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把“尺子”,用来“量”别的地方的地层年龄。这把“尺子”上的“刻度”,就是古生物化石。黄泥塘的这把“尺子”,“刻度”特别多,特别清晰和有代表性

地球上的夜晚

我一次又一次经过它的身边,形同路人。就好像我坐在城市中的咖啡厅,玻璃之外,黄昏的灯火,步履匆匆的人走过半米开外。很多时候,二者像刚好调了一个位置,我从它的身旁匆匆走过,而它静止不动——它静止不动已经好多年了。

它叫“金钉子”。

这是一枚地质学概念上的钉子,这枚钉子由岩石地层构成,记录着地球的生命与历史。

这枚“金钉子”在我的家乡浙江省常山县,一个叫“黄泥塘”的普通村庄里。知道“金钉子”,但是看不懂、听不懂、读不懂——这就是我们的窘迫。

浙江衢州常山东方巨石阵(常山有枚金钉子)(1)

黄泥塘金钉子标志雕塑。

地球形成的46亿年至6亿年间,是一个几乎没有生命的岩石世界,那时候这个星球该有多么寂静啊。直到6亿年前,地球上出现了蓝绿藻及古代水母、多节蠕虫,这些来自原始海洋的事物,揭示生命来源于水,而它们现今又隐藏何处?

在那之后,地球上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件:5.3亿年前寒武纪的生命大爆发,4.46亿年前的第一次生物大灭绝,2.52亿年前二叠纪的生物大灭绝,还有6500万年前恐龙的大灭绝,等等。人类在哪里呢?年轻的人类,要很晚很晚才会出现,直到600多万年前,才有了人类的痕迹。

石头里保存着地球的印迹。是的,但是这个话题该怎么聊呢,你一旦跟人聊起一亿年前的事情,天就被聊死了。我们沉默得如同一块来自奥陶纪的石头。

四亿年以来的日常生活

很久以前我在杭州市体育场路一家书店的阅读区里,喝着一杯烫嘴的咖啡,想起了遥远家乡的“金钉子”。两个月之后,我决定去那里走一走,尽管我知道,那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4亿年过去,它们都留下来了,还怕这短短的几年间发生什么改变吗?

我穿过村庄里零星的屋舍,跨过一条河流,抵达“金钉子”所在的区域。那是一片其貌不扬的山坡,如果有意屏蔽少数引导牌,忽略人工设立的石碑,你会发现这片山坡与江南随处可见的山坡没有什么不同。

沿着一条长廊,在河岸边向前行进,裸露的山体和成片的页岩像在讲述着什么(一般人难以读懂它的秘密)。这是一个剖面——用地质科学家的话来说——这个黄泥塘“金钉子”剖面,隐藏着无比丰富的宝藏,它包含笔石、牙形刺、腕足类、三叶虫等多种生物化石,具有重大的科学价值。由国际地科联组织于1997年1月确认为“金钉子”,也是中国的第一枚“金钉子”。

浙江衢州常山东方巨石阵(常山有枚金钉子)(2)

金钉子常山地质公园。

“金钉子”,科学的全名是“全球界线层型剖面和点位”。这个黄泥塘金钉子剖面,在全球也是唯一的,它是由一段灰岩和页岩组成的连续地层,含有丰富的化石序列,很好地显示出约4.73—4.58亿年前的地史阶段。

这里有无数的化石,其中有一种关键的叫作“澳洲齿状波曲笔石”,它是距今5亿到4.35亿年间的奥陶纪的产物。这种笔石在这段地层中首次出现,也被大量研究证明是全球的首次出现。黄泥塘“金钉子”被确定为奥陶系达瑞威尔阶的标准,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任何一个地方的地层,要确定为达瑞威尔阶,都须以黄泥塘剖面为对比标准。

现在,我们基本就能明白这片山坡的意义了。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把“尺子”,用来“量”别的地方的地层年龄。这把“尺子”上的“刻度”,就是古生物化石。黄泥塘的这把“尺子”,“刻度”特别多,特别清晰和有代表性。

全球首枚“金钉子”,是1972年在捷克建立的。自那以后,世界上先后有20个国家建立了近70枚“金钉子”。中国参与全球年代地层的研究工作,比其他国家晚了10多年,1997年,南京地质古生物所的陈旭院士团队率先取得突破,建立了中国的第一枚“金钉子”。此后,中国先后建立了11枚“金钉子”,分别位于浙江常山、浙江长兴(2枚)、湖南花垣、广西来宾、湖北宜昌(2枚)、湖南古丈、广西柳州、浙江江山、贵州剑河。

去阅读黄泥塘的这枚“金钉子”前,我读了一本书,张加强先生著《面壁百年——寻找“金钉子”的中国科学家》。知道我对家乡的“金钉子”萌生兴趣,红旗出版社的总编室主任徐艳老师特意给我寄来这本书。

我跟许多人说过,我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枚“金钉子”,但是它到底代表什么却一言难尽,语焉不详。

我曾和朋友们开着车,在那河边兴师动众地搞了一次烧烤,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仰面躺在沙滩上,高远的天空飞过几行大雁。那是我们日常生活里距离“金钉子”最近的时刻。

