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宋浩
今年9月,长篇小说《命运》出版,蔡崇达刚好40岁。
蔡崇达
这是蔡崇达严格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围绕他的阿太(外曾祖母)的一生,描述福建泉州某小镇家族几代人的甘苦人生,进而折射出福建甚至华南中国的百年历史。
小说出版后获得广泛关注,2个月内发行了41万册。很多读者读完,认为催泪效果堪比余华的《活着》。
故事中写到阿太家族的六七代人,写到村长、乡亲、码头工人……爱情、亲情、友情,无不真挚,感人至深。
小说的开头,99岁的阿太,预感大限将至,对着曾孙“我”讲起自己的故事:阿太的爷爷没有儿子,给阿太的母亲招婿上门。两个女儿——阿太和妹妹出生后,父亲消失了。从小起,母亲就带阿太去烧香问神,求父亲的下落。
阿太15岁时,神婆预言她“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命运却安排她嫁给神婆的儿子杨万流。婚后阿太为了怀孕生子,到处求医问药,终未能如愿;乱世中因缘际会,陆续收养了三个孩子。
解放前后数年间,杨万流被抓壮丁到台湾(后逃到马来西亚)、婆婆去世。面对家庭变故、饥荒、社会运动等时代的巨浪,阿太自食其力养活一大家人。直到把儿子送到马来西亚的丈夫身边,又为女儿张罗了婚事。
后来两个儿子经商发迹,后来归国建设家乡,成了华侨乡贤。再后来,儿子、女儿先后走在了阿太前面,孙子们也不断成年、结婚,孙子又有了孩子……在生命的尾声,阿太发现自己“生下”了命运,成为命运的母亲。
从《皮囊》到《命运》:
希望这本书陪伴很多人“生下”自己的神明
蔡崇达写完《命运》,把阿太的生命史告诉万千读者的时候,阿太已经离开他16年了。
阿太去世时蔡崇达24岁,在广州担任《周末画报》新闻版主编。从20多岁到30多岁,蔡崇达作为调查记者,出现在大大小小新闻事件的现场。
32岁时,他写了《皮囊》,赢得市场的巨大认可,一度登上作家富豪榜。“写《皮囊》时,我并没想出书。”那时候蔡崇达辞掉媒体工作,人生的很多问题“像疯狗一样”追着他,他想到了阿太、想到了家人,他就把那些问题和思考发在了博客小号上。
他高中时认识的朋友看到了小号,觉得写得挺好,催他整理出版,于是有了《皮囊》。这个朋友是韩寒。与后来的《命运》一脉相承,《皮囊》以散文的笔法记录了阿太等人的生命。
《皮囊》畅销后,不断有朋友、出版机构催蔡崇达继续写。“不愿辜负身边人的好意,”蔡崇达在三年前拿起了笔,但写的不是《命运》。
疫情到来后,蔡崇达回泉州老家,在小镇上的小吃摊排队、去庙里坐坐、跟乡亲们聊天,他听说了很多巷子里的家长里短、底层人的辛苦悲欢。
“这几年,有人公司倒了,有人家的小孩在北京、天津突然失业回老家了,有人收入锐减……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每次回去,就感受到他们的人生,三年来都因诸多无常发生了巨大变化。”
听说人们心里挤压的压力、难过,蔡崇达觉得自己能帮大家的有限,这时候他又想起阿太。
“这种时候我常想,世界无常,这是人世间最恒常的。但像阿太一样的每一个老人,安定的面容下,他们都是趟过诸多无常、吞下过生活和命运的人。”
蔡崇达觉得应该完整地讲讲阿太的故事,成为内心深处陪伴大家的力量,这是他能做的事情。蔡崇达暂时放下手上那本书,先写《命运》。“我试图通过阿太的一生,用这样一种方式让每个人看到自己,看到我们共同在经历这些东西。”
这三年,包括疫情、大环境变化,很多因素催生了这本书。
这是一本关于苦难和死亡的书。阿太的人生历经苦难,也充满了对死亡的思考。在闽南文化中,阿太面对苦难和死亡,是从神明那里获得力量和慰藉。
如果说一生没有生育的阿太,最后“生下”了命运,那么“我通过这本书‘生下’我的阿太,‘生下’我家乡的神明。”蔡崇达说,“我希望这本书陪伴很多人生下自己的神明。”
何谓“生下神明”?生下的是来自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秩序和力量。“陪伴你度过苦痛的人,就是你的神明。”
