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高罗佩是他到中国后起的名字 他1910年出生于荷兰祖芬,幼年时曾随父亲在荷属东印度住了9年,1923年回到 荷兰1929年,他进入当时荷兰的汉学中心莱顿大学学习中文与法律, 同时系统地学习中文1933年,他进入乌得勒支大学攻读中文、日文、藏文、 梵文和东方历史文化,连后来学的,他总共通15种语言25岁时他获得博士学位1943-1952年在荷兰驻华使馆工作,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孔夫子旧书网大唐狄公案?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孔夫子旧书网大唐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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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高罗佩是他到中国后起的名字。 他1910年出生于荷兰祖芬,幼年时曾随父亲在荷属东印度住了9年,1923年回到 荷兰。1929年,他进入当时荷兰的汉学中心莱顿大学学习中文与法律, 同时系统地学习中文。1933年,他进入乌得勒支大学攻读中文、日文、藏文、 梵文和东方历史文化,连后来学的,他总共通15种语言。25岁时他获得博士学位。1943-1952年在荷兰驻华使馆工作。
第一章
话说狄公调任濮阳任刺史的第一天,匆匆安顿了行囊眷属,便赶来内衙查收刑狱案卷;披阅功、仓、户、兵、法、士六曹的文牍簿册。前任冯刺史遗留下一堆未完的公务,等待狄公善后便宜。狄公秉性慎肃,律己谨严,事无巨细,皆必躬亲。又不敢草率处置,故吩咐参军洪亮陪侍着,遇有疑难,一同计议。
夜已深沉,谯楼早起了更,书案上铜烛台的烛火照映在狄公苍白憔悴的面颊上。洪参军忧虑地望了狄公一眼,担心狄公积劳成疾,把个身子毁坏了。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人,服侍狄公长大成人。狄公科场高中,外放为官,便一直跟随狄公左右,为狄公出谋画策。如今的正式官衔为州衙的录事参军事,衙里上下都唤作洪参军。洪亮对狄公尽忠竭智,悉心服侍,寒暖饮食事事挂心。狄公待之也如父执一般,十分的敬重。
狄公命侍候在书斋门外的老书吏将一应文牍、案卷、簿册全数搬去馆库妥善存放,并委派专人监管。回头笑着对洪参军说:“我见这濮阳山阜峻秀,川泽广远。城市里人烟辏集,车马骈驰,店肆林立,买卖兴隆。可见物产丰饶,百姓富足。那簿册上记载这里一向旱涝不作,岁岁五谷丰登,鱼米果鲜,应时而出。且有运河漕运之利,南商北贾,奔走阗咽,端的是个富饶之州。算来也应是我托天洪福,只不知富庶如斯,其民风如何?孔子说,庶之然后教之,这乃是敦敷王教,专擅一方的州官治牧之道啊。”
洪参军面露喜色说道:“老爷,我粗粗翻阅了这里的刑狱案卷,见这濮阳盗贼敛迹,奸宄潜踪,犯科作奸者寥寥,可见民风淳厚。多亏了前任冯老爷兢兢业业,把若大一个州府治理得井井有秩。”
狄公问道:“冯相公他已具结了所有的刑狱案件?”
洪参军答:“迄今只有一件奸污杀人案尚未最后裁决。不过,正犯已经拿获。冯老爷初审已毕,人证俱在,哪可抵赖?明日老爷再细细一看那案卷便可明白。”
狄公皱眉道:“洪亮,你不妨就将那案子本末讲来与我听听,正可解闷破寂。”
洪参军耸了耸肩:“老爷,那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肉铺肖掌柜的女儿在闺房中被人奸污后杀害。她原有一个情人,姓王,是个行为不轨的秀才。冯老爷拿获了那个姓王的秀才,听取并核合了证人的证词,断定王秀才是杀人凶犯。王秀才百般抵赖,冯老爷哪里肯听?命动大刑,迫其招供。谁知那王秀才身子孱弱,才受刑便昏死了过去,几日不醒。正值冯老爷交割州务,赶赴新任所,故一时未最后判决。只等老爷你亲自裁断,具结此案。”
狄公默默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子,面露忧色:“洪亮,我想再听听案情的细节。”
洪参军不禁犹豫起来:“老爷,此刻已过半夜,你劳顿折腾了整整一日;不如先回府邸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再来细细复审这桩案子。”
狄公摇了摇头。
“洪亮,你适才的叙述已露出抵牾不合之处。来,斟一盅香茶,慢慢坐下将此案的详情本末细说一遍。”
洪参军执拗不过,只得在书案上找出了那份案卷细看了一遍,乃开言道:“濮阳城西南隅有一条半月街,街口上开着爿肉铺,掌柜的名叫肖福汉。本月十七日,也就是十天之前,肖福汉泪流满面跑来衙门报案,说是他的女儿纯玉被人掐死在闺房内。那肖掌柜还带来三位证人,一位是半月街的当坊里甲叫高正明,一位是住在肖家对门的龙裁缝,还有一位是屠宰行会的行首姓董。
“肖福汉直言不讳控告秀才王仙穹。他说这王仙穹与他女儿纯玉私下往来已有半年,王仙穹租赁龙裁缝铺子的后楼,正与肖掌柜的肉铺相对门。王仙穹掐死纯玉后还盗去了纯玉头上戴的一对金钗……。”
狄公大怒道:“这肖掌柜必是糊涂油蒙了心,故意把女儿当诱饵,引人上钩,讹取王秀才钱财。不然,如何半年来女儿与人有私他竟全然不知?如今女儿吃人杀死,乃叫苦不迭,想到了上衙门告发。——这样的父母最是不足为训。且不说王仙穹杀人之事是真是假,这肖福汉改日拿到堂上也要好好斥责一番才是。”
洪参军摇头道:“老爷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肖福汉乃是事发当天才知道纯玉与王秀才之事。”
第二章
狄公一愣,望了洪参军一眼,示意他往下说。
洪参军继续说道:“肖掌柜夫妇自己住在肉铺中,纯玉的闺房则在隔了几家门面的一洗染坊楼上。那洗染坊早关闭了,改作了仓库。肖家没钱雇侍仆、伙计的,肖福汉自顾在铺子里勾当,家中大小事务均是肖大娘和纯玉自己动手料理。这肖纯玉女红针线,描鸾刺凤,无所不会,平时也极是孝顺爹娘,勤俭惯了的。那天,纯玉没有像往常一样来铺子里帮忙,待肖大娘过去一看,才发现纯玉已被歹人扼死了。
“那王仙穹原是京师名门的子孙,由于家庭争执,单身出走,到了这濮阳。后来他父母双双下世,他身无分文,生计维艰,靠了教授几个童蒙勉强糊口。龙裁缝怜他孤苦,故低价将自己铺子的后楼租给了他。王仙穹读书颇发奋,一心指望今年秋闱得意,中举扬名,只是不合与纯玉私恋,故弄出了这人命凶案,悔恨莫及。”
狄公问:“王仙穹与肖纯玉可真有其事?”
