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期间,也是草根川剧演出的高峰
萧易 肖飞舸/撰文 刘莉/摄影
四川省遂宁市大英县、德阳市中江县的乡村,至今仍活跃着一个个民间剧团,碰上关公的单刀会,或是过大年,他们便挑着简单的行头,找个土坡,用几片塑料布搭起简陋的戏台,在荒野田畴之中唱戏,将古老的川剧薪火相传。
单刀会 川剧唱给关帝听
阳光掠过成片的稻田,一人高的苞谷林铺满远山,越野车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穿行。今天,摄影师刘莉得到消息,有个剧团在大英县玉峰镇指石河村天元寨庙演出,但究竟在哪儿,问了几个当地人都不清楚。在村里转悠了好一会,隐约听到山上清亮的弹唱声,那里就是天元寨庙了。
循声而上,一人高的荒草中央有个戏台,四面透风,灰尘扑地,几十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津津有味地看戏。早已褪色的帷幕挂在大梁上,演员的床铺突兀地横在戏台一角,床头挂着毛巾与内裤;舞台上,一盏白炽灯就是全部照明了,中间的砖头上放着话筒,砖头下压着一张红纸,上书“大英县金元剧团”,以及当天演出的剧目:《陈三两爬堂》。
上了年纪的中国人,可能对《陈三两爬堂》并不陌生,京剧、豫剧、河北梆子里都有这出剧目。进士李九经为奸臣陷害致死,其女李淑萍为埋葬双亲,养育胞弟,不惜委身青楼,改为陈姓,靠卖诗文替老鸨挣钱,每篇售银三两,故名陈三两。老鸨逼迫陈三两嫁与富商为妾,三两不从,管家觊觎富商家财,将其勒死,并嫁祸给陈三两。当了知州的胞弟收受管家贿赂,不顾养育之恩,对她严刑拷打,企图屈打成招……危急关头,官至巡抚的义弟陈奎赶到,陈三两的冤情才得以昭雪。
“一声兄弟把脸变,此事来得好突然,而今当官把心变,敢莫非忘?不会,不会,又回头来把话探……”台上的青衣女子咿咿呀呀唱着,台下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剧情跌宕起伏,结尾恶人被巡抚一一惩治,他们爬满皱纹的脸上这才露出畅快的笑容,拍掌叫好。下午5点,今天的两场戏演完了,在一遍遍确定明天的演出时间后,老人们提着板凳,三三两两走下山去。
戏台旁边有座小庙,当地人唤作“天元寨庙”,庙里供奉关帝,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财神、药王也在简陋的祭坛上找了个位置。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是关公单刀赴会的日子,几天前,庙里的会首已到各家化缘,年轻人是没有兴趣听戏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多的捐几百,少的捐几块,凑份子请戏班来给关老爷唱戏。
乡间庙宇 是金元剧团仅剩的舞台
第二天一早,锣鼓声响起,《乞丐与状元》准时开演。宋朝有个丁氏家族,花春、花实两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各喜得一子,取名文龙、文凤,一年后的庆岁宴上,舅公王国贤路过此地,他掐指一算,说丁文凤是状元命,丁文龙是乞丐命。从此以后,丁文凤终日游手好闲,混迹赌场;丁文龙却立志苦读,上京赴考。造化弄人,原本是乞丐命的丁文龙高中状元,命中是状元的丁文凤则沦为乞丐。
一板一眼的鼓乐,清楚明亮的唱词,通过劣质喇叭回荡在戏台上。民间的川剧经由演员们口口相传,台词略显粗鄙,对白有时也浅显得过于直白,却接地气,极富感染力。演出结尾,当丁花实唱出这句:“奉劝世间的父母亲,管教儿子要严谨,管教儿子不严谨,到后来怄得你舅子血崩心。”台下的观众也跟着扼腕叹息。
金元剧团这天来了10个人,8个演员,2个乐师,《乞丐与状元》有9个人物,扮演小生的朱理石出演了教书先生与丁花春两个角色。俗话说,川剧“七分打,三分唱”,常用伴奏乐器有20多种,包括称作“硬场面”的打击乐器和“软场面”的弦乐,金元剧团再简单,也得有七八种,比如大锣、小锣、钹、唢呐、小鼓等等。两个乐师显然没法应付,因此演员在没有戏分的时候则要轮流参与伴奏,敲几下锣,打几声鼓,再跑到戏台上演出。
黄昏时,戏散了。演员们在厨房里讨了半碗菜籽油,用卫生纸抹在脸上,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卸妆。台上活灵活现的算命先生、花春、花实、胡氏、柳氏、文龙、文凤、阿朱,也就成了眼前的吴德志、朱理石、沈湧、吕桂英、郭秀英、刘红英、吴永红、王美美了。
吕桂英是金元剧团的班主,年少时学过两年川剧,在艺校认识了丈夫吴德志。小两口刚毕业,就来到金元剧团演戏,老班主就是吴德志的哥哥。1987年,小两口从老班主手里接过剧团,到如今也有三十个年头了,这也是大英县历史最悠久的剧团之一。老班主的儿子跟着他们走南闯北,他叫吴永红,戏班里唯一的年轻人。
四川农村的庙宇,大多有做庙会的传统,比如单刀会,此外,正月初九玉皇诞、二月初二文昌会、二月十五老君会、四月十八药王会,也是要唱戏的。从每年11月开始,到第二年的六七月,一个庙子唱三天,一年能唱200多场——乡野间的一座座小庙,就是金元剧团仅剩的舞台了。在四川,这样的民间剧团也称为“草根剧团”或者“火把剧团”,因过去农村夜间演出的时候需点着火把,也有说法认为,民间剧团风雨飘摇,如同火把一般随时可能熄灭。
