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突然空白一阵。声音回来时,赵文瑄说自己刚刚去喂鸭子了。隔着山岳他勾勒眼前的生活,樱花种了50棵,都开了。猫3只,狗5只,再多了也不行,爱不够分,还要侍弄他的鸭子们——一群性情温顺、叫声柔哑的美洲雁。生活里有猫有狗,不再人来人往,他把接触圈有效地浓缩在经纪人、健身教练、厨师、家政工等几位之中。在宁波的乡下,寺庙的旁边,他开始一种退休生活。
很久没有活跃在荧幕的他,最近因为《大宋宫词》的播出,被观众的记忆重新打捞。20多年前的《大明宫词》被拿出来和《大宋宫词》比较,两部片子都由李少红导演。而赵文瑄也由当年的令人一见难忘的唐朝美男子薛绍,变成现在宋朝的秦王。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部分人对赵文瑄角色的印象停留在此。1992年,他32岁,辞掉空少职业,第一部电影与李安合作《喜宴》,之后接连出演《饮食男女》《红玫瑰白玫瑰》《大明宫词》,在20世纪末留下许多经典身影。但跨过千禧年有一条分界线,他的角色图谱里包罗了红顶商人、渣爸、大院的老爷。赵文瑄是任性的,谁把我想成那样,我就非要做个相反的让他瞧瞧。
即便是不想被定义,赵文瑄还是度过了作为美男子的大半生。他当然知道自己是美的,命运的过分青垂,让他毫不吝啬赞美自己。他的笑声很容易传染,采访几乎全程浸泡在快乐中,他坦诚地回答一切。
今年,他61岁了,生死、孤独的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我回忆人生最宝贵且最自豪就是我的美貌了,这是最重要的。它不会失去的,我有这个自信,我就是一个美的天才。不管活到多老,我有那个年纪该有的美感,一分不会少的,只会往正向前进。
以下是他的自述——
文|三三
编辑|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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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疫情期间我在台湾,也不大敢出去,跟我哥哥弄了一个小农舍,在山地上种树种花,有一天在山坡上浇花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刚好我60岁生日的前两天,被迫休息了很长时间。
朋友说你确实需要休息了,从1992年一直到2020年,28年没有停过。像一种惯性,戏接到了喜欢我就去演,有时是角色吸引力,有时是创作班子,演到后来跟老朋友合作都有特别的亲切跟期待,有时就纯粹为了赚钱。有个非常关键的原因,我非常健康,energy用不完,但这次是真的累了。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年轻人,你看其实我演《大明宫词》时都快40岁了。
腿摔断之前,我正去苏州拍一个央视6套的电视剧,其实非常轻松,但我演得好累,我的天哪。
以前轻松可以应付的日程,每天才拍那么几场戏,现在老了,没以前拍戏的投入关注劲了。腿摔断了,我说太好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不去。现在对健身房的兴趣,反而大过对演戏的兴趣。
生命如果要有阶段划分,这次疫情给作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划分。疫情后,摔断腿之后生活很不同。
不用说要我隔离,我三个月根本没有出门。每天经纪人送东西给我吃,后来我哥问我会不会无聊,我才不会呢,这是我几十年来最享受的三个月。再也不会老是有一个压力,有哪段台词没背,哪个书我没看,一种责任。近一年我心里都完全没这种东西,住院、复健,每天躺在床上就爽死了,只要休息,各种无限颓废。我想所谓退休的生活大概是这个样子吧,那我决定要退休了。
我现在住在宁波乡下,种了50棵樱花,现在全部开了。20年前,有一个宁波的服装企业找我当代言人,后来我们合作了以后很愉快,一直到现在,是他们帮我在宁波物色的一块地,在一个寺庙旁边,差不多五六年前,那时北京雾霾特别严重,我气管也不大好,就跑到这边来小住了一会,觉得很好,而且对我那些猫狗还比较好,干脆就直接搬来了。建筑师帮我设计了一个房子,根本不像一个住家,像一个美术馆,将来房子要捐给庙里,有禅修或者举办活动都可以用。房子里就是猫狗,还有阿姨,司机,我的健身教练,经纪人。800多平米吧。二楼有七个房间,一楼就是大厅,公共活动空间。