“老爷,他们两个这半年间往来频繁,桑间濮上,打得火热。王秀才总是半夜时爬进纯玉的闺房,五更鸡鸣才偷偷溜回自己的寓处。一日,终于被龙裁缝察觉。龙裁缝为人正直,当面训斥了他们一顿,并说要将这丑事告诉肖掌柜。”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
“王秀才跪倒在地上讨饶,恳求龙裁缝为他们遮盖。他供认自己深爱着纯玉,今年秋闱高中立即金花彩币为聘礼,明媒正娶纯玉为妻。并答应给龙裁缝一份厚礼。倘若龙裁缝将他们的勾当张扬出去,官府便会革去他的应试资格,他与纯玉两人的一世声名就此毁了。王秀才说得声泪俱下,纯玉也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龙裁缝究竟是个善心之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且他见王秀才读书发奋,前程有望,而纯玉小姐除了王秀才之外也从不与别的男子瓜葛。故一时松了口,答应饶了他们一回,并说了一通希望他们从今而后行正道的话。”
狄公大不以为然,面色阴郁地说:“龙裁缝姑息纵容,遗患无穷。当日倘使便与肖掌柜说破,也不至于闹到出人命的田地。”
洪参军道:“前任冯老爷也正是这样斥责龙裁缝的。当然,冯老爷也训斥了肖掌柜,责怪他对家中的事太疏忽大意了。如今再来说十七日那天的事。那天早上龙裁缝闻知纯玉被害,心中大怒,痛骂王仙穹豺狼心肝,狗彘不如。他又悔又恨,悔当初不该饶恕了王仙穹,恨王仙穹读书人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手脚来。他早膳也顾不上吃,急急闯到肖掌柜铺中,一古脑儿将纯玉与王仙穹的暖昧之事吐露给了肖掌柜。他捶胸顿足大骂自己糊涂,没有早日识破王仙穹那人面禽兽,致有今日之祸。
“肖掌柜听罢,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当即约定了屠宰行会的行首董大郎,请他撰了状词,又拉拽了龙裁缝和当坊里甲高正明一齐告到了州府衙门。”
狄公问:“他们来州衙告发王仙穹时,那王仙穹在哪里?他畏罪潜逃了没有?”
洪参军答道:“他没有逃。冯老爷听了原告申诉,知道出了人命大案,不敢怠慢,当即准了状纸,批了令签。缉捕、衙役急如星火赶到龙裁缝后楼时,王仙穹竟还在床上呼呼酣睡哩。衙役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扯定,褫了方巾,套了铁链,啷铛押来州衙大堂下跪定。冯老爷责令他与肖掌柜当面质对。”
狄公不由身子向洪参军靠了靠,迫不及待地问:“王仙穹为自己辩解了没有?”
“王秀才抵死不招,称泼天冤枉,当堂就为自己辩解起来。他只供认自己与纯玉有奸,但决无杀人盗金之事。他说他每天在楼上攻读诗书,那楼上的窗户正对着纯玉闺房的绣窗。日长月久,两人渐渐生起了倾慕之情。一日深夜,他心猿意马,按捺不住,终于在小巷僻静处架起了梯子,爬进了纯玉的闺房。从此两人色胆愈张,往来益发频繁。他说他担心小巷里架的木梯不巧会被更夫或过路人撞见,便劝纯玉从绣窗上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一头系在她的床脚下。深夜,他在楼下一拉那布条,纯玉就开窗接应,不留心的人见那布条还以为是主人晾晒着晚上忘了收进房去的哩。”
狄公怒从心起,拳头在案桌上狠狠一击,叫道:“这个狡诈的簧门败类,竟堕落到如此淫恶地步!无耻!无耻!”
洪参军道:“正如老爷所说,那王仙穹乃是一个卑鄙无耻、德行败坏之人。他招供道,一日他们的勾当被龙裁缝撞破,多亏了他一番花言巧语,稳住了龙裁缝。但是好景不长,灾殃终于降临到他和那个小淫妇的头上。”
狄公又问:“十六日那天夜里王仙穹究竟干了什么?”
