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银烛残光映宫墙,盼完一秋又一秋。

我当宫女那些年(我做宫女的那些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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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娘去世半年有余,年过半百的阿爹,竟娶了位貌美的寡妇。

我是家中长姐,阿娘留下十岁的大弟,六岁的妹妹,还有三岁的二弟。

二娘带着一位三岁的弟弟过来,阿爹只是一个开药铺的商人。

别人都笑话阿爹,这般年岁,再娶一个美娇娘,他是满足了,可这一屋子的孩儿,拿什么去养活呢?

二娘嫁过来的第三日,她拉着我的手,温和地说,“前几年,隔壁张婶的女儿翠翠进宫几年,又是给家里置了新宅子,又是添了铺面,还给兄长娶了新妇。”

二娘媚眼如丝,温温婉婉的,就像那刚从水里出来的姑娘,眸子里能掐出水一般。

我把头伏得低低的,“二娘,清染已经会做账了,再过两年,清染也能替阿爹打理药铺了。”

二娘拿着帕子捂嘴笑着,“那破药铺,能赚几个银子,我们清染长得这般好,就该入宫享享富贵福。”

别人刚开始说起翠翠姐,也是说她在宫里享了富贵福。

从前阿娘嗓音大,我从没见过,女子是这般的温柔的,我却隐隐觉得,这么温柔的目光下,远不如阿娘,直来直去的让人舒服。

我惊怯地望着二娘,“可是,二娘,翠翠姐这两年,杳无音信,听说,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

他们说,宫里原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虽说宫女年过二十五,便可领着赏银,出宫嫁人。

可哪里有宫女能熬到二十五的,哪怕熬得到,也人老珠黄了。

翠翠多半,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

二娘拿着媚眼瞅着阿爹,“这两日,清河县都贴了黄榜,招宫女,我寻思着,这一屋子的孩子,实在养不活,不如就送走吧,老陆,我还年轻,我可不能把自己搭在这些,跟我没有血亲的孩子身上。”

阿爹惊慌,他着急拥着二娘,“说的什么胡话,我把你娶回来,自然是让你享福的。”

阿爹说着,沉着嗓子跟我说,“清染,你二娘说得也对,你进宫做几年宫女,回头,弟妹长大了,还有些银子张罗,若不然,我就把你们送回去阳州了。”

阳州是外公外婆的家乡,当初阿娘为了嫁与阿爹,与外公外婆断了联系,他们断不可能收留我们的。

我咬着牙,“阿爹,是不是我进宫,你就留着弟妹,好好养活着他们?”

“那是自然的,他们也是阿爹骨肉。”

“那可未必!”二娘打断阿爹的话,她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清染,进了宫,你不能只顾着自己享受了富贵福,你也得像翠翠那样,有金有银地往家里送。”

那年,我十二岁,因着我没有银子打发姑姑,我被送到安禧宫,一个失了宠,却倚着太后娘娘的亲故,在宫里嚣张无度的小主,宫里上下,避恐不及。

2.

宁嫔虽是性子张扬跋扈,动不动就拿宫里的奴婢出气,好就好在,宁嫔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内务府不敢懈怠。

宁嫔也不会克扣奴婢们的月银,更甚者,宁嫔高兴,还会赏点她瞧不上的小玩意给我们。

至于宁嫔何时高兴,迫于太后娘娘的压力,皇上也会偶来安禧宫一两趟。

我禀着谨言慎行,也过了三年安生的日子,宫女每三个月有一次见亲人的机会,我进宫之时,找到在京城开绸缎庄的老乡,把月银存在他那里,他回去的时候,就会替我顺带捎回去。

当初翠翠姐也是让他帮忙捎的银子,他说我们在宫里的每文钱,都来之不易,他不会折扣我们的银子。

他偶尔也会给我带来家里的消息,比如,家里添了二妹,弟妹他们也会写信给我,只要熬过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了。

入冬那日,宫里小主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刚好碰到皇上,太后娘娘拉着皇上的手,慈祥地说,“皇上,许久没去安禧宫了吧,母后知道你心里孝顺,可宁嫔一日无子,母后这心里啊,就虚得很。”