现在我的生活是很随性的,没有一天有规律,除了搞锻炼我每天会几乎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我很喜欢熬夜,非常晚睡,有时候我是早上4点钟才睡,然后睡到中午刚好起来吃午饭。有时我即使想要早睡早起,比如10点就睡了,可是我1点钟就醒来,会非常清醒,已经睡足觉一样,然后就会起来看看书、上上网,稍微有点困再睡,可能再睡三个小时又醒过来。每天晚上睡两到三段这样子。
因为这次腿断了以后住院,又修养那么长时间,整个人就懒下来了,老觉得自己元气大伤,休息不够,其实我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年轻时的精神状态了,有时候我一天躺在床上可能有12个钟头。
然后起来跟狗狗玩一玩,猫咪它我睡觉的时候已经把我缠得不行了,我不会特别跟它们玩,但是狗狗喜欢跟你玩游戏,跟它们玩一个钟头。把花园里修修剪剪啊,这个院子很大,几亩嘛,所以永远有修剪不完的园艺要做。晚上睡觉前会看一个网络小说,唉呀没完没了,有三千多章了。
我就是偶尔在微信上看到一个小说广告,说这个人吃一颗龙蛋就能成武功大师,他一下吃了9颗,我就很无聊,点进去看一下。看着看着,唉,怎么讲,停不下来了。我之前都是看很有水准的世界名著啦,什么《追忆似水年华》,托尔斯泰啊,好像很重磅的,比较老式俄国文学。
我以前都是手不释卷的,吃饭啊坐车啊我一定要看书,生活中没一秒钟空余的时间,再没有(时间)我也要看看东西。那个眼睛啊,就是视觉,永远没办法满足的一种胃口。但是我最近居然被这个网络小说给吸引住了,修仙小说,升级啊、打怪啊,永远升不完的级这样子。小说的文笔非常直白、粗糙。他说妈的会写玛德,比如他的对手做了一件比较贱的事情他心里就骂一句玛德,然后会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忽然会来一个这个把我笑得要命。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对这些小说产生一种好的胃口呢?可能只是打发时间吧,老了之后也需要这些。除了很精致的菜肴,你偶尔也会吃榨菜啊、豆腐乳之类,觉得很下饭。
我的微信名字叫阳明散仙。散仙,在闽南语是懒鬼的意思。阳明,我台北的家在阳明山上。我侄女只要来找我,我一定是在家躺着,她觉得我每天都宅在家里,像个懒鬼,她叫我阳明散仙。
赵文瑄和他养的动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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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会从我的外表想象我有一个什么样的个性,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根本就不是那样,谁把我想成那样,我就非要做个相反的让他瞧瞧。
我就不喜欢被人家界定。一方面我觉得这是我的个性;一方面作为一个演员,要过瘾的话,我就是要想干吗就干吗。如果这个会影响到我的事业,让粉丝很失望了,拉倒,就不演了嘛,我可以做别的事情啊,又不是只会演戏而已(笑),以前想着教书蛮好的,或者做一个手工艺人,我手蛮巧的。
因为演戏在我人生中是个意外,只是它最好玩,最丰富,而且有一种最强烈、最完整的一种自我实现的感觉。戏比天大,才没有,屁啊,当然有这种想法确实是个艺术家啊,是不错的一个精神,演戏不是我唯一生计途径。我觉得自己个性的完整,比那个戏重要。
我演戏有一个最大的负担就是台词,必须练习很多遍才能记得住,才能将它化成表演,到现场去应付各种状况。年纪越大,记忆力越差,所以台词是我一个非常大的负担。很羡慕有些演员,尤其是女演员,台词看看就会背了,会演了,这样子。
每次我都会在接到剧本后,把它抄一遍。先看一遍知道大概剧情,然后再精读一遍,接下来我会把这段台词录下来。我有一个复读机,写完一段台词可能已经听过15遍了。每天大概要花五六个钟头抄,半个月把剧本抄完。从《大明宫词》开始正儿八经抄,在一个册子里,后来我送给李少红导演,她说哎,这孩子。她很感动。
两年前,少红导演邀我拍《大宋宫词》。拍摄时每一场本来是很完整的,有很多细节,现在为了节奏快,都剪掉,就只剩下交代情节的台词,其他都没有了。本来我应该是,好像第十集才死吧,这样弄成第三集就死掉了。导演说到后面会好一点,节奏就正常了,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笑),其实我在里面的扮相不错,有宋朝的感觉,变成一个宋朝人了。