我问他们,外出打工收入比唱戏强吧,为啥还要唱戏呢?朱理石笑了笑:“去年在新疆摘棉花,除去路费、生活费,也就没剩什么了。唱戏收入是少一些,但吃在庙里,住在戏台上,倒也省了不少钱。再说在戏台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乡下有那么多爱听戏的老人,谁又舍得离开这个舞台呢?”金元剧团的演员,在台下是湮没在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一旦站上舞台,就变得灵动鲜活,变成让人或爱或恨的生旦净末丑。
步营村 他们的祖先见证了川剧的形成
第三天下午,一辆卡车停在天元寨庙前,他们是步营村的,来接金元剧团到郭师爷庙唱戏。演出还没结束,吕桂英就招呼着收拾家当,戏服与道具被塞进十几只大木箱,演员们来不及卸妆,就匆匆爬上卡车。老人们一直送到村口,目送着卡车离开,下次听戏,又得一年后了。
步营村地处蓬溪县红光镇,村里的郭师爷庙供奉郭发通、郭发灵两兄弟,他们身着道袍,手里拿着法器。中国寺庙众多,供奉的神灵也是多种多样,却从未听说过有个郭师爷,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步营村的村民大多姓郭,祖先从湖北麻城孝感迁徙到此,靠在涪江里行船为生,传说有恶鬼常在夜间剪断缆绳,造成舟毁人亡,郭发通、郭发灵两兄弟降伏了水鬼,郭氏子孙这才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郭发通、郭发灵本是郭氏先祖,因法术高强被尊为神灵,祖先崇拜也就演化成了神灵崇拜。
“要问祖籍在何方?湖广麻城孝感乡。”问起他们的来历,步营村村民几乎众口一词。明末清初,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天灾和战乱,四川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山河残破,天府之国陷入困境。清朝鼓励外省移民到四川垦荒,只要是无主的土地,皆能划入自己名下。一时间,湖北、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广西、广东等省移民纷纷涌入四川,史称“湖广填四川”。许多移民后裔都称祖先来自“麻城孝感乡”,作为“湖广填四川”的起始地和集散地,“麻城孝感乡”被视为精神原乡。
各地迁徙来的移民,操着家乡的口音,共同在荒凉的异乡开始新的生活,每逢过年或迎神的时候,家乡的戏班来演出,便是对思乡之情的最大抚慰。流行于江苏的昆曲几乎与移民同时来到四川,清康熙二年(1663年),“江苏善昆曲八人来蜀……蜀有昆曲自此始”,并逐步加入川剧锣鼓,念白和唱词也改为川音,形成川昆;江西弋阳腔,入川后与四川方言、劳动号子和民间说唱等结合,最终演变为川剧高腔,既保留了“南曲之高亢激越”,又有“北曲之婉转抒情”;“楚调”,又称“二黄”,当年流行于步营村祖先生活的麻城孝感等地,后与蜀地琴腔整合成胡琴;秦腔则演变为川剧“弹戏”,因用梆子调节节奏,又叫“川梆子”。
昆、高、胡、弹、灯,川剧的五大声腔,除了本土“灯戏”,前四种均由移民带入四川——这厢江苏人带来了典雅的昆曲,那厢“弋阳腔”又从江西来到了四川,湖南湖北的移民听着楚调,陕西人则唱着高亢的秦腔。地方戏你方唱罢我又登场,互相融汇,这才唱出了既博取众家之长、又独树一帜的川剧。
可以想象,当初郭家的先祖来到涪江之畔时,也带来了家乡的楚调。后来,郭家与外地人杂居、通婚,成为“新四川人”,陪伴他们的戏剧,也从“楚调”换成了川剧。伴随着各省移民家族进入、繁衍,四川盆地形成了一个个场镇与村庄。据统计,清代四川场镇数目超过了三千个,村庄更是难以计数,构成了既有联系又相对独立的社会单元。清代四川的场镇、村庄中活跃着诸多戏班,他们挑着行头、带着道具,在岁头年尾,或祝寿祭祖的场合唱戏,常常是这厢还未演完,那厢又已开始,大的场镇一年要唱几十台戏。清代川剧早已融入了四川人的生活,这也是民间剧团大量出现的土壤。
两个郭师爷,一个农历五月过生,一个七月过生,一年中郭师爷庙要唱两回川剧。步营村的村民是幸福的,青翠竹林中,红漆茶楼里,一块钱一碗茶,就能悠闲地听上半天《三挑婿》:张老汉与贺氏育有爱女张彩莲,张老汉看上了王爷的儿子,贺氏相中了侯爷之子,不料这张彩莲却对河对岸的穷书生李俊生心生爱慕,相约私定终身。《三挑婿》也见于湖北荆州花鼓戏,同样的剧目,不同的剧种,不知是否能勾起郭氏族人的乡愁?
中午,在祭拜了祖先后,郭氏族人来到庙里吃饭,坝坝宴摆了几十桌。一个庙宇,几场川剧,将一个家族紧紧凝聚起来,郭姓正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祖先的追忆,讲述着家族的兴旺与族人的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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