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生活打卡季#

原创 尖果儿 读者 2022-09-26 18:26 发表于甘肃

文/尖果儿

有些人从未年轻过,有些人却不曾老去,而我的二舅两者都算。

我的二舅,是我姥爷亲姐姐生的四个儿子中的老二。

姑姥爷姓杨,二舅名叫永久。

东北口音,加着有人大舌头,就喊他 “荣久”。

记忆中的他,1米75的个头,清瘦,黝黑,常戴着一顶白色中山帽,穿着灰黑色的上衣,下面搭配浅灰色宽松旧西裤,脚上穿一双黑色的雨鞋或者棕黄色胶鞋。

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农民,随时弓着身子,手上干着农活,看起来像个老头儿。

每到过年或者放寒暑假,就是我回照泉村姥爷家的时候,也是我能看见二舅的时候。

二舅总是悄无声息地从门帘外走进来,他常常少言寡语,但是永远含着笑。

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微微支出来的白色龅牙,笑容从黝黑的脸上沿着皱纹掀起经久不息的涟漪。

作为当时家里唯一的小孩儿,我独得宠爱。

灶炕里火烧得正旺,厚厚的炉灰里裹着肥嘟嘟的鸽子和饱满的土豆,传来阵阵糊香。

大人用炉钩子把焦炭一般的鸽子从灶炕里小心翼翼地扒拉出来,又迅速地拿起,往地上摔打,试图去除多余的炉灰。

鸽子毛和炉灰渣散落一地,焦香味勾得人口水涟涟。但是,二十年前,这样的美味,可遇不可求,要不是那只鸽子摔断了腿,也轮不上我们吃,肯定被送到城市的饭店,端上城里人的餐桌。

这时候,一家人紧着我吃,表舅分得一小块粘着炉灰的鸽子肉,咂着嘴,眯着眼说:“这曾经也是我的姥姥家,我也曾经得过烟抽。”

我蹲在地上,朝上望去,实在想象不出二舅的童年,记忆中的他就已是一个老头儿。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1)

来源:全景视觉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2)

二舅并不出生在照泉村,他1957年出生在地边村。

地边村,地如其名,位置偏僻,周围都是平原,一条河和一个水坝是全村所有的风景。

二舅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二舅也是如此。

少男钟情,少女怀春。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二舅与同村的姑娘相爱了。

两个人能说到一块儿,也能干到一块儿,在田里一起插秧,在河边一起捉鱼,简直是天造地设。

朴素的爱情滋养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好像在少男少女的心上开出了万紫千红的花朵。眼看着,两人处得热火朝天,姑姥爷和姑姥姥也喜上眉梢,寻思找个媒人,好说亲。

可是,没等到媒人,却等来了姑娘的父母。

姑娘的父母态度坚决,决不将女儿嫁过来。不用姑娘的父母多言,憨厚的姑老爷和姑姥姥也知道原因。

平庸的父母,四个年纪相仿的兄弟,贫穷是这个家的全部。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场突如其来的干旱,让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被棒打鸳鸯的二舅来不及悲伤,就跟着全家投靠了我姥爷,举家搬到了有山有水的照泉村。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3)

来源:全景视觉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4)

淳朴无知的农民不知道干旱也是会蔓延的。

所以,姑姥姥家搬来的三年,照泉村也经历了三年大旱。

山上的不老泉干枯,村前的小溪断流,就连家里的老井也时常发出呜咽声。

朴实勤劳的二舅,不会怨天尤人。

眼看着又是一个荒年,于是他默默学起了瓦工活。

赚得一口饭的同时,二舅也迎来属于他的宿命——他被老裴看上了。老裴有六个孩子,四个小子,两个丫头。

老大是闺女,叫翠儿,年纪正好相当。

一切发展得异常顺利,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就这样结为夫妻。

姑姥爷和姑姥姥准备举家回到地边村,奈何二舅在照泉村结了婚,又盖了房,只得带着剩下的三个儿子搬回了老家。

二舅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

二舅妈有些胡搅蛮缠。在那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年月里,忙碌一天回到家的二舅时常吃不到一口热饭。