皇上会意,望了一眼宁嫔,“母后放心,儿臣知道了。”

那晚,整个安禧宫都在为皇上的到来而准备,皇上是过了三更,才拖着缓重的步子进安禧宫的。

宫里上下都知道,皇上喜欢像婉妃那样,知书达礼,又温婉的女子,而宁嫔,性子急,时常是皇上兴起,吟几句诗,宁嫔就答不上来了。

我给皇上递茶,“皇上,请喝茶。”

原本恹恹的皇上,并没有急着接过茶,他缓缓地说,“好熟悉的香味,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我怔了怔,怯怯地抬头,皇上四十出头,英明神武,比白天时少了一些威慑,他嘴角不经意扬了扬,“叫什么名字,朕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我吓得脸色青白,咚地下跪,以至于手上的乌木托盘不稳,摇晃一下,皇上托住我的手,顺带托住托盘,“朕像个暴君吗?”

我胆怯地望一眼宁嫔,她的脸沉得比任何时候都难看。

我伏头摇头,“奴婢慑于君威,是奴婢失仪了。”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皇上的声音软软的。

“奴婢清染。”

“清染,可是月明喜清风,奈何染罗裙的清染?”

我不敢驳皇上的兴致,便应着,“正是!”

当年皇上有意把长公主许配给当时的状元郎杜明,状元郎故意在京城传诵一首诗:

金屋千娇贵,寒门有良妻。

月明喜清风,奈何染罗裙。

此诗一出,皇上便知,状元郎家有良妻,指婚一事便作罢。

杜明既高抬了公主,又意指早已婚配,并非不喜欢公主,如此一来,皇上对杜明还多了几分好感。

皇上嬉笑,“原来,还读过些诗,清染,真是个好名字。”

宁嫔撒着娇上来挽着皇上的手,“皇上,时辰不早了,臣妾替你宽衣吧。”

宁嫔说着,不忘瞪我一眼,“清染,既然皇上这么看得起你,今晚你就在外面守夜吧。”

“是!”我伏着头,躬着身出去。

月色笼罩着整个宫殿,阴沉冷寂,屋里时常传出宁嫔娇嗲的呻吟声,那声息,时而低喘,时而高亢。

宁嫔不过比我年长四五岁吧,在芙蓉榻内,却把一个女子的风韵,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在外面听着,脸红心跳的。

翌日清晨,皇上从房里出来时,我双手伏在地上,把头也一并放在手背,跪送皇上。

皇上却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缓了许久,竟然伸手过来,牵我起来,“清染,朕记住你了。”

皇上走后,宁嫔揪着我的耳朵,“狐媚妖样的,想在我眼皮底下勾引皇上,不就倚着年轻几年吗?”

我带着哭腔求饶,“小主,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

天地为证,我从来就没动过皇上的心思,一是不敢攀恩,二是不想攀恩,这宫里,死寂的气息,我多待一天都待不住。

宁嫔推倒我,“来人,把她这双手给我砍了。”

宁嫔的近身宫女春儿连忙上来替我求情,“小主,皇上这才看中清染,你现在把她手砍了,回头还落了个善妒的罪名,就算没有清染,也会有别人,清染好歹是安禧宫的人,不如,把她放到皇上身边,对小主未必是坏事。”

宁嫔气在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我今日放了她,明日你们是不是个个都想骑在我头上了。”

宫女跪了一地,“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春儿扯了扯宁嫔的衣袖,“小主可还记得,皇上昨晚第一晚看上清染,是因为什么?”

宁嫔瞪着我,“一看就是她向皇上抛媚眼的。”

“是香味,皇上说了,好熟悉的香味。”春儿说着,把话搁了下,“奴婢突然想起,两年前,皇上就说过,婉妃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的,这不,咸春宫死了一个宫女,婉妃就不太理会皇上,就连那香味也没有了。”

“你意思是,皇上喜欢的是这贱 婢的香味,而并非喜欢她?”宁嫔嘴角有了些笑意,“那是不是我身上有这股香味,皇上也会喜欢我了。”

春儿窘迫地摇头,“小主倒可以把清染放在皇上身边,分了婉妃的宠爱。”