洪参军答道:“他的供词上说,‘那天夜里我们已私下约定了幽会的时间。偏偏不巧,下午同窗好友杨溥来邀我去五味酒家小酌。说他父亲从京师汇来一笔钱庆贺他生日,我欣然应邀前往。席间可能饮酒过量,告辞了杨溥后回家的路上只觉身子飘飘然,头重脚轻。我知道自己醉了,寻思不如回家去先好好睡一觉,半夜酒醒后再去赴纯玉之约。谁知走着走着,却走迷了路,晃晃悠悠,正不知自己到了哪里。今天天亮时我猛然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上,那里长满了荆棘藜刺。我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感到头壳隐隐作痛。我踉踉跄跄,蹒跚着步子转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了大街上,一路并未注意所过来的路径。回到寓处,躺倒便睡,一直到老爷衙里的差官将我从床上揪起。老爷说纯王小姐被歹人杀害时,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
洪参军读到这里,不由轻蔑地嗤笑了一声,看了狄公一眼,说道:“下面就是这个邪恶的歹徒最后的供词:‘倘若是我王仙穹疏狂放荡,行止不检酿成了纯玉小姐之惨死,则处小生以极刑,决无异词。如今我的心已破碎,即便贪生苟活,终无滋味。老爷不必踌躇。但是,一味为胡乱结案而指小生为谋人性命之歹人,则小生抵死不肯虚认。我王仙穹决不受奸污杀人之罪名。””
洪参军放下案卷,苦笑道:“这王秀才秉性狡桧,意图蒙混官府。他清楚知道诱奸一个女子至多罚打五十板子,而奸污杀人则须处以极刑,在万目睽睽的法场上象一条狗一样可耻地死去。”
狄公神色阴郁,半晌沉默不语。他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说道:“冯相公对王仙穹的辩词作如何观?”
洪参军答道:“那天公堂上冯老爷并没有下紧追问王秀才,他亲自去了现场细致勘问。”
狄公捋着胡子,面露赞许之色:“这敢情好。”
“冯老爷带了衙役、差官、仵作一干人等赶到半月街纯玉小姐闺房,见小姐的尸体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衣裙凌乱,绣花枕头和衾褥都掉到了地上。床脚边盘着一堆白布条。小姐约十七八岁,看上去体格健壮。闺房里家具陈设很简单,小姐放衣裙的大柜门敞开着……”
“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线索?”
“没有。老爷。只见到纯玉小姐用鲛绡手帕包裹的一叠诗笺,诗笺上都签有王仙穹的名号。纯玉虽识字不多,却是很仔细地将这一叠诗笺小心收藏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
“仵作的验尸格目如何写的?”狄公又问。
“验尸格目上清楚地填着纯玉系被人用手掐扼而死。她脖颈下有两处明显的青紫伤斑,全身也有多处血痕和瘀肿。显然纯玉在被奸污和杀害之前曾奋力反抗过。”
狄公点点头,又转了话题:“王仙穹应朋友杨溥之邀去五味酒家时的情形又如何?杨溥为之作了证词么?”
“杨溥证实十六日下午王仙穹确是同他一起在五味酒家。不过他说,王仙穹离开五味酒家时并不是醉得很厉害,而只是‘有点醉’。王仙穹说十七日早晨他醒来时躺身在一幢旧宅的废墟间,身子上多有被荆棘刺伤的血痕,冯老爷命衙役引着王仙穹去认那废墟,但王仙穹说东道西却认不准醉倒的具体地点。
“冯老爷派人仔细搜索了王仙穹的寓处,并不曾见纯玉小姐所戴的那对金钗。衙里根据肖掌柜的口述,将金钗的图样描写了下来,那图样也附夹在这案卷之中。”
洪参军说着便从案卷中将那对金钗的图样拈出递给狄公。
狄公看了图样,不禁称赞道:“好个手艺!正如一对凌空的飞燕,细微处都雕接得极为精细。”
洪参军道:“据肖掌柜说,这对金钗是他祖母的遗物,打制得虽好,只是不吉祥。昔时有个算卦的断言,谁戴上这对金钗谁便横遭不测,为了这金钗肖家已折了几条性命。故尔肖掌柜一直将金钗锁在箱子里。只因老俩口只纯玉这根独苗裔,如掌上的珠子很是宠溺。家贫买不起首饰,又抵不过肖大娘的撺掇,便拿出来与纯玉戴了,不意果然生出不测。”
狄公叹道:“这可怜的丫头!噢,洪亮,那日公堂上冯相公是如何鞫讯的?”
“鞫审时冯老爷宣称那对金钗虽一时没有找到,但并不意味王仙穹不曾杀人。因为罪犯有足够的时间将那一对小小的首饰藏匿起来。冯老爷也认为王仙穹的辩解颇有道理,但他又说一个知书识字的秀才编撰一通花言巧语来为自己的罪孽辩解也是意料中事,大不足信。
“冯老爷断言如此强奸杀人重罪,决非一般的偷儿、乞丐所敢干的,半月街上住的多是些老实忠厚的贫户穷汉,谁也不会知道深闺中的纯玉有此污行,且她平日招人眼处从不插戴那金钗。再,王仙穹和纯玉间的幽会只有一个年近七十的龙裁缝知道,龙裁缝年迈体衰,且仁慈忠厚,当然不可能强奸并杀害一个青春力富的小姐。
“冯老爷说王仙穹始乱之,后弃之,只因纯玉执意不允,甚至扬言要上衙门告发他,他才动了杀人的歹念。杀人后盗去金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并不突兀,正可以为生计之资。王仙穹则矢口否认,口喊冤枉,抵死不肯画供。冯老爷怒起,命衙役棒笞五十,三十棒打完,王仙穹便昏厥在堂下。冯老爷为之也十分踌躇。偏巧当天驿使送来吏部文牒,由老爷来接任濮阳刺史。冯老爷正好撒手,星夜便治点行装赶赴新任所。不过他在案卷上朱笔批了几句话:‘王仙穹奸污杀人属实,重刑之下,不由他不招。招后拟议磔刑处死,以儆效尤。””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抚玩着手上那方镇纸的玉坠,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来,将那玉坠往案桌上一搁,说道:“冯相公临事一向谨慎,这个草率的判定必是他临升迁前大意所致。我思量来杀死纯玉的似不是王仙穹,当然这个败坏簧门声誉的胆大妄为之徒理应受到严厉的惩处。”
洪参军大为困惑,张口要说什么,狄公挥手止住了他。
“洪亮,我要重审这桩案子,不仅需将此案一干人物传来衙门当面鞫讯,我还想去看看事发之现场。明日晚衙升堂,你便可得知我对此案的看法了。”
第三章
天光微曦,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参军端来了早餐——两碗大米粥和一点腌渍的菜蔬。初升的日头照在内衙的槛窗上,洪参军吹熄了烛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绯色海云捧日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
肖掌柜女儿被奸杀一案濮阳城早传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爷要重审此案,百姓好奇,看审的人早挤满在衙厅外的廊庑处。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两列鱼贯而出。手中或执火棍,或拈竹板,腰间挂着铁链和拶指的夹棍。狄公由洪参军陪同摇摆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玺、签筒、朱笔和簿册案卷。
看审的人踮足引颈往堂上张望,只盼着狄公掷下令签,带那杀人正犯上堂开审。然而狄公毫无动静,他按常例查阅了州衙钱银存库的簿册,—一核复了出纳款项。最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那衙员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贯铜钱?”
