具长久不用，大都变了形，一时无法操作。
刘麻子是在伪满洲国时学的手艺。他用的刨子都是拉刨，不是我们现在木工用的推刨。我曾经试过一次，根本不听使唤，没有功夫的人操控不了。
刘麻子说，好木匠都能胜任工长的职务；如果稍加努力，做工程项目经理也不是难事。
电建公司属于施工单位，比较艰苦。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给家里写信总要说一些消极的话，流露出内心的抑郁与苦闷，父亲来信总要安慰我。有一次他在信中说，如果实在感到不适应那就回来哇。后来不久，刘麻子就专程去呼市找我的父亲进行家访，由于父亲出差不在，他又去市立医院找到了我的母亲，叮嘱她，给我来信时要多加鼓励，不要迎合孩子的消极心理。后来父亲回来，母亲对他说起此事，父亲才警觉到，我与家里的来信，都被组织上截获后查看了。此后，父亲所有给我的来信，都充满了革命的说教，甚至在每封信的抬头，都要附上一条毛语录。
刘麻子是共产党员，他的行为当然是组织上安排的。但除此之外，我发现，他对政治并不热心，心思都在生产上。文革中，所有的过激行为他都没有参加过。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刘麻子的老婆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身材颀长，面容娟秀。其实刘麻子也算不得赖汉，一身好技术，犹如罩在身上的光环，把他的卑微处遮盖得严严实实，师傅们都对他十分敬重。
刘麻子的女儿是个美女，长得端庄秀丽，随了她的母亲。女婿小许身材伟岸、器宇轩昂，曾经是我的同事。小许高中文化，那时在电管局工程承包公司当科长，后来熬到了副总师的位置。小许聪明伶俐，也很会来事，我虽然读了大学，业务能力也很强，但在领导那里，说话的影响力总也比不过他。小许有一次对我说：“其实你只要把领导时时当亲爹看，你的路就一定会走得很顺当！”但我生性顽劣偏执、办事恣意放纵，很难讨人喜欢。
刘麻子去世好几年了，自从我离开电建公司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他晚年可好。世事沧桑，生活中总有许多值得怀念的人和事！（作者 韩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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