宁嫔气得直跺脚,气恨恨地望着我,“不行,我现在看到这个贱 婢,心里就有气,想到皇上牵过她的手,我就恨不得把她的手剁下来喂鱼了。”

“不如,就用板子代替剁手吧!”春儿试探性地说。

宁嫔看了我一眼,“行吧,狠狠地打,打断了,我也不在乎。”

我在宫里这几年,小打小惩还是有的,真正被责打,还是头一次。

那板子落下,十指痛归心,我硬是不敢吭一声,咬紧牙关,身上渗着虚汗。

一百板子下去,手指血肉模糊,宁嫔瞟着我,似乎气消了一半,“出去宫外跪两个时辰,别在我面前碍眼。”

我艰难地站起来,晃晃走了两步,又重重地跌下去,春儿招呼两个宫女上来,“扶她出去,别污了小主的眼。”

我跪在安禧宫的宫门,冷风从脖子处透进去,寒飕飕的,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血染着白色的袖口,暗红分外明显。

眼前一黑,我恍惚地栽倒在地,脑海里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阿娘说,嫁人应当嫁阿爹这般,憨实的人。

我想,阿娘做梦都没想到,她为了阿爹,义无反顾,断了与娘家的联系,换来的,却是阿爹早早就另结新欢了。

阿爹娶二娘前两日,还高兴得喝醉了,口里喃喃着,“千金夫人,不如美娇娘,不如美娇娘。”

我眼角淌了些泪意,晕了过去,再无意识。

3.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我半睁着眼逢,映入眼底的,是屋子里的袅袅熏香,香气里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金铃香味。

我又沉沉地合上眼皮,只听见宋聿说,“娘娘,清染姑娘身子太虚弱才会晕倒的,倒也不是失血过多,不过,她怕是得养一段时间,才能好起来了,毕竟,十指归心,还是伤了元气。”

“罢了,本宫又不是养活不了一个宫人,让她留下吧,你每日过来给她看诊。”

我听得出,是婉妃的声音,只听见她虚虚地说,“那年翠翠来咸福宫,也是这般年岁,豆蔻年华,却虚弱得支不起身子,翠翠若不死,该生儿育女了吧,都是苦命人。”

我眼里渗了些泪目,翠翠姐,果真是死了?

“醒了就别装了,再装睡,我可要扎针了。”宋聿说着,拿了支银针在我额头轻扎下。

我连忙睁开眼,“别,别,我只是后怕,不知如何面对。”

“知道害怕,还逞能,我不是跟你说过,宁嫔善妒,又喜责骂奴婢,你这次怎么惹得宁嫔大动肝火了。”

宋聿收着银针,目光在我身上游动。

宋聿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太医,听闻,医术颇高,主子有个头痛身热,都喜欢宣宋聿。

宋聿祖上也是清河县的,我们见过几回,依着是老乡,我入宫的时候,年纪又小,他没少提点我。

我看着宋聿,抿了抿嘴,“皇上,皇上好像,好像看中我了。”

“啊?”宋聿惊恐,他捂紧我的嘴,连忙跑到门处,看外面无人,才又折身回来,压着声音说,“清染,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杀头的。”

我摇头,“皇上还牵我了,当着宁嫔的面牵了我,宁嫔才会那么生气。”

宋聿平静的眸子泊了一丝忧伤,“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我可不想留在宫里。”我扯着宋聿的衣袖,手指的痛感侵袭,忍不住呻吟一下,“宋大哥,我在这宫里,举目无亲,你快替我想想法子。”

宋聿盯着我,“那可是皇上,是天恩,是厚泽,清染,你确定你不想吗?”

我真诚地点头,“锦衣囚牢,恩宠飘忽,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只想攒点钱,然后回去,嫁一个待我一心一意的人,宫里的一切,不是我守得住的,也不该是我守的。”

宋聿紧皱的眉头不经意舒展开,“也许,只有婉妃能帮你吧,婉妃路过安禧宫,看到你晕倒在那,能在宁嫔的手里把你要过来,想必,她是对你动了恻隐之心。”

宋聿说着,把话搁了一下,“不过,后宫里的妃嫔,都是皇上的女人,婉妃帮不帮你,看她的意愿,还有就是,信人别信太满,别对谁都掏心掏肺的。”

我似懂非懂,含糊地点了点头。

宋聿起身,“行吧,你先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宋大哥!”我唤住宋聿,喉咙微哽。

宋聿凝了凝目,“怎么?”