银库司吏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目来。
狄公大怒:“这一贯铜钱就从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后但有账目混乱,钱银差错,惟你是问。但凡公衙,这钱银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专职,倘有闪失,即便典卖了家私也不可少了公库一文铜钱。”
司吏唯唯退下。狄公一拍惊堂木又道:“本堂新来衙治,今日只是与众百姓照个颜面,相识相识。日后凡本州军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顾上衙门申诉,有状投状,无状口述。从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几不致荒怠政事,贻误州民。”
狄公见堂下并无人出来投状喊冤,乃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一声唱喝,鱼贯而入。廊庑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门,个个脸面上挂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转回内衙,洪参军及狄公三位心腹干办陶甘、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请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想来你们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转了一天吧。”
马荣抢道:“这濮阳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见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语盈户。正是圣世逢太平,丰年乐陶陶。那酒楼饭馆,水陆齐备,酒香诱人,且价格低廉。前任冯老爷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们看来也可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
乔泰道:“马荣弟言之有理。这濮阳城滨临运河,漕运水利十分发达。我听说有十几家殷实的大商户都是靠做水运转拨生意发大财的。”
陶甘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吃运河水利饭的固然富绰,但依我看来,这濮阳城最有钱财的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唤作灵德法师。可谓富可敌国。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敬地颂经、礼佛、做斋、募化,背地里却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过着奢华淫逸的日子。”
狄公正色道:“当今圣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观无数。僧尼道士倡异说,乱儒典,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最是国家之蠹虫,人伦之大患。然而朝廷认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劝人以善,与孔子之旨无舛,也是圣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尔等既是公衙吏员,这事也不必横加指责,免生枝节。”
陶甘虽点头,究竟心中有疑,犹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说道:“听说普慈寺里的烛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亲见,道听途说,怎可深信?再说寺庙有钱,也是常事,何必多怪。”
陶甘作色道:“我还听说这普慈寺的财富来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觉伸长了耳朵,说道:“陶甘,这话怎讲?”
陶甘道:“普慈寺的财源多赖大殿内那尊白檀木的观音菩萨。那菩萨极是灵验,四方来参拜、烧香的人几乎将大殿的门槛都踩平了。”
狄公问:“这木雕的观音究竟有何灵验?”
“听说能赐人儿女。——这方圆百里好的女子但有婚后不育者都赶来普慈寺烧香许愿;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载不育的,只需在观音菩萨前虔诚地默祷一夜,都能如愿以偿。”
狄公诧异,又问:“如何默祷一夜?”
“来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灵德法师前吐露真愿,许下礼品财物。灵德法师先告谕一番,表示愿意将她的要求传达给观音大士。灵德法师一点头,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观音菩萨神像前颂一通波罗蜜经,然后要那女子在神像一侧的一张大床上躺下,虔诚地冥想。——如此过了一夜,观音大士便派金身罗汉送子与她。女子回去果有养育者,全家感激不尽,再挑财礼来还愿。那等得了儿子的大户人家多施金银珠宝;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辍。
“当然灵德法师也十分注意防闲。女子进了大殿,灵德令其宽衣自睡,他亲自锁了殿门,贴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时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对门的小阁里住宿,便于监伺,以绝其疑。第二天一早灵德会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开启殿门。——女子出来往往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夫妇再在观音大士前敬添几炷香,欢欢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后有了喜,便来寺飞报,并呈送礼单。故尔普慈寺真所谓日进万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尽了人间富贵。
“灵德法师见来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银财物也积聚了不少,便鸠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阁,那香阁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珑。里面各安一张乌木大床,垂挂一幅观音大士画像,以供来寺中求子女子用处,反撤了大殿内那张旧床。此外,灵德又将寺中殿堂楼阁逐一翻新,一应菩萨都重新装金,并在观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烛台和金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阔绰。”
狄公问道:“这普慈寺的观音送子始于何时?”
陶甘道:“听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败不堪,香火几断;观音大殿摇摇欲坠。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里还需外出沿街化缘,只是夜间才歇宿在寺里。后来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张,稍稍有了点气象,香火也逐渐兴盛了。自从观音大士显灵之后,名声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趋之唯恐不及,渐渐开了规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纷纷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缁衣光棍。”
陶甘这一番话果然引动了狄公对普慈寺的极大兴趣。他说:“世上之事纷坛复杂,我不敢贸然断言菩萨显灵之事必无。如今衙里正是清闲,你不妨留个神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内情。如见到有何可疑之处,即来禀报于我。对,这里是前任冯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全部案卷,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昨夜我已与洪亮议论过一番,见出案情中许多抵牾不合之处。那被告王仙穹杀人的罪名似不能确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内眷,不知她们安顿得如何了。”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衙开审。
衙厅下廊庑处依然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早衙时狄公虽使他们大失所望,奈何他们对肖纯玉一案兴味甚浓,又亟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在问理刑名上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将肖福汉带上公堂。
肖福汉被带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见他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先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老爷已经裁断,本来我毋需再多此一举,只是我见案卷上有几处疑点,不由想多问几句。看来具结此案尚要些时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本堂理应替你作主,拿获真凶,为纯玉小姐雪耻复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传命仵作上堂。须臾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道:“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
仵作恭敬答道:“禀老爷,那肖纯玉之尸正是在下检验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将肖纯玉的形体表征禀述一遍。”
仵作点头,禀道:“肖小姐个儿高大壮硕,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并无形体缺陷。”
狄公问:“你可曾留意过她的指甲?”