跟1998年拍的《大明宫词》不一样,这个简单多了,台词比较口语化,不是特别怪,量也少。回想当年刚看到《大明宫词》剧本,很抵触。92年开始演戏,那时我当演员也没几年,看到剧本就吓坏了,没有办法去演,能力不足,你需要有一个话剧功底,那么长的句子,那么不生活化的节奏,觉得特做作。本来表演对我来说其实是很作的一件事。其实真正还是害怕,不敢去。去试装时,整个景已搭起来了,看到后,我忽然就有种感觉,难怪少红导演敢容许这种台词出现在电视剧里,因为造型服装就很风格化,倒是挺协调的。
而且那么凑巧,剧里的这些演员,简直像是完美镶嵌进去的,在这个戏里面就展现了在别的戏里面不大可能的一种光彩。拍摄和周迅相遇的那场戏,大家都期待我有什么特别记忆,其实我没有太多印象,唯一就是我们两个都很漂亮,两个演戏都不做,是很自然的,也是不费力的。
有时我看到有些人评价谁什么教科书式的演技,反而是我觉得非常做作。但那种不费吹灰之力演出出来的,我觉得非常好。在演戏之前我看过周迅的一本画册,pose非常简单,衣服穿她身上就觉得这么好看,自然。有时你看那些模特,一摆杀气腾腾的或冷若冰霜那种样子,都不美。
其实我在演的每一天,都担心这个戏会砸掉,担心观众受不了台词,其他的我就觉得很美,开拍的时候是1998年,拍到1999年拍完,我就跟制片人说,这是一场世纪末的华丽,可能会毁灭,也可能是浴火重生,我那时也快40岁了,把我青春的最后一点光芒做毁灭性的绽放。没想到我40岁以后还继续绽放了好久,我都没有老,50岁还在年轻。
《大明宫词》中的赵文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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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演戏是演李安导演的《喜宴》,当时李安在台湾只是一个小导演,我看过他的第一部作品《推手》,我还真是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有我的判断力。报纸上登要招《喜宴》的男演员,我就去了。有人说我和里面主角某一种气质相像,我们的家庭教育非常像,民国时期那种家庭,他的父母跟我的父母对孩子的教育的方法很像。
本来人生就是按部就班,在台湾念完书以后,服兵役以后进入社会工作。人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但是演戏后,人生其实很多冥冥中有安排。
演戏以后一方面人生更有趣了,简直就是你来冒险,来寻幽访胜;另一方面看得比较开,对得失不会那么执着、在意。演艺圈是一个高浓度的名利场,很多人在里面不开心,被吞噬。但我有一个是自己的小天地。虽然是个演员,我并不觉得我在这个圈子里。
我很简单的,接到邀约就去演,演完就回来了。甚至到后期我对演出的戏,成果一点都不关心。从演第一部戏开始,就没有野心。演电影前,我已经工作了10年,在航空公司当空少,那时我就已经财务自由,父母相继过世后,他们的财产几乎都留给我了,没有经济方面的后顾之忧。有些人钱是永远不够的,要创造更大的财富,更大的事业,更广阔的人际关系,更大的权力,我一概都没有。我有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看掉了一本书,好听的音乐,好看的电影。
《喜宴》之后,我演了关锦鹏导演的《红玫瑰白玫瑰》。在香港要首映时,跟陈冲参加一些访问,有一个记者问我,你前几部戏都挺成功,对未来星途有什么展望,那时候也才演过四五部电影。我说希望能够演10部电影。陈冲在旁边,说为什么不是15部或100部呢?我是真的觉得演戏好难,又不是科班出身,过去心理压力挺大的。我说不晓得,能够这辈子能演10部电影,够开心够过瘾的了,也没有更多的要求了。
《红玫瑰白玫瑰》
你不会觉得这个演员还真的蛮有能耐的。他还能演薛绍、张易之,还能演秦王,还能演那个渣爸,还有那个《万万没想到》里面的一个鬼。我觉得作为一个演员最大的乐趣就是亦古亦今,古装戏要演,现代戏也要演;亦正亦反,正派要演,反面也要演;亦庄亦邪,正经八百的要演,那种很搞怪、很好笑的我也要演。都吃得下,然后胃口也很好,就是不违合。
大家说你怎么尽演那种烂戏,你知道每一种戏都有它的观众诉求的。除了演给自以为很文青的观众之外,我也常常演一些给那种无知少女。有人就是觉得我一辈子就只准演薛绍,也不能老,不能胖,也不能演别的。拜托,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是为我自己活的,不是为你(笑)。
我喜欢的演员都让我非常惊喜,永远出乎我意料。比如说英格丽·褒曼、费雯·丽,因为我看她们的戏比较全,演过一些那真是脸都不要了的戏,真的好投入,疯疯癫癫,放浪形骸,又老又丑的,根本就不顾形象的,但是好动人。