“翠翠,她是怎么死的?”

宋聿目光深敛,并不急着回答我,只是迟缓了一下,“你认识翠翠?”

我点头,“我与翠翠姐是邻居,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后来她进了宫,两年前,家里再也没收到她的消息了。”

“竟这么巧。”宋聿埋头,“有些事,不该知道,就别问太多了。”

我央着宋聿,“宋大哥,你就告诉我吧,若不然,哪天我忍不住,真的会问婉妃娘娘的。”

宋聿无奈,“清染,你……”

“行吧,我与你说个一二。”宋聿又重新坐下去,“翠翠刚进宫那会,是在冷宫里做事的,后来我与她相识,既知道她是老乡,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怪可怜的,我就寻着机会,让婉妃娘娘收留她了。”

宋聿微俯首,冷然一笑,“那时候,婉妃娘娘宠冠六宫,为人温婉,在咸福宫当差,就是一等肥差。”

“性子温和的翠翠,很快就得到婉妃的喜欢,那赏赐总是挑最好的。”宋聿眼底染了些悲色,“两年前,宁嫔假孕,陷害婉妃谋害子嗣,太后娘娘要婉妃一命还一命,是翠翠站出来,替婉妃担了这一命,后来,也查出来,宁嫔原本就没有喜的,只是,太后娘娘庇护,此事不了了之,翠翠白搭了一条性命上去。”

我心里寒怵,我只听说婉妃对皇上不太上心,大概是怀恨皇上从前不替她做主,护下她。

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宫女舍身救主的原由。

后来真相大白,皇上也含糊而过,婉妃大概是寒了心吧。

我紧抿着嘴,“宋大哥,翠翠姐家里一直等着她的消息呢,你想个法子,替她传个信回去,实在不行,让万锦行的良掌柜替她传句话回去。”

宋聿轻摇头,“这事,你就别管了,安心养病吧。”

“不是,宋大哥……”

宋聿已然拎着药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我恍惚看着自己上了药的双手,心里卷紧:陆清染,你又躲过一劫了。

4.

宋聿晨晚过来给我换药,我是过了十来天,才见到婉妃的。

婉妃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我,“清染,听宋太医说,你与翠翠是旧识?”

我伏头,“奴婢与翠翠姐自小相识,承蒙娘娘厚恩,奴婢得以在这宫里捡回一条命,奴婢感激不尽。”

我依稀听到婉妃轻轻发出一丝冷然的笑意,她似自言自语,也像对我说,“本宫向来不好管宫中之事,不过,本宫救你,完全是看在翠翠的面子上,你不必心存感恩。”

末了,婉妃缓缓地说,“起来吧,想在这宫里好好生存下去,是不能心存恩德的,安分守己便足了。”

我怯怯地起身,“娘娘,奴婢不懂!”

婉妃捋着手里的真丝帕子,轻挑嘴角,虽是双十年华,却一点也不比宫里的新人逊色,更甚者,婉妃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韵味,清冷又高洁。

婉妃瞟我一眼,“你们不过是这宫里,最低微的宫女,心存感恩,拿什么去回报这份深恩厚情,除了拿命相报,别无选择,本宫劝你,还是冷薄一些,安分守己,不要贪恩,也不能心善。”

我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微福身,“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婉妃突兀地盯着我,细细打量一番,“清染,皇上向本宫提及过你两回,皇上意在为何,本宫还是明白的,这宫里,好几年没进过新人了,难得皇上对你有兴致,原本,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看在你跟翠翠是同乡的份子上,本宫就多嘴,问你一句你的意愿。”

我心里恐慌,猛地跪在婉妃跟前,“娘娘,奴婢不愿意,请娘娘高抬贵手,帮帮奴婢。”

婉妃也并不惊讶,“那可是皇上的恩宠,说不定你就能人前显贵,光耀门楣了,当真不愿意?”