“禀老爷,在下仔细观察过肖小姐的指甲,前任冯老爷对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缝里会留下一点杀人凶犯的线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个常年操劳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并未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必有凶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凶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然而我见有一处破了皮。”
狄公道:“你须将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格目上去。”
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王仙穹带上堂来。两名衙役一声答应,立即将王秀才挟上了公堂,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广颡丰颊,眉清目秀,却脸色灰白,神情滞呆,胸脯干瘪,背微微有点驼。一眼便知是个寒窗下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有好几条伤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抛闪到一边,偏行那等卑污腌脏、礼法难容之事。奸污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算,竟还敢大胆行凶,坏人性命。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本堂本当朱笔一圈,拟了死刑,发下监候。只是还想就你供词中的几个可疑之点再行核实。今日问你之话,须—一照实答来,不得半句有虚,免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道:“王仙穹,你在供词中说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之中。你如今将此段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那废墟周围是何等样子。”
王仙穹颤抖着声音答道:“小生是个读书之人,还要巴望个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王小姐与小生情投意合,私约终身。小生怎会坏她性命?望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断不敢有半字之虚。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阳尚未出来,朦胧之中我见周围都是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这景象小生记得最是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行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闪,便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胫都扎破了,出了不少血。当时我也不曾感到疼痛,心里只惦念着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纯玉,心中懊悔万分,很是负疚。”
狄公道:“体要胡扯到纯玉!你且将衣衫解了扣,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两名衙役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掣定王仙穹,另两名衙役即动手撕剥下他的蓝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三十棒打得屁股鲜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时痛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经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处细细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声称与纯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龙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么?你们俩里应外合,鬼鬼祟祟,岂知就未被过路的人撞见过?”
王仙穹哭丧着脸答道:“回禀老爷,小生犯此等行止,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中也委实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后才敢去与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仄,夜间除了更夫并无闲人行走。即使遇有过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暂且避过一时,故一向不曾泄漏机关。再说,那时纯玉自己站在窗前接应,见有可疑声影便打唿哨报知……”
狄公皱眉叱道:“好生恬不知耻!竟如同个窃贼一般。你再细细想想,曾否有过引动你生疑的迹象。”
王仙穹转着眼珠想了半晌,乃开口道:“记得半个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龙裁缝铺子的后门,正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来,我躲过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一直见这两个更夫走到半月街尽头的那生药铺子门首,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待拍手递讯给纯玉,要她放下布条。猛听得身后不远响了一声更夫的梆子声,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弹。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却摇摇晃晃又离去了。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周围于是一片寂静。我猜想兴许是一位落了队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中呆到五更鸡鸣再爬下来,并未露过一点破绽。”
狄公示意书记将王仙穹适才这一番话记下来,无疑他认为这是一个新的情况。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词上按指印。王仙穹颤巍巍立起身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那书记案前的状词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见王仙穹那细长的手指上长着长而整齐的指甲。——读书人喜欢留长指甲是十分寻常的事。
狄公喝道:“将王仙穹押下大牢。——退堂!”
狄公转回内衙便命乔泰去请半月街的当坊里甲高正明。
乔泰去后,洪参军道:“老爷,你对王仙穹讲的那个更夫显得很有兴趣,莫非要在那更夫身上问出新的线索?”
狄公道:“冯相公曾鞫讯过出事那夜巡更的两名更夫,他们都矢口否认与纯玉之死有瓜葛。事实上通常巡更的只有两名更夫,并未有第三个更夫。故此事便有些蹊跷。”
不一晌,乔泰将里甲高正明带到内衙。狄公命高正明引路去半月街作案现场勘察,乔泰率四名衙役扮作百姓模样随行侍应,见机行事。
狄公换过公服,戴了一顶黑弁帽。一行人悄悄出后花园角门离了衙府。
他们迅速穿过州衙前大街向南急走,过城隍庙折向西,沿着孔庙后墙专拣那静僻的街路行走。过了西城那条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桥堍便是迷津一般又狭窄又幽暗的半月街了。那里腌脏潮湿,危楼鳞次,是贫户聚居的坊区。高正明向狄公遥指了肖福汉的那爿肉铺。
他们来到肖福汉的肉铺前。狄公见肉铺正开在半月街与一条小巷的交角上,而肖纯玉的闺楼则隔了肉铺几间门面。闺楼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僻静的小巷,龙裁缝的铺子便在小巷巷口的对面。从龙裁缝后楼的小窗户可以俯览小巷里的一切,抬头则可清楚望见肖纯玉的闺房。此时那闺房的窗正打开着。
狄公笑着对乔泰说:“你试着爬上那闺楼的窗户。”
乔泰将袍襟塞进腰带,搓了搓手,将一只脚插进墙窟窿向上一跳,跃上了连接肉铺至洗染坊门楼的那堵墙。他胸脯往墙上紧贴,慢慢站起了身子,又飞身一跃,两手紧紧抓住了窗台,引体将一条腿纳入窗户,接着整个身子便爬进了纯玉的闺房。
狄公在下面微笑着点了点头,乔泰又敏捷地跨出了窗户,双手紧扳着窗台,垂空双脚悬晃了两下,一个“蝴蝶扑花”的姿式从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下到地面。扬起一片尘土,却几乎没有声音。
高正明及侍从衙役不由心中喝采,只是禁约在先,不敢叫出声来。他转脸问狄公是否想去察看一下纯玉的闺房。狄公摇了摇手,说道:“我们回衙去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告辞走了。
狄公对洪参军道:“适才去看了现场更证实了我的怀疑。你且去将马荣叫来。”
洪参军去了一盅茶时,马荣兴致勃勃地进了内衙。
狄公道:“马荣,委派你去干一项困难且有些危险的差使。”
马荣一听,喜出望外。他生平最喜欢干那些困难而又有危险的差使,闲散了多时,正觉浑身不自在。
“不知老爷又有什么发兴头的买卖与我去消遣?”