我看剧本,没有文字上的势利眼。有些特别傻、特别失礼、特别幼稚的,我不会去看轻它,我觉得它很好玩,要去演演看。以前喜欢看电影,特别喜欢找一些烂片来看,烂到经典地步的电影,好欢乐啊。一个演员要很有运气才能拍到那样一部烂的戏(笑)。
其实之前也有人问嘛,对获奖会在乎吗?不在乎。早在第一部戏《喜宴》时,我就看明白了这一点。那时候《喜宴》获了很多奖,作为男主角不会演得很差对不对,但是就是连一个新人奖都没有颁给过我。我从那之后,就知道获奖的价值了。
《喜宴》
我最在乎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评价。老实说我也不是每一部戏都演得那么投入,有些戏我不喜欢的就随便演演,就靠气场就可以混过去。事后有时候我会后悔。看了会觉得,啊,这个不好。但是有时我演得很投入,就会觉得真棒啊,真诚地赞美自己,这是我对自己的判断,而不是领一个奖在那边。好不好自己最清楚了,不用别人来告诉我。
表演跟去理解人是非常相关的。最初理解人对于我来说,可能是文学的滋养。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很早就接触到的国外的文学,当时国内是没有的,还有严肃文学,帮我开拓对人性的敏感。
还有是,我对人是绝对真诚,我跟一个人相处时,不会想去讨厌他或者嫉妒他,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对人有这种善意跟好意,别人对我不会设防,乐于跟我交流。对我的帮助也蛮大的,见到各式各样的人性。有善意就会有理解,我不会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标准去评价别人,道德绑架别人。
我当演员最大的收获,是居然演了张爱玲写的东西,还演了她的情人,太好玩。2003年接下《上海往事》,和刘若英合作,她演张爱玲。影响我最大的一个作家,在我的表演生涯里跟她有关联。
《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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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有一个快乐体质。如果没有压力,我很容易活得快乐。我哥哥是一个很棒的整形外科医生,他跟我说,一直到现在,你都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很多,因为你很喜欢笑,每笑一次等于是给脸上动一次微整形,微型拉皮手术。
我印象很深刻,小学念的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是一位修女。有一次我们上音乐课,那天刚好音乐老师没有来,我们已经到教室了,同学们就跟疯了一样,闹得跟什么似的。刚好那天校长在音乐教室旁边一个休息室里,她说这是哪一班,怎么乱成这个样子。过来把我们都训了一顿。她越讲越生气,拿了一个小教鞭在每个出列的人手上打一下,出去都是最调皮的人,打了大概有十几个吧,然后她突然就哭起来了,她说我怎么会这样子,我是一个老师啊,一个修女,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就痛哭跑出去了。我们全班女生受到感染就在那边哭,很后悔。只有我一个人忽然就大笑起来,我一笑其他男生也觉得特别好笑,很荒谬,全班又笑成一团。旁边有一个女生就说,赵文瑄最没有良心了,这个事情我印象好深刻哦。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很荒谬、很好笑的世界,然后不可理喻。有时到剧组有些演员会说,赵文瑄你刚才笑什么,想什么,我说有吗?我常常自己笑,自顾自地笑起来,很多事都会把它想得很好笑,甚至特别严肃的、悲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转个弯就觉得它很好笑。
其实如果按我爸对我严格的教育,我本应该是一个很阴郁的小孩。别以为我这么臭美,其实我爸从小就打击我的容貌。