“奴婢不愿意,奴婢心志不高,只想嫁一有缘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请娘娘恩允。”

“起来吧……”婉妃轻叹息,“本宫尽管替你争一争,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皇上若真想要你,谁也拦不住。”

“是!”我咽了气息,轻点头。

婉妃瞅着我,“以后别用这香了,本宫第一次侍寝,就是用这金铃香的,翠翠说金铃香是你们那里的福香,本宫格外喜欢这香味,只是,这两年,本宫再也没用过了,也许,皇上未必对你有意思,借香恋旧罢了。”

原来如此,的确,清河县盛产金铃,我们习惯用金铃花做成干花,别于身上,有散味求福之意。

我壮着胆子问婉妃,“娘娘,既然翠翠姐深得娘娘厚恩,娘娘何故,不给翠翠姐家里捎一封家书?”

婉妃苍白的眸子猛然直视着我,我心虚地低下头,她冷冷地说,“本宫原意是厚赏翠翠家里的,有些人不止卖女求荣,人都不在了,还想啃一番血骨头,这样的人,枉为人。”

我心里嘘寒,不敢再多言,翠翠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一个兄长,下面有两个弟弟,她十一岁进宫,这七年里,家里换了宅子,置了铺子,兄长又成亲了,婶娘逢人便说翠翠进宫里享了富贵福,却从没提过,翠翠姐过得好或不好。

5.

入冬近年,清冷的宫里添了几分生气,各个宫里都在备着新衣,还有过年守岁的供品,各处宫路往来的宫女也多了些。

婉妃前几日就特意让我备上金铃香,那晚皇上来咸福宫,只是轻轻一闻,便豁然开朗,他看婉妃的目光,温柔得不像君主,倒有些像阿爹成亲那晚,盯着二娘,眼睛都挪不开的那种。

皇上挽着婉妃的手,“爱妃今天真漂亮。”

婉妃娇嗔,“臣妾哪天不漂亮了?”

难怪婉妃宠冠六宫,婉妃的一颦一笑,映在烛光下,都那么慑人心魂的。

皇上揽着婉妃的腰身,“爱妃每日都好看,只是,今日更好看,朕恍恍觉得,就像第一次见爱妃的时候,那么心动了。”

“皇上就会拿臣妾开玩笑。”婉妃娇笑着。

春桃姐示意我把茶端上去。

我伏着头,把茶端过去,向皇上福身,把茶递给婉妃。

婉妃接过茶,往皇上跟前放着,顺势说,“清染,还不见过皇上,你在咸福宫养伤的这些日子,皇上可没少记挂你。”

我跪下,“奴婢见过皇上!”

皇上怔了片刻,“起来吧,听闻你在安禧宫受了些委屈,可要紧?”

“奴婢不打紧,谢皇上关心。”

“皇上!”婉妃轻唤一句,“皇上,这宫里许久没进过新人了,若不然,今晚让清染服侍你。”

我惊慌失态,脚下踉跄一下,婉妃捂嘴轻笑,“皇上,你瞧这么个丫头,慑于君威,胆小如鼠,怎么懂得服侍皇上,皇上若真的厌烦了宫里的姐妹,不如再挑几个可心的姐妹进宫。”

皇上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片刻,意味深长地望着婉妃,“朕何时厌烦爱妃了,合宫上下,谁不知道是爱妃记恨朕,冷落朕的。”

“臣妾不敢!”婉妃对上皇上的目光,两人目光清冽,有那么一刻的坚定,“皇上,这宫里,从来都不缺懵懂温良的姑娘,倒是迈进这竖宫墙,再温良的女子,也不复存在了。”

婉妃说到动容之处,她婉婉地说,“臣妾入宫那年,也是双八年华,臣妾是真心仰慕皇上的。”

皇上握着婉妃的手,半晌才张口,“这几年,也唯爱妃深得朕心。”

皇上揽着婉妃进了里榻,春桃姐灭了烛火,带着我们退出去,她长松口气,喃喃道,“娘娘早该这样了。”