狄公道:“你须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闲踯的流民,出没于茶肆。酒馆、野店、荒寺,去寻访一个游方的托钵野僧或是装扮成野僧的闲汉。他的手中必然拿着一副木鱼,也许还披着破旧不堪、腌脏邋遢的袈裟。此人的特征是身强力壮,四肢灵捷。他不是什么绿林的好汉,而是乖戾残忍的浪荡子。核合他的身份最要紧的是一对精工打制的金钗。这是那金钗的图样,你须仔细记在心里。但凡听见有金首饰变卖的乞丐、无赖也千万别错过了。一旦查获那对金钗,便不愁破不了此案,寻拿不到杀人的真凶。”
马荣大惊:“老爷莫非是说那持有金钗的人乃是杀害肖屠夫女儿的凶犯。王秀才难道说是无罪受冤的?”
狄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参军满腹狐疑:“老爷,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莞尔一笑:“我的结论你也应该明白了。”
第五章
却说那日陶甘一觉醒来日已三竿,赶忙烧汤净面,梳洗罢便换过一件干净的长袍,头戴一顶道士玄纱冠,悄悄出了北门径投向普慈寺而来。九月天气,菡萏照日,桂子飘金,一路香风吹送,纵目观玩,好不舒畅。
陶甘行去忽见普慈寺对面的绿杨荫里闪动一面酒旗。时近中午,陶甘正饥肠辘辘,便先去那酒肆里吃点东西。他进得酒肆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酒保上来招呼。
陶甘节俭,只要了两味蔬菜,也不敢饮酒。匆匆吃罢,招手酒保付账,一面凑近问道:“伙计,对面这寺院何等雄壮,想来里面的和尚个个都是西天真菩萨、真罗汉了。”
那酒保鼻孔里嗤了一声道:“寺里的酒肉比我们铺子里还多哩,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和尚!”
陶甘佯怒道:“当心下犁舌地狱!岂可平白毁谤佛门?”
酒保哼哼地望了陶甘一眼,转面走了,连陶甘放在桌角的赏钱都不屑收。
陶甘思忖,这普慈寺果然声名可疑,不知内里真的污秽如何,待想个法子混进山门去看看。他出了酒肆,摇摇摆摆向普慈寺山门行去。
山门外三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聊天,不由都斜过眼来打量着陶甘。陶甘停下脚步在身上掏摸半晌,一面东张西望。一个和尚好奇,便走上前来闭目合掌,口称“善哉”,想探听陶甘口风。
陶甘道:“弟子今日特来拜瞻观世音大士;只不知何时丢失了香火钱,恐怕还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来。终不然……”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光熠熠、明晃晃的银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登时放出火来,吞了口馋涎,曲身施礼道:“施主请寺内随喜,小僧这里替你先垫上香钱。”
陶甘大喜道:“这个甚好。待我改日兑散了再还你。”
那和尚从袖中抽出两串铜钱,每串五十个,双手递给了陶甘。陶甘大刺刺接过,轻提袍角,飘然走进了山门。三个和尚站在山门内窃窃私议。
山门内即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分列两庑,正龛内供弥勒佛,横匾曰“皆大欢喜”。出天王殿便见一个大院落,甬道两边石碑高耸,巨木垂荫,华果蕃滋,香风氤氲。甬道尽头便是观音大殿了。
陶甘跨进观音大殿的铜门槛,见殿内雕梁画栋果然金碧辉煌。神橱内白檀木雕的观音大士像,六尺多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祥云缭绕,光明四照。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对金烛台烨烨闪熠,殿内香火一派,钟磐悠扬,和尚们正在唱经礼拜。
陶甘转出观音大殿,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大花园,大花园内有四幢美轮美奂的朱柱亭阁,蓝色玻璃瓦在日光下绚丽夺目。陶甘思忖,这四幢亭阁,无疑就是供来寺里求子的妇女们夜间寝息的香阁了。他见左右无人,便闪到一株虬龙般偃蹇的古松下观察动静。一条细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首一幢雅致玲珑的香阁,香阁的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大门上饰以滚圆澄亮的小钢球。
陶甘欲待溜进那香阁,却见两个小沙弥正在香阁后洒扫。不得已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等到两个小沙弥洒扫毕离远了,才一个箭步闪进了香阁。香阁内果然放着一张乌木嵌镶珍珠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齐整。床边放着一张乌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陈列青花细瓷的茶盅茶壶。床后是观音大士的巨幅画像,金碧交辉,气象森严。大士画像下有一小小供案,供案上一对鎏金香炉,香炉内袅袅升起着浓烈的香烟。
陶甘琢磨着这香阁内会不会有暗门通道。他开始施展出浑身解数,几乎将香阁内每一扇窗格都检查过,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块方砖看有没有中空,最后又爬到床下看是否装有活门机关。但这一切都失败了,香阁内只有一扇圆形的气窗,那里显然一个孩童都爬不进来。陶甘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相信进出这香阁并无暗门,除非灵德法师在建造这香阁时预先挖了地道。但这里每一块方砖都是坚实的,再说要挖地道这样的大工程外间岂能不知?——匠工都是邻近乡里的人,谁能堵住他们的嘴舌?陶甘望着观音大士画像呆呆发愣。——他的气力全白费了。
他不敢在香阁内呆得过久。出来香阁时他又细细看了那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并无异样。陶甘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了,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坚固十分,并无破绽。陶甘蹑出花园,回进观音大殿。大殿内香客渐多,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摇晃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与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来接。陶甘会意,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动问,答得上来,却将那锭银子奉送。”
和尚们登时发了兴头,忙问;“不知大施主问的何事?小僧们但知道的,不敢遮瞒。”
陶甘道:“宝寺观世音菩萨究竟去哪里为若许多妇人弄来儿子?”