浙江衢州常山东方巨石阵(常山有枚金钉子)(3)

常山金钉子环境高空俯瞰图。

这次去寻访“金钉子”,我们还带着一群孩子,孩子们对山坡上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石块显然不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路边的野花与手中的玩具。跟以往几次一样,我试图从那些裸露的石块中找到蛛丝马迹,以便窥探一丁点儿遥远的奥陶纪秘密——在我读过了《面壁百年》那本书之后,当然也希望能发现笔石化石或三叶虫化石。但是对于一个缺乏基本地质学素养、空有一腔热忱的普通市民来说,这的确有点儿强人所难了。跟以往我来这儿的情形一样,每个人对遥远的奥陶纪都一无所知,去往那里的时空隧道太严密了,我们不得其门而入。

“金钉子”的外围现在加了一圈铁丝网围墙,对这块区域实行地质剖面保护。我看到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管理处”字样。管理处的房子就在河流的下游100多米处,那是河道转了一个U型大弯的地方,环境清幽极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进去,丛林掩映之中,似乎也看不见人影。“金钉子”附近人烟稀少,游客也甚少涉足此地,如果有人偶发思古之幽情前来,很可能包场独自走过这一趟行程。

如果再早一些时候,譬如早上几百万年,这里或许会有人类的足迹出现;更早的时候,这里会是一片汪洋大海,周遭的一切都是热热闹闹的——笔石这种海洋群体生物将是这里最常见的居民,它们大量浮现在海水中,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封存在石头里的时间

如果有空,不妨去读一读这些论文,就像阅读一篇短篇小说——随意地打开一扇小门,仿佛就可以进入奥陶纪的世界——

张元动、陈旭:《奥陶纪笔石动物的多样性演变与环境背景》,《中国科学(D辑:地球科学)》,2008年;

陈旭:《论笔石的深度分带》,《古生物学报》,1990年;

穆恩之:《正笔石及正笔石式树形笔石的演化、分类和分布》,《中国科学》,1974年……

如果还有兴趣,也可以阅读《笔石》这本书。作者穆恩之、李积金,科学出版社1960年1月出版,归属于“古生物小丛书”。

在后面这本书中,作者介绍了有关笔石动物的基本知识,如笔石的研究简史、一般形态、发育过程、生活方式与化石保存环境、区域分布与笔石分带对比、演化趋向,以及笔石的系统分类等重要问题。书中对于笔石分类及重要科属的特征、以及各属、亚属的属型、地理、地史分布等都做了简要阐述,并附有插图百余幅。

浙江衢州常山东方巨石阵(常山有枚金钉子)(4)

黄泥塘金钉子位于一条河流边。

穆恩之(1917.9.30—1987.4.8),江苏丰县人,1943年7月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地层古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员。

穆恩之主要研究笔石动物和奥陶纪、志留纪地层,其次研究海百合、海蕾和海胆及泥盆纪、三叠纪、白垩纪地层。

陈旭在20世纪60年代师从穆恩之院士,参与建立和完善了中国奥陶纪、志留纪及早泥盆世笔石带的划分和对比,参与编纂出版《中国的笔石》一书。2003年,陈旭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常山黄泥塘的这一枚中国最早获得的“金钉子”,就与他的研究密不可分。

我们一次次面对“金钉子”这样的岩石束手无策时,仍然有一大批地质科学家痴迷于此,他们日复一日地阅读石头,试图通过遗留和封存在石头里的蛛丝马迹,来破译地球数亿年以来的时间密码。

循着“金钉子”指引的这条线路以及《面壁百年》那本书,我们能发现一大批地质科学家们的名字,丁文江、葛利普、黄汲清、赵金科、盛金章、杨遵仪、金玉轩、陈旭、张克信、殷鸿福、沈树忠、王安德、童金南、曹长群……

这是几代科学家的接力式工作,他们孜孜不倦地研究各种各样的古生物化石,一遍遍梳理、破译、丰富、传承,将辽阔的空白天书,以巨大的耐心与丰硕的成果去填补,使得几亿年来亘古不变、沉默不语的石头,变成一部浩瀚的大书,翻开这部大书,每一页都是精彩纷呈的生命故事。

他们的工作,就这样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物种,跨越了一般人的认知局限,打开了一扇通往远古时代的大门。他们把光线照进那个遥远的时空里,让逝去的世界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浙江衢州常山东方巨石阵(常山有枚金钉子)(5)

常山金钉子所在环境。

现在,当我们重新走近“金钉子”的时候,不会再觉得眼前的山体和岩石只是静止不动、没有生命的事物,只要静下心来聆听,就仿佛可以听见那里隐藏着的,一个远古的、喧哗的古生物世界。再细细品味,还能感受到那里隐藏着一个热爱的、永恒的人类精神世界。

聆听“金钉子”,那漫长的亿万年时间,毫无疑问会对人产生强烈的压迫感,令人感知到地球奥秘无穷、人类渺小、生命短暂,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会产生一种深深的震撼与启发,那就是——人类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创造更加久远的价值。因为,在这个地球上,总有一些事物会记住曾发生过的一切。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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