那晚,我跟春桃姐替婉妃守夜,里面偶尔传出一丝轻微的呻吟声,没有宁嫔侍寝那样,情绪高亢,却更让人听得,脸红心跳的。

次日,皇上离开咸福宫时,喜形于色,还重赏了咸福宫上下,而婉妃坐在镜子前,一遍又一遍地梳着长发,看不出喜恶。

婉妃用完早膳,就宣了宋聿过来,宋聿在殿里待了好久才出来的,春桃姐似乎有些高兴,她塞了些银子给宋聿,“清染,送送宋太医。”

“哎!”我应着,看一眼宋聿,“宋太医,这边请。”

拐入暗巷,我拉住宋聿,“宋大哥,娘娘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宋聿纠着眉心,“清染,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我不是跟你说过,闲事莫问吗?”

我四处张望,见四处无人,便压着嗓子说,“我觉得,娘娘好像不喜欢皇上,可是为了替我说情,昨夜,她故意讨好皇上的。”

宋聿用力敲一下我的额头,“清染,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娘娘是皇上的人,她要在这宫里过一辈子的,从前不过是有些偏执,娘娘今日让我来,是替她调理身子,好怀上龙胎,娘娘这般想法,是好事,毕竟母凭子贵,有子才会色弛恩不断,你别把事情揽上自己身上了。”

我轻吐舌头,“还好,我以为娘娘……,”我恍惚而笑,“也对,娘娘怎么可能为了我……”

“行啦,别瞎想了,好好在娘娘身边当差,这样你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宋聿说着,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块帕子,里面包了几块青栗糕,“前些日子,有人给阿娘送了些清河县的青栗,我寻思着,你也想家了,拿去吧,回头有好东西,我再给你捎一些进来,解思乡之情。”

我怔怔地接过青栗糕,“宋大哥,除了阿娘,再没有人记挂我了。”

宋聿沉声说,“就算天底下的人都不在意你,你也要在意自己,不要妄自菲薄。”

我心里抽动,怯意地望着宋聿,“宋大哥,你为何对我那么好?”

宋聿凝语,半晌才不慌不缓地说,“我们都是清河县出来的,我能照看你一二,也心安。”

“仅是这样吗?”我盯着宋聿,手里下意识地摸着怀里,那是我替宋聿绣的荷包,如果说从前我把宋聿当兄长,后来在咸福宫这半年,我们往来颇多,我对他想法,已经超出兄长之意了。

宋聿抿下嘴,他缓声说,“清染,这是宫里,不该说的,不该想的,切勿多思多想,稍有不慎,会招来横祸的。”

“我知道了!”我吞咽着口气,“宋太医慢行!”

“清染……”宋聿似乎想说什么,张着的口又合了上去,什么也没说。

6.

来年开春,婉妃有喜,咸福宫上下欢雀。

与婉妃一同有喜的,还有宁嫔身边的宫女春儿。

婉妃只信宋聿,宋聿常在咸福宫走动,那日送宋聿大殿,我把宋聿拉至一角,“宋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宋聿拿着余光瞟在我身上,“终于肯开口了,这两天看你心神不宁,我就知道你有事了,说吧,什么事?”

我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尖凑到宋聿耳边,悄然地说,“宋大哥,有没有什么药,一吃下去就能落胎,并且,不容易被发现的?”

宋聿惊恐地盯着我,片刻的惶惑后,他把我压至墙角,小声说,“清染,你疯了是不是,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婉妃的胎儿,万要保住。”

“宋大哥,你胡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会害婉妃,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不是婉妃,那你要那落子药做什么?”宋聿猛然盯着我的小腹,用一种悲怆又隐忍的目光看着我,他哑着嗓子问,“该不会,是你?”