内里一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可有来求子而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儿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遭的可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不曾见有。便是那求得了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的,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便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头,心想与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此告辞,一面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将那锭银子取出,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飞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乃知上当,忿恚之余,满面惭色。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将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有枝有叶地告诉了狄公。狄公听罢叹道:“香阁既然没有暗门秘道,想来那观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陶甘忙摇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未知另外三幢内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费工夫。如今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那桩案子亟待勘破。马荣心粗,还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虽有狐疑,但也只得服从狄公的调遣,暂且将普慈寺的事搁下。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升上高座,便有两个经纪人为一块地产诉讼到堂下,互相诰告,争执不下。狄公细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堂作了判决。双方悦服,无有异词。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把嘴凑到狄公耳边,说道:“这老婆子有点疯疯颠颠,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出一套十分离奇的情节。冯老爷每回都将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象一部《山海经》似的,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对书记的话未置可否,只仔细端详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去年已过花甲,衰鬓星星斑白。她衣裙虽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隐隐可见的高贵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妇人,说道:“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诉无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妇人深深道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民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贾。”话语未完,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但闻得一声声悲凄的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咻。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很听懂,又见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这堂下过久地站立,退堂后你进来衙舍,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将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道:“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过一盅浓茶似稍稍明白一点。她说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逃出了她一个。说了几句话,她又哭泣起来,再也说不出半点情由了。此刻衙里的老侍娘正在凉轩里劝慰她哩。”
狄公点头道:“等她清醒过来,我们再慢慢引她说完她想要说的话。我们不可如冯相公那样将一个怀着一线希望来衙门要求伸冤的可怜妇人拒之门外。对,洪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适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妇人过夜的香阁却不见有暗门秘道,看来查清普慈寺的内情决非容易之事。再说,即便那些风月和尚有伤风败俗的污秽行迹,那些受害的妇人岂会贸然前来衙门告发?一旦透出内里真情,她们不仅在自己的丈夫姑嫜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那些因来寺中求愿而生下的儿子也会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暂且搁下普慈寺的事,缓些时日再说,这事只能从容图之。
“此外,尚有一层更紧要的原由,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近来圣上被一帮缁衣之徒迷惑住了,从内帑里拨出无数金银绢帛诏令天下兴建佛寺,广收僧徒,宫中许多太监、宫娥都信了佛。听说洛阳白马寺的圆通法师已奉诏进宫为圣上及太子们讲授佛经哩。门下、尚书、中书三省中也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识之士无不殷忧忡忡,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这种时刻,我们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们八方狗苟蝇营,上下串连一气,反可将我们压成齑粉,关人大牢。普慈寺的灵德只须将金银财物拿去京师贿赂,我们便不得消受。何况朝廷上还有那等孔门的败类,念的圣贤书,却依傍释门为虎作伥,借此升官发财,这一点尤不可不防。”
洪参军愤愤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看着那帮秃驴为非作歹非不闻不问,任其逍遥了?常此姑息养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酿成巨祸,又为之奈何?”
狄公郁愤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说:“只除是从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结,甚而裁判执刑在同一天里完成,否则那僧人得了风声反会将我们扳倒。纵使我们判定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僧人,还须备文申详刑部、大理寺,一拖就是半年一年,时日拖延愈久,我们愈见窘拙而彼等气焰愈张。但是,洪亮,只要我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缘,我决不轻易放过,不惜生命前程为代价。好,此刻你去将梁欧阳氏带到书斋里来吧。”
洪参军出去,片刻便将那老妇人带进了书斋。
狄公让老妇人在书案前一张椅子上坐定,洪参军又沏来了一盅香茶。老妇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一声谢。
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适才在大堂上说你丈夫姓梁,后来又说你一家遭歹人杀害,惟你幸存。你此刻可以将你的冤情慢慢讲来,讲得愈细愈好。”