但老实的二舅不知如何应对,一直唯命是从。

然而,没想到更不幸的,还在后头。

结婚没几年,二舅的岳父岳母双双撒手人寰,留下四个小舅子,一个小姨子。最小的小舅子只有5岁,排行老三的小舅子还在读大学。

一手托两家的二舅更加沉默寡言,除了侍弄自家地里活,还要在附近打散工,做瓦工活。很难想象,那段时光二舅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记得,他最悠闲的时候,就是在自家后院起粪,偶尔跟路过的人聊上两句。

粪是臭的,米是香的,这份最脏最累的工作,到二舅这,却成了最甜蜜的事业。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5)

来源:全景视觉

穷不生根,富不长芽。

皇天不负有心人,二舅用他的双手养活了两家子人。

小舅子、小姨子都各自成家立业,二舅的独生子也娶妻生子,住上了城市的楼房。一生吃苦的二舅早就把劳作当成了习惯,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他,依旧穿梭在各个施工队找活干。

一天,老东家打来电话,叫他出工,二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像往常一样准备好第二天的用具,便踏实地睡下。

二舅是我见过最能干活的人。

只要有活,无论谁家的,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第一时间想着干完,拼尽全力。可是,这世上像二舅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个施工队的工友也不例外,尤其年轻人,谁不想着少干活,多拿钱,工期能拖就拖。

可二舅却是个例外,显得格格不入。那次,二舅跟一个年轻工友因此起了口角。

这个一生与人为善的二舅,一生逆来顺受的二舅,不知怎的,这次却毫不退让。

下班的路上,两人狭路相逢,59岁的二舅招架不住,被铁锹拍倒,栽倒在了地上。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6)

来源:全景视觉

受伤后的二舅终于被迫“退休”了。

可他又一次被命运选中,开始了意想不到的生活。

没想到伤势越来越严重,二舅的双眼几乎失明。于是,去北京医院治疗快要失明的眼睛,再回老家打受伤害的官司,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

这使二舅本就消瘦的身形变得更加消瘦。

从一个将劳动视为习惯的人,变成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人,这对二舅无疑是一记重锤。

治不好的眼睛和打不赢的官司,击碎了二舅的生活信仰。

他曾经一无所有,可是有一把子力气;如今他看似什么不缺,可却两手空空。

这个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男人,始终不能胜天半子。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7)

来源:全景视觉

于是,在一个秋收的上午,我们接到了电话,对面传来二舅的噩耗。二舅喝农药自杀了,死在了自己的家中。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二舅已经咽气多时,地上的挣扎痕迹,是二舅留下的无声呐喊。

二舅下葬的那天,天降大雨,上山的路格外崎岖,寸步难行。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潮湿的。

站在二舅的坟头向下看,可以看到他的日夜耕耘过的田地,他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房屋,唯独看不到他出生长大的老家。

烧五七的那天,二舅的儿子开着新提的车来了,载着满面红光的二舅妈。

一切就像发生在别人家,一整套机械的流程下来,没有一点多余的情感。

最后知道二舅死讯的是二舅曾经的恋人。

命运捉弄人,她说二舅搬走后,她迫于父母之命出嫁了,嫁到了外村,那个男人对她并不好。

有次她抱着孩子在家门口站着,碰巧看到了干活路过的二舅。

她问: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

无法设想这对曾经的恋人再次相遇时是怎样的场面,也不知道二舅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只知道二舅把这句话默默记在了心里,讲给了平时无话不说的三弟,而当三舅将这段往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那句歌词:“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想起小时候,农村猫冬,二舅罕见地聚在姥爷家打麻将。

屋里人声鼎沸,有大人逗我:你希望牌桌上谁输?

我想了一下,笑着说:二舅!

大人问我原因,我说因为他是外人,房间里的人哄堂大笑。

一语成谶,二舅的一生始终像个外人。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8)

来源:全景视觉

生为劳作,死为休息。

一生务农的二舅,生为草芥,命如蝼蚁,却与命运打了个平手。一生倔强的二舅,享年59岁,到死也不算个老头。

而二舅一生也回不去的老家,原来相隔仅仅20公里。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9)

二舅的苦难(地边的二舅)(10)

作者:尖果儿。值班编辑:刘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