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举行的上海交响乐团2020首场乐季音乐会中,作曲家周天的《乐队协奏曲》广受好评。
曾获格莱美奖提名的周天受邀担任上海交响乐团本乐季的驻团艺术家,中外艺术家已陆续演绎他的多部代表作。
在周天看来,要成为一名优秀的作曲家,需要三重听觉———倾听自己的内心听觉,倾听演奏家,更要聆听台下的听众。
聆听演奏者
2017年11月28日,周天和往常一样开车去大学教课,电话铃响了:“恭喜您获得格莱美奖提名。”周天以为是委约他写《乐队协奏曲》的辛辛那提交响乐团获得了提名:“谢谢,辛辛那提交响乐团确实是很棒的乐团。”
道贺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周天停下车,赶紧让妻子上格莱美官网查询。确实,35岁的周天凭借《乐队协奏曲》获得了2017年最佳当代古典音乐作曲奖提名,成为首位获得这一奖项提名的华人。
出生于杭州的周天是在音乐中长大的。父亲经常为影视剧或晚会作曲。他从小就在录音棚中接触各种音乐,民歌、爵士、流行……在周天最初的记忆中,音乐是没有界限的。
在父亲的影响下,周天学过小提琴、钢琴,很小就做过一些配器的尝试。在根本不知道何谓和声、何谓对位的日子里,他完全是用耳朵引导音符的走向。如今回想起来,周天觉得那种“玩音乐”的状态很幸福。
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后,周天常常会写一些作品请学长们演奏。直到高三那年,他才写了一部自认为不丢人的作品:弦乐四重奏。当他的同学王之炅、郑闻晓等人把作品演奏出来时,周天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希望成为一名职业作曲家。
毕业前夕,周天将这部弦乐四重奏的乐谱和唱片寄往美国知名音乐学府柯蒂斯音乐学院。他记得,那个航空信封上贴满了邮票。因为这部作品,周天成了柯蒂斯音乐学院作曲系招收的第一位中国籍学生。
开学第一天,一张中国面孔在周天的面前匆匆掠过,那个人就是郎朗。当时,柯蒂斯音乐学院只有一栋教学楼,但几乎每间琴房里都藏着未来的音乐家。催人奋进的环境对作曲家的成长有很大帮助,这种帮助不仅在于学习的氛围,更在于作曲家和演奏家之间密切的交流。一部作品不是靠作曲家一人在纸上完成的,必须通过演奏家的演绎获得生命。从写作到演奏,作品的诞生可能要经过多次磨合与改动。
“作曲家必须学会聆听演奏者,因为作曲是很难和演奏分离的。如果我不知道演奏者想的是什么,不了解他们演奏的潜力在哪里,就很难创作出一部令人心服口服的作品。”在柯蒂斯的学习,给了周天很大的启发。
强大的内心听觉
作曲是一门特别的艺术。摄影师拿起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他所见到的,就是观众所看到的画面。画家在创作时画出的每一笔都能被清晰地看到,但古典音乐作曲不一样。“我写了一分钟的旋律,不可能找一个交响乐团,请他们演一下,我听听好不好,然后再写下一分钟。在漫长而孤独的创作过程中,我必须想象70多件乐器、100多位演奏者所奏出的整体效果会是怎样的。这需要作曲家具备强大的内心听觉。”周天坦言,这份内心听觉,需要天赋,更需要后天的训练与经验的积累。
尽管现代科技可以帮助作曲家在创作中模拟他所写的音符,但乐器之间的和声是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计算机的模拟与真正的交响乐团所演奏的音乐依然有很大的差距。“乐队第一天排练作品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听到自己作品的时候,那种感觉很紧张,也很美妙。”周天说。
周天将《乐队协奏曲》第三乐章命名为“探索者的谐谑曲”。在他看来,作曲家在创作时就像是一位探索者,他不会在一开始就设计好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音符的走向。“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创作会跟着感觉走。我会先创造一个音乐主题,然后让这个主题自己‘说话’,自己发展,让音乐来产生音乐,这就是我作曲的方法。”
“写我作为听众想听到的音乐”
上观新闻:你的许多作品都含有中国音乐元素,很有中国味道,却不一定都采用中国乐器。作曲时是如何考虑中国乐器的使用的?