“宋大哥,你越说越糊涂了。”我瞪一眼宋聿,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哪里听得这些话,我咬了咬唇,“是宁嫔身边的春儿,前几日,走投无路的春儿寻到我,想让我想办法,在你这里弄一点落子药。”

宋聿轻松口气,“宫女私通侍卫,是死罪,清染,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强出头,你知不知道,如果东窗事发,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死罪。”

“我……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我低下眼眸,“宋大哥,春儿是个好人,当初春儿没少在宁嫔那里替我说情,宫女也是女子,十八年华,春儿说过,除了她,宁嫔谁也不相信,所以,宁嫔压根就没想过,放她出宫。”

我扯着宋聿的衣袖,央求着他,“宋大哥,你就行行好,你放心,如果这事闹开,我一定不会牵连你的,你就当可怜可怜春儿吧。”

宋聿无奈地叹息,“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会替春儿想办法,你就当不知道这事。”

我还是有些担忧,“宋大哥,谢谢你。”

宋聿目光落在我身上,“清染,半个月前,你让我替你捎封家书,你大概不知道,那家书里面,多夹了一张纸,我还记得,上面写了一首诗: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银烛残光映宫墙,盼完一秋又一秋。

那诗,是你写的吧?”

我凝思一下,“的确,那会我刚来咸福宫,看到婉妃夜半时常坐窗台,极是孤独,胡乱写的。”

宋聿目光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半刻,“只是为了婉妃?”

“嗯?”

宋聿喉结滚动一下,“清染,你也是十八年华,我是看着你从一个小丫头到现在这般如花年纪,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我能做什么傻事!”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撞上宋聿深幽的瞳眸时,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宋大哥,你放心吧,我很惜命,不会行差踏错的,况且,我若有心悦之人,一定不是在这深宫里的。”

宋聿半眯眼缝,“这么说,你有心悦之人了。”

“我……”我嘟着小嘴,“我才不与你扯那些有的没有,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我转身时,宋聿唤了我一句,“清染……”

“嗯?”我扭头,“宋大哥,还有事吗?”

宋聿凝神,扬起嘴角轻摇头,“没事了,快去吧。”

7.

转眼,婉妃怀胎八月,婉妃免去了各宫小主的往来探望,每日安心养胎。

那日午膳后,我与春桃挽着娘娘在院子里散步,路过水榭,娘娘脚下一打滑,整个人从后摔下去,我眼快,用身子垫在娘娘的身下,娘娘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手掌往前滑过去,擦过木板上的钉口,吃痛地尖叫一声。

娘娘还是动了胎气,惊动皇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在咸福宫候着。

而我跟春桃则跪在殿外,忐忑不安。

许久,太医才陆陆续续从屋里出去,只留了宋聿和另一位太医在里面。

李公公出来,“你们两个进去回话。”

“是!”春桃下意识扶了我一下。

我们跪在皇上跟前,不敢言语。

皇上缓缓地说,“还好婉妃无恙,若不然,你们也等着陪葬了,朕怎么叮嘱你们的,要好好照顾婉妃,婉妃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赔得起吗?”

“奴婢知罪!”

我跟春桃把头伏在地上,恭卑地说。

婉妃气息有些微弱,“皇上,你向来赏罚分明,这次真的错怪她们了,若不是清染替臣妾挡一挡,臣妾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哦,是吗,那就起来回话!”

我们缓缓站起,皇上走到我面前,他离我很近,我盯着他明黄的鞋子,不敢喘息,他大概是盯着我看了片刻,缓声道,“清染,朕记得你,朕赏罚分明,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猛然抬目,撞上皇上深沉的眸子,心中一颤,慌忙低下头,想要下跪,皇上接住我的手,我吃痛地呻吟一下,怆惶后退,“奴婢照顾娘娘不周,断不敢邀功贪恩。”

皇上向我逼近一步,他拿起我的手,顺起一块帕子替我把受伤的手包扎,“下去休息吧,宋太医,你随她去看看。”

我躬身谢恩,“谢皇上恩典!”

回到我的屋里,宋聿安静地替我包扎着伤口,他全程并没与我说一句话。

我假意喊痛,把手往回抽了一下。

宋聿越过伤口,拉住我的手腕,定定地盯着我看,“我笨手笨脚的,还是皇上温柔,不会弄痛你,但到底能替你把伤口抹平的,是太医。”

我试探性地问,“宋大哥,你在生气?”

