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华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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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关于雪小禅书法散文集《少年雪白》的书评,基本上着眼于人生的态度、文化的感受,及作者优美的文笔。本文独辟蹊径,从写作角度,深剖《少年雪白》的写作特色,提炼出可供借鉴的文化散文创作路径。同时,从辩证角度,对此书的璞玉之瑕,提出一孔之见。——题记
书法散文集《少年雪白》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创作迎来灿若云锦的春天。携《文化苦旅》汹汹而来的余秋雨,成为新时期文化散文的始作俑者。他之后,文化散文蔚为壮观,虽近年来有所降温,但仍是散文创作的庞大流派。
在文化散文这片旷野里,因文学与书法兼长的作家不多,故书法散文著作少而冷清。作为书法爱好者,我之前读过蒋勋、刘长春、朱以撒的书法散文集,如今与雪小禅的《少年雪白》(手帖志)劈面相逢,是必然的。雪小禅是第六届老舍散文奖获得者,据资料,她十年来的书稿,皆用毛笔在宣纸上完成。《少年雪白》以魏晋南北朝为时间重点,以书法手帖为研究主体,讲述古代书法家的作品与故事。内视化的散文笔触,沉潜着作者的写作志向——提炼书法遗产的精神气质,深掘古代书家的文化人格,体现中国文化的人间情意。此书是书法的演变史,更是书法家的心灵史,最终是作者五味杂陈、悲欣交集的心灵史,处处可见生命的投影与精神的外化。我认为,心灵化、形象化、生活化及艺术交融性,构成本书的写作特色。阅毕释卷,时间的苍茫与尘世的暖意,扑面而来。
雪小禅
一、心灵化:用情感之河托起理性之舟在文化散文这块园地,以余秋雨为代表的男性作家,重在理性思维,富有忧国忧民、文以载道的男性话语色彩。而女性作家,重在感性思维,有着更强烈的个人意识与直觉感受,情感的能量更强大。我想起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创造的“双性同体”文学理论:
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性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宜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
伍尔芙认为,双性同体是妇女进行艺术创作的最佳心灵状态。雪小禅在《少年雪白》展示书法瑰宝与文明碎片时,发挥自己的性别优势,突出明显的女性视角,体现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温婉与诗性。但此书又不是纯粹的女性解读文本,也有着理性、求深的男性叙述特点,从而交织出柔中带刚的斑斓气象。
比如,《衰老帖》写道:“在《全晋文》中王羲之的杂帖真感人啊,全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和细水长流,但这恰恰是王羲之最动人之处。哪有那么多山高水远,人生多的是《快雪时晴帖》和《丧乱帖》《何如帖》《衰老帖》……晚年是冬天,只剩下枯枝,却要独自面对寒冷和冰雪——儿女再多,谁能代替你身体的疼痛?”雪小禅蘸着女性化的情感笔墨,写出每个人面对的精神困境与衰老命题,从而荡起读者心底的涟漪。
又如,《春风少年》以宽悯、怜爱的女性心态写人性人心:“人如果在某些地方脆弱,或有不堪的情绪会尽力用别的方面来弥补。包括他的奇装异服——那张扬的背后,或许是一颗自卑的心。只有张狂,才能引人注意而矣。……一生都像孩子一样任性,没有管住灵魂的野马。他不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北宋书法家米芾野性、不甘与自卑的内心世界,跃然纸上。