每次他说我像个小猴子,我印象很深刻,那时我念初中,有一次我们在吃饭,我爸一面吃饭,一面盯着我,忽然跟我妈妈说,你看,我小名叫赢祥(音),那个眉毛长得多邪气啊。我还记得我跑到学校里跟一个很好的同学问,你觉得我眉毛怎么样,很邪气吗,那个同学说你眉毛长得很漂亮,说我们都恨不得有你这么浓的眉毛。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只觉得我爸爸,神经病啊,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界定呢。每次看到贾宝玉看他爸就吓得要死,觉得我爸爸就是贾政,特别一本正经。像我这种孩子跑到别人家里当宝贝一样,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啊。
我在学校里面,老师同学都喜欢我,把我当作小天才,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功课又好,又多才多艺,长得又可爱,又会讲话,个性又好,简直就是完美小孩,又会画画,又会唱歌,又会打乒乓球,体育也不错(笑)。
小时候的赵文瑄和哥哥
可一回到家里,我爸对我百般地挑剔,但一点都不会影响到我,对不起,我根本就分得清楚家里是家里,外面是外面,我喜欢外面的世界,我家里得不到的外面充分满足,一点都不稀罕我爸爸的爱。
从小就围绕在鲜花掌声,莫名其妙的爱的里面,特别妈妈对我很宠爱的。小时候我惹我妈生气,我妈从来都笑眯眯的。我妈每一次打电话给我,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有时候我刚好在睡午觉或者干吗,对自己家里人最不耐烦,讲了没两句,我就烦了,不回啦,把那电话摔了。当我醒过来会非常后悔,马上打回家,我妈根本忘了,她不在乎这些。
我后来做事情的时候,觉得真的挺幸运,个性能够完全保存下来,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就是所有的攻击性都被爱包容下来了。现在我知道,有时候还是要稍微成熟一点,并不减损你灵魂的纯度。差不多刚演戏的前五六年,拍戏一不爽了就走了,根本不管你什么样的,干过几件那样的事情。后来我慢慢的,知道去体会人家的苦衷,不是说有理就得理不饶人。其实我想有可能的话,都会去找那些人道歉。
跟爸爸的关系是你跟外部关系的一种投射,对待那些年长的人、有权势的人,我特别地叛逆,以前在航空公司当空少时,和好多主管、机长经常发生冲突,导致8年里有7年没有年终奖。
中间这个隔阂一直到爸爸住院,才有点释怀。当时我和哥哥住在医院陪床,半夜同时醒来,爸爸也正好醒来,他非常认真和我们聊了一次,我在外面过度的宠爱啊,过度受欢迎,他是很担心的,怕这样的小孩一不小心就会走到邪路上去,将来变成一个很浮浪的个性,他希望继承儒家思想下做事情,有规有矩的,有尾有首的,又有志气责任感,而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他就要平衡一下。
1992年,那时我才三十出头,两年内我父母就相继过世了。我就难过了一阵子,继续过我的生活,并没有去太多想死亡什么事。爸爸走了以后,我有一种感觉,再也没有人,全方位地管我,限制我,指导我生活方方面面,按照他的轨迹去走。我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要是我爸爸没有走,我是不可能去演电影的,绝对不敢。但他一走呢,我忽然觉得,哇,天宽地阔,好多事情想做就去做,我不要再去考虑到他,因为我很在乎他的想法嘛。他那种批评、打击。如果爸爸一直在世,可能会让我结婚了,要生小孩了,那个人生应该不会快乐,当然我可能会认命地去承受它。那绝对不快乐。
我死掉以后,希望在那个世界里,可以跟我妈妈,跟大咪团聚。其他人,我都没有特别的希望能够再续前缘(笑)。
大咪是在拍《大明宫词》,我的经纪人从一个加油站小盒子里捡回来的。好可爱很漂亮,我那么迷恋大咪,主要可能是因为太美了,有时候看到一些大美人,比如费雯·丽、伊丽莎白·泰勒,她们都有点像猫咪耶。有了大咪以后,我突然理解我妈妈对我的爱,就是无条件的,希望他好。有一次我们家那个院子里面有一只大狗,我没有留意,跑到家里面来了,我抱着大咪,它惊魂未定嘛,在我脸上抓了一把,肉都抓掉一块,血流如注。我后来回房间,大咪就在我的枕头旁边,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就把它抱起来,说大咪,你差点把你爸吃饭的家伙给毁了(笑)。我一点都不生它的气,就安慰它,不要受到惊吓。
如果再也看不到我爸爸,我不会怎么遗憾。我觉得做父母的,让一个小孩子这样想真是没有什么必要。孩子小的时候要展现一点真正的对他的爱,而不是一种假装打击,以此去爱。