海外文化的根在泉州
泉州文化的根在中原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爱拼才会赢》)“人生的风景,像大海的风涌。有时猛有时平,亲爱朋友你着小心……”(《世界第一等》)
小说《命运》带有浓厚的闽南文化色彩,让人想到那些广为传唱的流行歌曲。
“歌词中的嗟叹感,唱的是人生的不易和人生的坚韧。”闽南歌曲里,面对“人生海海”爱拼敢赢、充满乐观与爱,那是“阿太”们的智慧,是闽南文化的精神力量。
蔡崇达说,类似的歌曲还有《一支草一点露》《花若离枝》等,这些闽南歌曲带着俚语方言,藏着古汉语的古雅,也藏着中华民族的古老精神。阿太不识字,她口中很多这些文绉绉的话,都是大俗大雅。这些话背后,是闽南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关系。
故事中,阿太的三个孩子都不是亲生,而是在战乱和饥荒中捡来的。北来、西来等名字,昭示者他们来自祖国各地。后来他们又离开闽南,在马来西亚干出一番事业,这是几百年来福建人的部分缩影。
“大舅公北来这个人物不是生造的,有人物原型。”蔡崇达说。跟北来一样,从西晋末年开始,每当北方有战乱,就有士大夫带着家人南下,海角天涯,寻找乌托邦,一路到泉州。
泉州有两条江,一条叫晋江,一条叫洛江,走在今天泉州的街头巷尾,蔡崇达能看到洛阳的痕迹,就像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方言俚语藏着古汉语一样。“在他们说的那些话里,可以找到中原文化的碎片,这是老祖宗们找到的可以与命运对抗的智慧。”
泉州晋江石圳海滩。视觉中国供图。
闽南文化的根来自传统、来自中原,与根相连的枝叶,蔓延到海外。
像北来一样,很多人从泉州走向了海外。在马来西亚等地方,今天华人依然坚守习俗:修族谱、排字辈、拜神明……这是古老的精神谱系,也是他们的乡愁。
小说中阿太的父亲,后来才知道去了台湾;杨万流被抓到台湾后,阿太坚信炮弹上刻的心、母,是杨万流的情书和家书。千百年里,台湾与闽南也是一体的。
歌手伍佰有首歌叫《东石》,写的是台湾东石乡,而泉州也有东石镇,是蔡崇达的家乡。台湾电影《艋舺》里的庙宇,以及东南亚的太妃庙、妈祖庙,这些神明的祖庭都在闽南。
“从泉州到台湾、香港、澳门,乃至菲律宾、马来西亚,炎黄子孙都是一样。”蔡崇达说,其实是文化的根在泉州/闽南,而泉州/闽南的文化之根在中原。每次去台北,蔡崇达能感受到浓浓的乡愁,台北的上海路就在东边,福建路就在东南,与祖国的方位一样。
这样的故事,在祖国这块土地其实并不少见,无论在天涯海角、在海外,我们坚韧地活着,同时又回望母土,根在那里。
晋江的庙宇,视觉中国供图。
掏心掏肺的写作者
“你写好作品我就开心了”
《命运》写完后,蔡崇达病倒了,免疫系统发炎,两只脚突然就不能站了。
他说自己的写作状态是“掏心掏肺”。写作过程中,自己的情绪会受到极大触动和纠结,“我需要动用所有感官去写,这是伤身体的。”
他也曾试着让自己规律地写作,比如每天上午写1000字,下午运动、处理其他事。但是思维不跟着规律走,有时候半夜躺下,突然脑子里蹦出来了,他就爬起来写。写着写着,内心感受调动起来了,一时就睡不着了。
小说《厕中佛》《天顶孔》两章,读者看得哭,蔡崇达写的时候也哭,哭到睡不着,“最后就找不到健康的写作状态。”
这样的写作是不持久的。很多朋友担心他的身体,送他划船机、椭圆机,韩寒送了他跑步鞋。他去俞敏洪的直播间,俞敏洪也很担心他,建议学自己,读书或者写作一两个小时,就用跑步机走个二十分钟。
对大家的关心,蔡崇达很感激。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找到不伤身体的写作秩序,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因为只有这样写,才能让自己心安。“我写作就像怀孕生小孩,全神贯注、拼尽全力都不一定生下来,别人是想生就生,我做不到。”