周天:真诚而自然地表达我个人的音乐语言,是我一直追求的。我的成长经历、对各种音乐的喜好和不同文化的熏陶,塑造了我的审美观。在创作时,我尽量依照这种审美观来构思作品,并且永远将音乐本身放在第一位。换句话说,我努力让自己的作品在没有“东西方”文化符号的前提下,成为一部我自己爱听的纯音乐作品。何时使用中国乐器也会依照这个标准来。文化的交融发生在我过去近20年每天的生活里,它对我而言太自然了,因此我就让它自然地通过音乐流淌出来。
上观新闻:你创作的《九成宫》源自清代的绘画,《礼献》的灵感来自乐府古诗。从一个灵感到一部作品,中间会经历哪些环节?
周天:其中的转化是很个人化的过程。以《九成宫》为例,我上中学时曾在书上看到过清代画家袁耀的《九成宫》。2003年,我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偶然看到了这幅画的真迹,被深深触动,突然就想写一部作品。
我记得那天在大都会博物馆先看了许多西方的油画,光影下,一幅又一幅人物肖像出现在眼前。而当我走进中国馆,一眼望去,都是大自然,人是自然中的一个一个点,那种感觉和西方绘画截然不同。音乐是很抽象的,如果画里有4个人,我就写4段旋律,那音乐就没有生命力了。在写《九成宫》时,我试着把中国的美学融入交响音乐的语言里,把那份意境写出来,然后再慢慢地把中国的音乐色彩填进去。这部作品没有宏大的旋律,但能让人感觉到自然的力量。
上观新闻:你的不少作品都由西方的交响乐团首演,演奏员们能够理解其中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吗?
周天:他们基本都能理解,但有时候还需要我和他们交流。我会让演奏员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写,甚至还会解释一些例如装饰音之类的细节,只有让演奏家信服了我的音乐,他们才能带给听众令人信服的演出。
上观新闻:有些听众觉得,现当代音乐很深奥,甚至听不懂,但你的作品却不会给人以距离感,如何实现旋律美和作曲技法之间的平衡?
周天:打个比方,我今晚要去听一场音乐会。节目单上第一首曲子是贝多芬的序曲,第二首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下半场出现了一个不知名的作曲家的作品。我和所有人一样,会想象这首曲子是怎样的,我作为听众希望听到的音乐是什么样的,我就会那样去写,因为我自己就是听众。我写的音乐百分之百是我个人所喜爱的,不会为了任何理论或别的目的去写音乐,这是我作曲的初衷。我觉得很幸运自己的品味可以被听众接受。
上观新闻:作为“80后”,你觉得自己与谭盾、周龙、陈其钢等上一代作曲家有哪些不同?
周天:我非常敬仰上述作曲家。他们的成功为我们年轻一代打开了一扇门,也为我们树立了目标和榜样。他们的创作提醒我要大胆地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审美观中汲取营养,并将其融入作品里。但我们也不能简单地模仿上一代的成功之路。我出生在改革开放后,这是一个繁荣的大时代,我的音乐里或许会少一份压抑和焦虑,而多一份包容和拥抱世界的渴望。我记得有一位外国的乐评家曾经说,听我的音乐,他听到不是东西方的差异,更多的是东西方的融合,我想这也许会是中国音乐今后的一种走向。
上观新闻:听说你正在为下一届上海艾萨克·斯特恩国际小提琴比赛创作《第二号小提琴协奏曲》。对这部新作品有怎样的构想?
周天:这部作品目前正在写作的阶段。我非常喜欢小提琴这件乐器,我在第一部小提琴协奏曲中把我对小提琴的情感化为绚丽的节拍和旋律,就好比是我对小提琴的初恋。在新作品中,我会对中国元素进行更深的挖掘,在旋律和炫技之外,会有更深层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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