赵文瑄在《朗读者》中为大咪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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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也是一种天才、天分,比科学家研究核子弹、相对论,不比那个不珍贵。古往今来美人就那么几个。好莱坞里一百多年了,真正大家津津乐道的就那么几个,还是费雯丽、伊丽莎白泰勒啊,让你百看不厌。你以为一个美人的诞生是随随便便的吗,长出棵大白菜啊,他有一些造化的因由。当然我是说真正的美人了。
我对自己的所谓的帅,绝对不是无感,我非常知道,因为有反馈嘛,有些是很直白的、明显的,有些是隐讳的,无论是喜欢的,酸啊、嫉妒啊,这种都有,我是知道自己是美的,但我不会利用这个。
小时候我下课,会有几个同学跑到我旁边来,赵文瑄,你要我帮你买冰棒还是买什么,主动愿意帮我做事、跑腿,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家的时候,我是走路,从学校到家里大概要20分钟,我爸不准我骑车了,他怕危险,但我其他的同学都骑脚踏车上学的,四五个同学就牵着脚踏车陪我走回家。有几个同学走在我旁边,老怕我跌倒了似的,总要扶一下这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上大专,都这样子。
我告诉你,只有美人知道这是什么感受,一般人没有人会对你这样子。所以一个长得好看的人,你怎么理解他在想什么呢,从小经历的跟你不一样。我看到长得很漂亮的,也有那种冲动,想要去伺候他们,想让他们高兴这样子。
我觉得我有一种天分,是一个美的天才,可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在从事美的事业的时候并没有势利或者得失心,在创作的快乐里,很纯粹。我有时候喜欢随手画画东西,比如说看到院子里有一朵很漂亮的花,把它拍下来照着它画,一两个小时画出来觉得挺得意的。我再去照镜子觉得人变得好看一点。年轻的时候,每次弹了大概四五个钟头钢琴,再看,哇,眼睛灼灼有神,脸的线条也变得比较柔和,就比较有气质这样子。
年轻时的赵文瑄
我不是演戏以后才变美的,本来就这个样子。老说什么当明星,在我生活里面我朋友都觉得我是个明星,不一定非要跑到镜头前面才是。我就是个发光体啊,可以带给他们那么多快乐,讲很多话,他们笑得要死,一出现我的能量就是发射,让人家欢乐。长得又好看,一看到我心里就一喜,我认为star就是这样子啊,你还要怎么样的,对不对。
几乎每一个好看的人都被影视圈给抓去,都逮去了,命运也会安排他们走到那条路上去。能通过镜头的考验,在现实生活中很少的,这个美女什么的,镜头一照,缺陷马上就出来了,镜头很残酷的。
真正长得好看的人根本不需要自恋,这种自恋的人都是半调子,在好看跟不好看之间。真正漂亮的人根本就不会把美当回事。他们知道这个挺好用的,给生活很多正向的东西,但是不会特别在乎,像伊丽莎白·泰勒,那么美,真的倾国倾城,说起粗话来,像卡车司机,而且她觉得很好玩。不一定要说我美,我就保持一个美的样子,让大家都认可,不不,她就是偏要来点别的。
真正的美人,为什么那么吸引人,他们有一种很直接的灵魂的投射,发射出来的东西都是很真挚的,没有矫揉造作,或者想要隐藏什么。这个东西特别吸引人,那种半美不美的,或者自认为很美的,常常会让你觉得很作,哪里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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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没有觉得无聊过,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觉得时间不好打发。以前在台湾服兵役,我们要轮流站岗,晚上2点站到4点两个小时,你得站在营房门口,拿着枪,什么事情也不能做。我就在脑袋里面想喜欢的唱片,想完四张唱片2个小时就过了,一点都不无聊。
我很容易跟自己相处,几乎不会主动去找别人。当然我有过很亲密的关系啊,没有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好像空了一块。唯一让我觉得空掉的就是我的宝贝,猫啊、狗啊走了,心里形成一个空洞。人不会,朝三暮四、来来往往,随便,我都不是很珍惜的。
我确实有那么几个朋友啊,不多,相知相许,一切在不言中的一辈子的朋友。他们也不能说是了解我吧,是有某一种层面的欣赏、包容,彼此都是这种感觉,这样子很好。稍微还是有一点距离。我从来不会妄想说我很理解你,从来不会跟他们说这种话。
真正的好的感情应该都是有一种宿命感,或者缘分在里面。你不能说是,我觉得你很帅,你很漂亮,我就爱上你,就有感情,这很莫名其妙很肤浅的,或者说对感情的本质不了解。
