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予应大来公司之聘,驻班天舞台,专职编剧。翌春,田汉、洪深、欧阳予倩、焦菊隐、阳翰笙诸同志,先后莅沪,田、洪二兄倡议举办京剧改革座谈会,每双周聚谈于外滩之文艺小憩俱乐部。恰值梅兰芳演于中国大戏院,程砚秋演于天蟾舞台,周信芳演于黄金大戏院,三公均锐意革新京剧者,亦应约参加。每次会后,予常与周信芳兄同坐双人三轮车返市,闹市繁华,视若无睹,谈锋辄集于剧,有时兴犹未尽,已到市中,即就餐于新雅饭店,边吃边谈。更有时餐后仍饶余兴,即同至黄金戏院,信芳兄在账桌扮戏,予侧座对晤,继倾未已之言。所以这一时期,得饱聆信芳骨子老戏及撷萃新作。

翁偶虹文集·剧作卷 周信芳广收博采(1)

周信芳《满清三百年》剧照

是时,信芳的剧团阵容,大异往昔。旦角为李玉茹,花脸非袁世海即裘盛戎,武生为高盛麟,小生为姜妙香,丑角为刘斌昆、艾世菊。《四进士》《铁莲花》《赵五娘》《明末遗恨》《徽饮二帝》等,煊赫菊坛。有时连演《四郎探母》与《战太平》双出,全部《一捧雪》与《斩经堂》双出,气充力沛,锱铢不减。演毕晤予,必征建议,予鉴其诚,也无话不说。某夕,他演全部《杨继业》,自《金沙滩》起,直至《托兆碰碑》,“碰碑”反调,纯唱谭腔,嗓虽沙厉而谭味十足。饮佩之余,进言晋剧演此,有八郎送饭,杨继业怒斥其降辽懦行,踢倒饭篮,以“吃草”拒之。八郎反问:“草亦为辽地所生。”继业答以“只吃向南之草,不吃向北之草!”故晋剧“吃草”一场,唱、做并重,声情激昂。信芳闻而大悦,以后再演,即变换场次,加入“吃草”。

翁偶虹文集·剧作卷 周信芳广收博采(2)

周信芳与赵晓岚合演《坐楼杀惜》

又一次周演《十族很》,前饰铁铉,揉红脸,持铁牌、单剑、武拒燕王。后饰方孝孺,戴白满,麻冠缟服,痛骂燕王,是全剧之核心“方率需草诏”。信芳文武并酣,演得痛快。唯饰燕王者、勾一色紫三块瓦脸,毫无燕王脸谱之特征。戏后予亦进言:此谱以紫色为主,应勾转心眉子,以贬燕王之暴戮旧臣。饰燕王者间如何勾法,予告以“就是赵匡胤脸谱,易红为紫而已”。盖赵匡胤原有“红脸曹操”之贬词,脸勾转心眉子,示其诈也。信芳亦从予议,嘱再演时,即勾此脸。

翁偶虹文集·剧作卷 周信芳广收博采(3)

周信芳与刘斌昆合演《清风亭》

信芳以予戇直敢言,相知日深,偶问其表演诀窍,亦毫不保留,倾囊告我。他在《徽钦二帝》中,前饰李纲,后饰徽宗,当金兵困都,徽宗以唱答复后妃“你叫孤救命谁救孤的命,孤命也要靠他人!”后,双手颜抖,步履蹒跚,忐忑不安,徘徊彷徨的系列表演,把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融化得天衣无缝,绝无仅有。我问他何以达此化境?他说:“我从前看过汉剧的《潘葛思妻》,就是从潘葛的表演中,撷采而来的。”他演《一捧雪》的莫成,“代戮”一场,瞠视前台,想要说出自己代主而死的结局,又怕泄露真情于严府鹰犬,欲说不敢,不说不甘,脸上有长达两分钟的抽搐表演,从外形的表情,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真挚、显豁、含著兼而有之,使予惊为神技,不知何以得此。戏后趋问,他含笑说:“这里没有什么奥妙,我是把无声电影的面部表情,化为己有。用于莫成这个特定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表演,我认为是合适的。”观于周信芳之从谏如流,广收博采,卓立麒派,巍然大师,理当然矣。

(选自《名伶歌影录》翁偶虹著,张景山编。与听戏头条号独家刊登,如要转载请联系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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