《命运》写完后,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给书作序。李敬泽看完说:“咱家崇达写得好!”8年前《皮囊》出版,李敬泽就写过序。
在蔡崇达写的过程中,李敬泽担心过他的健康,有时候半夜忙完,特意打电话给他,让他注意身体。
《命运》新书发布会,李敬泽(左四)和蔡崇达(左三)在台上。
今年9月,《命运》新书发布会和研讨会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发布会前3天,蔡崇达还站不起来。他让医生在他膝盖处打了激素,这才能走。
那天到场很多朋友和前辈。听说李敬泽到了,蔡崇达去门口接他,刚要下台阶,李敬泽看他走不稳的样子,说:“你别动!你的脚怎么了?”“前段时间生病了。”
“那你还来!”李敬泽一边扶着他往里走,一边很生气地说,“今年咱们不要写了,写我就不理你了。”
在蔡崇达心里,李敬泽是他的恩师,不计回报地给他无比多的帮助:“他帮我当自己家小孩,他总是说‘咱们’。”
蔡崇达很感激身边的师友们,除了高中时就相识的韩寒、李敬泽,还有刘德华、白岩松、阿来、邱华栋、麦家等等。
刘德华为《命运》录制视频。
《皮囊》三篇序,除了韩寒、李敬泽,还有一篇是刘德华写的。“华哥”是个传统的人,很注重礼仪,问候往往大段文字发过来。蔡崇达说自己生性疏懒,很多时候回复地不周到,总是觉得不好意思。
作家麦家拿到试读本,通宵看完后打电话过来,跟蔡崇达很认真地讨论小说细节。麦家说,“需不需要陪你做场活动?我很愿意跟你聊,随时可以。”
李敬泽,在《命运》发布会现场。
“他们都是纯粹的人。”蔡崇达说。“当你发自内心想做什么,他们会来帮你。”“我对敬泽老师说,我又不能你帮您做什么。他说,你写好作品我就开心了。”
“家乡三部曲”
以及未来的写作
完成《命运》后,蔡崇达将重新捡起没写完的那本书。这本书还是写闽南,与《皮囊》《命运》共同构成了他的“家乡三部曲”。
从22岁起,蔡崇达就离开闽南了。2003年,大学还没毕业的他,坐48小时的绿皮火车从福建到北京,去《中国新闻周刊》实习。多年后,他以“三部曲”回到家乡。
有了女儿后,蔡崇达常把女儿送回去,送到母亲身边。现在女儿会说闽南语、在老家有自己的玩伴、饮食喜好也和蔡崇达一模一样,参加作文比赛,她会写:我的家乡是泉州东石镇。
“母亲的房子”图书馆,在泉州市东石镇。
前年,蔡崇达在老家东石镇建了一座“母亲的房子”图书馆,也是希望自己扎在土地里,与土地保持精神联系。“家乡就是我们的来处,不一定是具体的哪个码头、港口,而是你生命的道理和力量在那。”“那里有支撑我们生命的、根部的力量。”
蔡崇达对女儿的教育,很像小说中二舅公西来对儿子念中的教育。游子恋故乡。
写完“家乡三部曲”之后,蔡崇达可能会尝试告别家乡,写写更广大的世界。
蔡崇达在高中时候参加作文大赛,开始写小说,后来从事媒体特稿写作,如今再回到小说。他觉得媒体生涯很重要——提供了一种方法论,与文学一起在他身上发生作用。
更重要的是,做媒体的那些年,他走遍了中国各个省份,在新闻事件发生后迅速抵达舆论中心地带。“特稿记者身份,为我理解中国这片土地储存了底子。像理解家乡一样,我做好了准备,还像试试写更多的东西。”
作家蔡崇达
无论媒体人还是作家,都是写作者,都能成为大地的器官,代表土地开口说话。
前两天在广州,有读者告诉他,读《命运》读得泪如雨下:你为什么要把人生写得这么苦?
“苦是生命的常态,美是生命的能力。”蔡崇达说,“阿太的生命是吞下了苦难的,那样的人是生活的英雄。”
采访的最后,我问蔡崇达:阿太如果读了《命运》,她老人家会说啥?
“我阿太不认识字,她最多听别人讲你重孙子怎么写你,她最多笑着、抱抱我、摸摸头,说:‘我一直陪着你啊。’‘你不用召唤我,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小说中,阿太的婆婆去世前也对阿太说过类似的话,留给阿太希望、勇气和陪伴。
蔡崇达(右一)与阿太(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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