我从来就没有一丁点的想要传宗接代的这个想法。没有这个欲望,也没这个需求,我这辈子来就是来成就我自己的,就是来感受以后,我就拜拜,走了不想留下什么东西。好多人说那个基因留下来,算了,你很难讲,因为长得好看的人是基因组合的一种奇迹,你知道吧,要长得好看是很困难的。
我说我的基因里面有很坏的东西,搞不好所有的坏的东西都留下来了,我觉得我有点神经质,只是运气很好,如果运气不好,这种个性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其实很多方面就是我行我素,当我在跟一般人交往不是很深的时候,有一个基本的教养,随和相处的能力,常常会给大家一种错觉,就是我很好相处,儒雅啊,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只要稍微亲近一点,我那种任性啊,种种就会爆发出来,很少人能忍受这样子。
我才不甩你在想什么呢,不会考虑你的需求的,你自己要照顾自己,不赖在我身上生活,看我的情绪起伏。当你亲密到某种程度,一定会有这方面的需要,所以很少人受得了。我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君子距离,不要跟我再进一步了,大家都不好。除非有个很有大爱的人,无条件包容你,我不会要求人家对我这样付出的,那不公平。
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佟振保,我有一点点那种感觉。他没有想到娇蕊的处境,娇蕊下了重大的决心,彻底改变自己,跟过去告别,且要得罪很多人,几乎是完全的放弃为了要跟他在一起,但是振保没想到这个,他只想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他就走了。
你记不记得前一阵子有个男生,他的网名叫做墨茶,就死掉了。我看到那个消息,第二天下午跟教练在锻炼,那天是练背,拉几下我忽然觉得好像没有力气,就把拉链一松,在那喘气,忽然就哭起来。教练吓了一跳,他说你怎么了,我没事我没事,忽然想到那个年轻人好可怜哦,他一个人孤独死掉了,连草莓都没吃上。他说而我依然躺在病床上,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忽然就哭了半个钟头唉,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社会上很多悲剧啊,这个死了、那个跳楼了,我好像都蛮麻木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事情特别触动,有一种非常悲凉的感觉,好像揭示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很冰冷、绝望、无助。人生的一种真相,到最后的状态其实非常孤独,孤独到骨子里,一个人去赴死哦。
61岁的赵文瑄仍然保持着健身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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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来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价值的就是我捡到了大咪,开启我另外一种生活。在大咪之前,我对动物也不在意的啊,它给我很多感悟。
大咪是一个不一样的猫咪,别的猫咪可能不会给我这么多,它会搭在我的脚上看着我,那眼睛好多情哦,哎呦,看到真的融化了,把它抱起来又亲又揉的,太可爱了它,而且它真的很美丽。我常常在想哦,好多朋友那么迷我,可能我有那种眼神,很纯粹的,没有乱七八糟的。
我以前的审美其实是被影响了,一种歧视嘛,但是我觉得大咪打破了。有了它以后学会有一种无条件的爱,以前没有感受过这个。然后看到别的动物都好可爱哦,蝎子啦、蜈蚣我都觉得好美哦,就是它的造型,它也是大自然的造物,好奇妙,怎么会有这种构造。当然我看到蜈蚣还是会怕,但是它五彩斑斓,脚也有一种节奏感,一条一条的,你不要被它咬到就好了,静静欣赏它还是很美。
那时候去演一部电影《绝地逃亡》,我在里面演一个大反派嘛。导演让我出场是设计我在浴缸里面跟一条黄金蟒洗澡,然后他问我怕不怕蛇,我说不怕,以前怕,现在不怕了。我就绕在手上跟它玩,还亲了它两下。它好可爱哦,跟我的猫咪、狗狗没有什么不一样。在它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共性,动物的无邪。万物有灵且美。