宋聿嘴角挪了挪动,“不敢,你先救娘娘有功,再得皇上青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你与别人不同。”

我苦渗着笑意,“宋大哥,你就别寒碜我了,合宫上下,谁不知娘娘宠冠后宫,皇上尚且能当着娘娘的面,对我稍表关怀,君子博爱,我这般身份,若真的得到恩宠,也不过朝夕的事。”

宋聿压低嗓子,“清染,眼下,皇上是有意于你,这不是你能做主的。”

“婉妃生产在即,我想,皇上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我动别的心思。”我对上宋聿的目光,“宋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向婉妃讨要你,你会不会跟我出宫?”

我脱口而出,“会!”

宋聿怔了许久,他估摸是没想到我应得那么爽快,我窘迫地低下眼帘,没有言语。

半晌,宋聿才缓缓握过我的手,他手心厚实,让人有些心安,“此话当真?”

我抬头看着宋聿,他目光清幽虔诚,我缓缓点头,“我还记得,刚来咸福宫那年的生辰日,你赠我石榴簪子,寓意如花般盛开,你还嘱咐我,要顾惜自己,你却不知道,我已春心暗许,我知道,到底是我痴心妄想了。”

宋聿软了笑意,他的手慢慢抚过我的脸庞,“石榴簪子除了寓意娇艳盛开,还有别的寓意,多子多福,清染,你愿意与我,一生一世吗?”

“我愿意!”我娇羞地点头,却也担忧,“可是,我身不由己。”

宋聿吻一下我的额头,“放心吧,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做,用心照顾好娘娘就行了。”

8.

婉妃早产,痛了一宿,才生下五皇子,所幸,母子平安。

皇上大喜,婉妃替宋聿向皇上讨了个恩赐,把我指婚给宋聿。

皇上先是怔了下,他看向我,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清染,你是想留在宫中多待两年,服侍婉妃,还是想嫁给宋聿?”

我跪在婉妃榻前,“奴婢有幸在娘娘身侧服侍,已然知足,奴婢愿承娘娘厚恩,与宋太医喜结连理。”

皇上讪笑一下,没有言语。

婉妃撒娇,“皇上,臣妾身边不缺宫婢,你就成全他们吧,咸福宫都没办过喜事,这次,臣妾要风风光光把清染嫁出去。”

皇上握过婉妃的手,温和地说,“好吧,听爱妃的。”

皇上的眼底,温柔得跟融了水一般,他真的是喜欢婉妃的,只是,君王到底是博爱。

尾声:

腊月初三,宜嫁娶,我从咸福宫出嫁,婉妃给我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怪不得当初翠翠姐能给她的家里又是置新宅,又是娶亲的,婉妃待我们,算是亲厚了。

我在京中并无亲人,宋家只有阿母,这场亲事,我们都不喜张扬,只是请了宋家一些平日里交好的亲友。

红烛映曳,我与宋聿同坐喜榻,我的心,从此安定了。

宋聿吹了红烛,把我拥入怀里,轻喃着,“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躲在宫墙处哭鼻子,还是我借了帕子给你擦泪水的,没想到多年以后,你竟成了我的娘子。”

“陈年旧事,我都忘了。”

“真的忘了吗?”宋聿扶着我的双肩,赤诚地看着我,“那你有没有忘记,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君子不立于危墙。”

我噗地笑了,“你还说君子坦荡荡呢,那你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

那年我刚入宫,因为摔了一个杯子,被宁嫔责罚,躲在墙角哭,然后就遇到了宋聿,宋聿借我帕子擦泪时,我记得姑姑说过,宫女不得与男子私私相授,然后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

宋聿双手背负,应了我一句,“君子坦荡荡。”

宋聿忖思一下,“我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对你动了心的,大概是,先有恻隐之心,才有了爱意吧。”

我敛了笑意,看着宋聿,满心满眼的踏实。

宋聿温柔地吻过我的眉眼,顺而往下,一切犹如我想象中的美好。

红烛残,笙歌尽,风雨将歇,月华如水融春色。

媚意倦,共枕眠,芙蓉缱绻,恰是良人共良宵。

我想,即便百年之后,我依旧记得,褪却琳琅,最值得珍重的,还是宋聿的这份温柔。

(完)

作者:白梦,头条原创首发。

长篇小说(番茄小说):重生医妃:王爷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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