女作家在文化散文中翱翔心灵,用情感浸润思辨之花,更容易征服人心,能有效避开文化散文易犯的知识堵塞、理性过剩、灵动不足之缺点。
意象可营造诗性意境
二、形象化:以感官化意象营造诗性意境当代文学批评家陈剑晖先生认为:
重视散文的意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散文形式的一种革命,它对散文的重要性绝不亚于散文的叙述。——陈剑晖《诗性想象》
陈剑晖认为,意象有助于构筑散文的诗性空间,要将生活素材和人生经验,转化为富于艺术质感 、具情采理趣、充满鲜活灵动形象的美文。意象丰富,是《少年雪白》一个重要的写作特点。如前所述,女性作家一般比男性作家更偏重感性思维,故她们的写作,注重传递可观直感的形象。而意象,便是散文形象性的重要表现。
意象,是融入作者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是物象与情感的有机统一。许多古诗词,让人觉得有意境美,那是因为意境的构成元素——意象,发挥了作用。若不懂得意象的含义,就会降低对古典诗词、乃至所有文学作品的美感领略力。为了不掉入理论的沼泽地,我下面进行举例。
雪小禅笔下的意象,可分为有两类。
第一类,是生活现场的意象。比如,《一生之憾》写道:“写《奉对帖》的时候,北风呜咽,也有此恨何深的悲情。索性捧了热茶在窗前站着,看窗外枯枝上风中的鸟巢,风华绝代地悬挂着。”北风与鸟巢,本是物象,但因作者写上“此恨何深的悲情”,给物象注入情绪,物象便转为意象,构建了悲凉而孤独的意境。
第二类,是想象空间的意象。一方面,通过比喻的修辞手法构成意象,意象是喻体。比如,《狂草》写道:“草书是针,是奔雷,是坠石,是雷霆万钧,又是怪兽午夜的眼,是春蛇的第一次扭动。也是,那绝岸上的映山红,风中一笑,百媚全生。”在这儿,从“针”、“奔雷”到“映山红”,共有7个意象,组成意象群,而“风中一笑,百媚全生”,是将意象细化成动感画面。另一方面,通过联想的表现手法构成意象,意象是联想物。比如,《隶书》写道:“隶书,摆脱了石刻翻版的刀工限制,以墨迹的形式书写在竹简上……水波跌宕,檐牙高啄,燕子飞过水面,只轻轻一跃,便是无限惊喜。哦,甚至更惊喜。”作者采用了联想的表现手法,“水波”、“檐牙”、“燕子”这些联想物,便是意象。隶书的特点是一波三折、蚕头燕尾、变画为点、变连为断,而作者这段话,妙就妙在道出了隶书的基本特点,可见作者的书法审美功力。作者善于将专业晦涩的书法知识,进行形象化,就算你不懂书法,亦会收获审美层面的美感。
值得一提的是,接通活跃的五官,是作者的意象写作特色。比如,《兰亭序》写道:“抛却了书法的角度,《兰亭序》亦是绝好妙文。在那里,你闻得见墨香、竹香,听得见溪水之响。你甚至能闻到那三月里略微甜腻的空气的味道,听到书法与文字交织在笔墨间,就那么缠绵着。”在这儿,墨香、竹香、溪水之响、三月里略微甜腻的空气的味道,都是通过联想产生的嗅觉、听觉与味觉上的意象,让我们从感官上抓住《兰亭序》的审美特征与要素。
总的来说,意象营造的途径,便是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及不同事物之间内在的相似性,通过比喻、联想等表现手法,产生感官化的意象。正因《少年雪白》腾跃着带有作者体温与个性的各种意象,所以,书法作品的精神变得具象化,时间深处的书法人物变得清晰亲切,僵化的历史变得饱满生动。
王献之的《中秋帖》(故宫博物院藏)
三、生活化:用世俗心写出中国文化的人间情意《少年雪白》难能可贵的是,让我们看到的中国文化,不是高高端着的姿势,而是有着深情、温暖、体贴、日常美的一面。作者在《书法》一文写道:“书法说到底,是和血脉、体温、情绪紧紧捆在一起,是和日常绑在一起。”首先,这与写作对象有关。此书主要讲书法手帖,这些手帖,是古代文人间的书信便条,流传下来后,被后世临摹写字而成“帖”。手帖在内容上很随意,往往关乎家长里短、私密心事,可写自己肚子疼,可写采了多少橘子,不同于文以明道、阳春白雪的书法作品。其次,这与作者创作理念有关。作者是一个喜欢坛坛罐罐花花草草、热爱世俗生活的人,她认为“惊天动地全在日常里”,所以,她的散文总充盈着对光阴与生活的深情。这让我想到语言大师张爱玲。张爱玲作品中,始终跳动着一颗世俗心,生活化与市民味是她的写作特色。张爱玲曾说过:
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张爱玲《必也正名乎》
在《少年雪白》里,比如,《韭花帖》一文写道:“韭菜花撒些盐,再淋了麻油,夹在新出锅的呛面馒头里,香极了。韭菜的香和馒头的香混在一起,朴素加朴素,灵动加厚道,好似杨凝式的《韭花帖》。他的《韭花帖》也是有香气的,浑然天成的香气。”作者细致描摹了生活现场与日常琐碎,道出《韭花帖》书法的内在气质。
又如,《奉橘帖》一文中,作者认为王羲之的《奉橘帖》比《兰亭序》更亲近:“蓦然多了人间情意,而这人间情意才是山高水长。浅红深岩,都不如一碗清茶来得更清幽温暖。”诸如此类的文字散布全书,表现了横竖撇捺的人间温度与日常光泽,也表现了世俗生活潜藏的生命热情或孤独苍凉。
当代文学批评家王兆胜先生认为,近年来散文写作观念回归生活常态。他指出:
事实上,从“小”中看到“大”,由“无”见“有”,自“低下”发现“高贵”,这是需要更高境界的。——王兆胜《2017年散文:回归生活与守住本真》
深以为然。优秀的散文,以小见大,知微见著,能避免生活化写作带来的琐碎感与无意义感,不因选材之小而降低品位,反而更见作家的境界与功力。
怀素的《苦笋帖》(上海博物馆藏)
四、艺术交融性:艺术元素交织能拓展文学表现空间雪小禅热爱文学、茶道与戏曲,其中在戏曲方面,她曾任教于中国戏曲学院,多次举办戏曲讲座。在《少年雪白》中,我们可看到,书法、文学、戏曲、茶道、音乐等艺术元素相互交织渗透,尤其是戏曲、茶道上的造诣,大大丰富了她的书法散文创作。
比如,在《凛凛》中,作者将颜真卿的《颜勤礼碑》,比喻成晚年的孟小冬,“没板没眼地哼上几句,全是人世苍凉——她爱过的梅兰芳和杜月笙全在那几句可有可无的哼里”,还比喻成一泡50年的老茶,“一口下去,可以逼出眼泪来。鬓已星星时,隔帘听雨,是老僧无戒,也是天真烂漫”。在这儿,作者对《颜勤礼碑》、晚年孟小冬、老茶这三者,攫取共同特质——沧桑又带点天真散淡的老光阴味道,从而突出颜真卿晚年书法作品的特征。
这种各艺术元素交融的写法,让我想到书法修养深厚的作家汪曾祺。他常将书法的元素、写字的场景,用于小说与散文的创作中,记忆尤深的是他在《小小说是什么》写道:“小小说是斗方、册页、 扇面儿。”
俄罗斯艺术家瓦西里·康定斯基,在《论舞台创作》中认为,联合不同艺术门类的力量,可以产生“真正内容丰富而深邃的艺术”。的确,所有的艺术,无论是语言、视觉、听觉,还是触觉上的艺术等,在审美追求与艺术境界上存在共通之处。我们在散文创作中,融通不同艺术元素,抽取其共同点,展开丰富的联想,有利于拓展文学表现空间,营造可视可听的意境。
雪小禅善于在散文中融入戏曲元素
五、璞玉之瑕再优秀的文学作品,都难以做到完美。当代文学批评家孙绍振先生曾撰文指出,余秋雨先生《道士塔》的不足,是“忘记了用他得心应手的智性对情感保持适当的张力”,而余秋雨先生《腊梅》、《狼山脚下》、《五城记》等作品的不足,是“对于情感失去控制话语落入俗套”。
雪小禅的语言,有着她所热爱的戏曲的特性——华丽跌宕,荡气回肠,开掘了一个色彩浓烈、高饱和度的女性心灵世界,展示了一名女作家的才情与见识,也体现了光阴回馈的通透与悲悯。此书中,雪小禅是真诚的,但浓烈的抒情,若得不到有效控制,一方面,易让读者觉得有煽情之嫌。克制的情感、凝练的表达,这里面蕴藏的情感力量,往往会比大段大段抒情,来得更为深沉与动人。另一方面,会影响思考力度与历史审视。对于董其昌、王铎等历史公认的“人格背离书品,精神矮于艺术”的书法家,雪小禅走的是心灵路线:她将笔触,探向历史转折给他们带来的灵魂苦痛,探向时代车轮在他们书法中辗出的斑驳情绪。这种内视化的写法是很好的,但在特定的时代语境中,他们完整的心灵图案,是恶压于善,阴暗与挣扎同在,他们活着的艰难是以道德的沦丧作为前提的。我们不能因他们的人品,而否定其辉煌的艺术成就,但也不能因慕其才华,而在不争史实面前,偏离历史价值判断,对人物的不易作出过多的注脚和开脱。就文化散文的抒情问题,孙绍振先生曾指出:
过分发达的情感因素,不免有失去控制的时候,这时他的审美追求就窒息了他的审智追求,这时就不但有一种滥情的苗头,派生出一种“滥智”的败笔。——孙绍振《余秋雨:从审美到审智的“断桥”》
我高度认同雪小禅从心灵探索、悲悯情怀的角度下笔,但对此类书法家人品与书品严重分裂的问题,我更认同作家刘长春在《宣纸上的记忆》中的辩证批判性写法。这是从我个人角度提出的一孔之见,但并不妨碍对《少年雪白》作出整体上的肯定性评价,这正如许多优秀作品亦有璞玉之瑕一样。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一个有实力与个性的作家,雪小禅在文学之路上,会走得越来越宽、越来越远。
在文化散文写作中要融入心灵看法
六、结语《少年雪白》对书法文化注入了绵绵的生命意识,让我们走进了中国人的文化记忆和心灵地图,同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文化散文的写作范本:一是心灵的勘探:从自我角度解读文化,对历史进行精神解码,让个人的生命之流与文化的洪流融为一体,避免掉入知识堆砌与公共话语的罗网;二是意象的营造:可通过比喻、联想等表现手法,营造有声音、有色彩、有味道、有重量的感官化意象,从而构筑活灵活现的散文诗性空间;三是日常的尊重:要有一颗世俗心,洞察生活日常,以绵密细致的语言针脚,描绘一个具有生气与情意的物质世界,用之蕴涵无限的人心人情风景;四是艺术的融通:将你的文化爱好纳于笔下,联合不同艺术的力量,拓展文学艺术的表现空间。
文学是人学。优秀的文化散文,必然是创作对象的心灵容器,亦是创作主体诗性与理性交织的精神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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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资料:
1.陈剑晖:《诗性想象——百年散文理论体系与文化话语建构》,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
2.王兆胜:《2017年散文:回归生活与守住本真》,《文艺报》2018年1月17日2版
3.孙绍振:《余秋雨:从审美到审智的“断桥”——论余秋雨在中国当代散文史上的地位》,《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
4.弗吉尼亚·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
5.刘长春:《宣纸上的记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
6.陈华积:《文化散文研究资料》,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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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做浪漫的摄客,写文艺的文章,作古典的诗词,细诉美、精神与岁月。一枚阳光开朗的中文系文青,一颗热爱传统文化的心。你若喜欢我的文字,欢迎关注@墨华不冷,成为本宫的人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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