我很相信一件事情,很多人说唉呀,怪自己的爸爸妈妈,我没有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觉得不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自己选择要来的,且可能已经冥冥中定好了你来这个世界上干嘛。我有一个蛮明确的,我来这个世界上是来感受的,无穷无尽的感受,体验、经验,我也不留恋这个世界。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创造力。我体悟过废寝忘食,曾经在我一个房子里,现在那个房子卖掉了,有一个很大的墙壁,我很想画个壁画。偶尔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一个罗马古城的壁画,两个人在一个无花果园里面在采水果,偶遇,就搭在树干上在聊天,我好喜欢那个意境哦,想把它画下来。画了好几天,真的我所谓的忘食就是你根本不想吃饭,不饿。废寝,寝其实就是性欲了,性欲都把它升华成一个创作力,很强烈,当时就觉得创作力是人间最宝贵的一种能量。
创造力值得我再活一次吗?我不晓得,我现在已经不大敢再去创造,没有力气了。以前买的所有房子都是我自己设计,每一种都弄了半年、一年的,一点一点弄起来,现在一点这个心思都没有,觉得好累哦,我现在只享受现成的,我的房间里越简单越好,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很温馨的东西都不要有,最好是极简的(笑)。
但我再也不要再来一辈子,够了,这一辈子。我可能已经快乐够了。这个世界不好,它不美好,虽然我乐在其中,只是不太深入去想而已。真的不要再来一次了,不要再从头到尾学写字、背九九乘法表,一次已经够了。而且这一次我还挺幸运的,有一个无憾的外表,还不错的智能,还有一个不错的运气,够了够了。我下一辈子可不见得有那么好了,妈的。
人可能真的是带着一种禀赋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自己选择可能要来过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死掉了以后就回去交账了,这个账里又增加了一点什么东西,可能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完整,谁晓得呢。
其实我现在一点都不怕死,我死的话就可以跟我大咪团聚了。我觉得有那样一个世界,我走进去,它们在那边等我,我抱着它就forever,就这样下去,永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如果要写一个墓志铭的话会写什么?没有想过唉。反正我还挺期待的。
我不怕失去,而且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一个过程。以前常常会有些东西我觉得是不能舍的,我特别喜欢的书籍、唱片、漂亮的家具,甚至从欧洲哪里买的漂亮的灯具,以前在航空公司做事,常常周游列国,到处去买好玩的东西。我现在一点都没兴趣,就能送人的都送人了,谁喜欢,拿走。我不会再有那种拥有的快乐了,就像你吃一块牛排或蛋糕,饱足和爽的那种感觉没有了。好像造成一种精神拥堵。
现在,美的东西它存在那儿就行,不一定要拿过来放在自己身边或拥有它。就像我现在这个房子,我花那么多钱盖它,没有它的所有权。但是我举目望去,那个美丽的竹林,山啊,旁边小溪,我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是我的,还倒不一定要花钱把它买下来。
我回忆人生最宝贵且最自豪就是我的美貌了,这最重要的(笑)。它不会失去的,我有这个自信,我就是一个美的天才。不管活到多老,我有那个年纪该有的美感,一分不会少的,只会往正向前进。
张爱玲晚年独居,我觉得她其实晚年并不悲惨,她乐死了,一个人我行我素,爱干吗干吗,我爱去逛街逛街,我爱就是自己。我觉得她真的会过自己的日子,完全,我的生活我作主。她本来就不喜欢跟人家见面。免了繁文缛节,那些俗套,她烦死了,恐怕连一点那个energy都没想耗在那个方面。住在一个最小的独栋里面,独居,很利索的一种生活。将来真的有可能,所有的东西我都不再眷恋,住在一个家徒四壁的房子里,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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