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一面去衣袖抽出个小布包双手恭恭敬敬递上给狄公。说道:“老爷,小民上了年岁,时常犯病,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望老爷替小民伸冤雪仇。这小包内是有关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载录,有状词,有批札,老爷阅读了自会知道本来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洪参军递过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几口。狄公轻轻打开那小布包,见里面是一大卷文书。他摊开首页,见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笔锋犀利,意势酣激,且书法精湛,显然是出于造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笔。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状纸上大致写了广州梁氏、林氏两家富商间血海深仇的详细本末。两家的世仇是从林家一个公子诱奸了梁家的一个媳妇起因的。之后,林家肆无忌惮残害梁家,以至梁家满门遇害,并被林家抢夺了全部财产。狄公看到最后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觉暗吃一惊。问道:“梁夫人,这状纸签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岁月愈久远,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的状卷,见大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的案情的记载。最近的一份状卷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所有的状卷上都有朱批“证据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样,并押签了县衙、州衙的各色印玺。
狄公不禁问道:“梁夫人,这许多案件均发生在广州,你又为何离开广州告到濮阳衙门来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现正在濮阳居住,小民千里追随到此,故告到老爷堂前,还望老爷明镜高悬,裁断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载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将仔细阅读这些状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开堂鞫审,望梁夫人随时来公堂质对听审。”
梁夫人喜出望外,两眼闪出泪花,连声称谢,跪拜再四,乃轻移莲步,出来书斋。
洪参军将梁夫人送出州衙后,又回进内衙。
狄公道:“这桩案子很能引人动火,一个狡诈的歹徒为一己之淫欲,不惜毁灭他人合家性命,但他总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显然梁夫人受了惨绝的打击,极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时常失去自制。然而这桩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县之所以知难而退,不予受理并不完全是由于梁夫人‘证据不足’。”
狄公唤来陶甘,和蔼地对他说:“休要垂头丧气的!如今又有一个好差使委派于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关于她和她家的情况,你都一概打听清楚,记住在肚内。然后再去寻访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这林藩与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俩都是广州人,先后迁居到这濮阳来的。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为我勘破此案立下头功。”
陶甘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瘦长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第七章
且说马荣领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游民模样,偷偷从州衙后花园的角门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专拣那乞丐成群的腌脏去处晃荡。街上行人见他一脸横肉,来势凶蛮,多有纷纷走避的,那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见了他都将货物藏过一边。马荣心中不觉暗暗好笑。
渐渐马荣觉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闲汉、小偷,并不曾见得一个游方野僧或意图出脱金钗的有疑嫌的无赖。
天快黑下来时,马荣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与那卖酒的闲聊了几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无赖都常去光顾“红庙”。马荣知道市井无赖、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欢在荒寺野庙中做下安乐窝,只不知道这“红庙”究竟是什么庙,因为大多寺庙的山门都是漆成红色的。他略一转念,伸手拦住了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命他将自己带去“红庙”。那小乞丐二话不说便引着他穿街过巷,曲曲弯弯来到一座道观前。马荣见那道观的山门果然漆得血红,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挣脱了手,飞也似地逃去了。
道观很破旧,山门的重歇山檐上都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观前两侧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时是小商小贩及卖卦算命设摊的场所,如今都被闲汉、无赖、乞丐、小偷们占了。木棚里外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昏暗的夜空下只见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小摊一侧的墙上燃着一个火把,火把下几个赌徒正围成一圈蹲着掷骰子。
马荣慢慢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个油糕吃了,便站在一边看赌钱。这时他才发现靠墙根的一个酒坛子坐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上沾满了油腻和尘土。他正低着眼皮看赌钱,一面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马荣正在腹中打草稿,如何上前搭讪,不意那大汉倒先大声发了问:“老弟打哪里来?有什么礼物奉献给圣明观的玉皇大帝?呵,那件长袍倒也值好几文铜钱,哈哈……”
赌徒们顿时一齐回头望着马荣,眸子里闪动着邪恶的光芒。其中一个已从腰间掣出一柄牛耳尖刀,一面用拇指试了试锋刃。那为首的大汉从酒坛子上站了起来,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马荣心中明白,这帮歹徒想要剥下他的那件破长袍。他暗中摆好迎战的架势,恭候着第一个敢上前动手的无赖。
大汉果然一拳飞来,马荣闪身避过,伸手却拧住那大汉的一条胳膊,两个指头只轻轻一按,那大汉一声嚎叫,顿觉全身麻痹,动弹不得。那持牛耳尖刀的小无赖猛向马荣背后刺来,马荣早已觉察,飞起一脚,正中那手腕,尖刀飞离三尺外啷铛落地。马荣一足踩住那无赖的脚背,小无赖一声惨叫,已踩碎了脚背上几根细骨头。一面顺手将那大汉向墙根一推,大汉狗吃屎合扑在地上。
马荣冷笑一声,用脚尖挑起那柄牛耳尖刀,一把接住,拈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吓得四个赌徒一齐跪下叩头求饶。“老爷莫动肝火,饶命则个。”
马荣将那柄牛耳尖刀远远一掷,开言道:“众位弟兄,在下虽是粗人,也略知江湖大义,拳头不伤讨饶之人。快快都与我站起!”
四个赌徒站起,那为首的大汉也哼哼唧唧站立起来,嘶哑着嗓子说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敢问英雄尊姓大名,好教弟兄们仰望。”
马荣笑道:“在下名唤雍马,专一做小本钱买卖。走南闯北,很是逍遥自在。今天一早我遇见一个阔佬,十分看中我的货物,留下三十两银子将我货物全部买下。为之我特赶来这圣明观奉敬些散钱与玉皇大帝,消灾祈福。”
一番话说得众无赖捧腹大笑。马荣这行话的意思是:他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今天有幸拦截了一个商客,抢夺得三十两银子,特来此地快活消受。
那大汉献媚地问:“雍大哥可曾吃了夜饭?”马荣答曰不曾。大汉赶紧去那小摊上抓过几块炸油糕和一把大葱,大家蹲在火把下津津有味地啃嚼了起来。
大汉名叫沈八,自称是濮阳城乞丐行会的团头。这里圣明观原先香火也十分蕃盛,后来因观中的一位住持犯了奸淫偷盗的大罪,被官府冯刺史封了观门,驱赶了众道人,故顿时冷落了下来,至今观门仍关闭着,观里已荒废破败不堪。沈八与他手下的人两年前来此观前筑起了安乐窝。圣明观一废,观前那两排木棚里的摊设都散了。沈八说圣明观四周甚是清静,尽管它离城里热闹的市里不远。
马荣向沈八吐露他为手上这三十两银子发愁。那个被劫的商客必已去州衙报了官,他倘使提着个沉重的包袱行走,容易被衙里的缉捕、差官识破。所以他决意将这三十两银子换买了金首饰以便于携带,不会吃人拿获。他说即便蚀损些银子的分量也值得。
沈八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雍大哥,这倒真是个两全的法子,只是金首饰不易撞见。说来也惭愧,小弟活了这么多年,连一枚真金的戒指都没见着过哩。”
马荣道:“有时贵妇人不留意会从轿内掉下一件小小的金首饰,恰巧被一个小弟兄拾着。这样的事时常会撞到的。你的弟兄们一旦遇着有金首饰,如金钗,金手镯、金戒指之类发卖的,还烦贤弟为我留意捎个信儿,作成我的好事为是。”
沈八搔了搔大肚皮,似乎很有些为难。
马荣会意,赶紧从衣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手心上搞了掂,说道:“贤弟助我作成好事,我就将这一两银子酬答。”
沈八眼睛一亮,一把从马荣手中抓过银子咧嘴大笑道:“愿老天开眼。——明天晚上烦大哥再来这里听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