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九年的唐朝和三百一十九年的宋朝之间,夹着一个七十二年的:五代十国。
北方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北汉,南方的吴、前蜀、后蜀、南唐、吴越、闽、南汉、荆南和楚。一群割据政权各自独霸一方,各自都做着偏安一隅或一统天下的美梦。因为中原向来是皇帝正朔所在,所以把定都开封洛阳的梁唐晋汉周称为五代,而其他边缘地区的割据政权称为十国。
距今一千零四十年前,五代十国的最后一个政权北汉被宋朝消灭,天下从此似乎又恢复了大一统的局面。在中国历史上,这是没多少存在感的几十年,以致于除了历史学家,几乎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五代十国的具体名称。就连影视剧,也很少涉及这几十年。
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唐朝简直是最鲜明的典型。全盛时期的唐朝,千年后仍然被后人敬仰怀念。然而安史之乱过后,唐朝中央政权已经无力控制地方势力,各地藩镇林立。黄巢之乱平息之后,唐朝已经像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人人都等着它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时最强大的藩镇,是被唐朝封为梁王的朱温。公元907年,朱温废掉十六岁的唐朝最后一个皇帝李祝篡位自立,改国号为梁,定都开封。早在此前五年,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就被封为吴王,以扬州为都。公元927年,吴国国王杨溥正式称帝。
但杨溥只是权臣徐知诰的傀儡。公元937年,徐知诰不耐烦再玩操纵傀儡的游戏,他把吴国变成了唐。因为首都在金陵(南京),所以史称南唐。功成名就之后,徐知诰也不耐烦再姓徐,他改回了原来的李姓,叫做李昇。
李昇的儿子叫做李璟,李璟的儿子叫做李煜。李璟写“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煜写“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勾心斗角的野心家,后代却都是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词人。
朱温灭掉了唐,很多藩镇表示不服:你有称帝的资格,难道我就缺了?也是在公元907年,蜀王王建正式称帝定都成都,国号为“蜀”,史称前蜀。
前蜀建国后,典章制度都由宰相韦庄制定。韦庄不仅是政治家,也是晚唐著名的大诗人,他的诗比他的政治声名流传得更久远。“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韦庄是长安人,最后却在成都终老。
在韦庄的操持下,前蜀本来蒸蒸日上。但王建一死,儿子王衍奢侈昏庸,很快就被人盯上。公元925年,只经过短短七十天,前蜀就被后唐所灭。如今只剩下一座王建墓还在成都以为纪念,称为永陵博物馆。
虽然前蜀不服后梁,但还是有人表面上表示归顺的。所以朱温封了占据湖南的马殷为楚王、占据两浙的钱镠为吴越王、占据福建的王审知为闽王……五代十国就此多了三个小伙伴。名义上是朱温封的,实际上各自在唐朝未亡时就已割据一方,听封不过形式表态而已。
吴越的都城在杭州,水利在十国中最有名,而政治也安定有序。为了保护自己,吴越历代君王都尊奉中原地区走马灯一样换的政权,只求保境安民。吴越也崇尚佛教,如今西湖边的雷峰塔,就是吴越王钱俶供养舍利的佛塔。
奉行和平主义的吴越,传国七十一年,已经是五代十国中最长寿的。闽国的状况就糟得多了。开国君主王审知死后,即位的儿子王延翰很快被亲兄弟王延禀、王延钧杀掉,而王延钧继位后又咔嚓掉了王延禀。王延钧称帝刚刚两年,又被自己的儿子王继鹏干掉。兄弟父子相残的闽国,在公元945年被李璟的南唐灭掉。
而被封楚王的马殷,公元927年正式定都长沙,建立楚国,史称马楚。马楚也是历史上唯一以湖南为中心建立的王朝。但马殷死后也是一堆内乱,最后还是在公元951年被南唐灭掉。
此外还有五代十国中最没有存在感的荆南。虽然也位列十国,但其统治者高氏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称帝,统治区域也只有今天湖北的荆州一带。因为地狭兵弱,荆南对南北称帝的诸国一概上表称臣,以维持自己的存在,所以被诸国视为“高赖子”——赖子就赖子吧,只要能活着,叫什么都行。
五代十国时期,要坐稳位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篡唐建梁的朱温,最后就是被自己的次子朱友珪给咔嚓掉的。朱温最大的敌人、定都太原的晋王李克用,养的儿子李存勖就比朱温争气多了:不是转过头来杀老子,而是一鼓作气把后梁给灭掉。
公元923年,李存勖称帝,宣布继承唐朝的皇统,史称后唐。他攻下后梁的首都开封之后,把自己的首都迁往洛阳,力图恢复昔日大唐东都的荣光。他灭掉前蜀之后,成为了长城以南整个汉族地区公认的唯一皇帝,把南方的小伙伴们吓得够呛,以为他将要南下一统江湖。
但李存勖骄傲自大,很快后唐内乱丛生,李存勖自己也被一个戏子郭从谦给杀掉。后唐的最后一个皇帝李从珂跟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不和,石敬瑭叛乱之后因为兵力不足,向兵强马壮的契丹借兵。早有觊觎中原之心的契丹大军南下,公元937年,后唐灭亡。
后唐之后,跟着就是石敬瑭在开封建立的晋国,史称后晋。他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并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称“儿”,所以契丹才会借兵让石敬瑭灭掉后唐。贪图一时之利的石敬瑭,把最好的兵家必争之地卖给了异族,导致后来后患无穷。
石敬瑭至死都不敢违忤契丹,但他的接班人石重贵却想脱离契丹的依附。契丹也不多话,直接派兵入开封,把被迫投降的石重贵全家俘虏到契丹。公元947年,后晋灭亡。
后晋亡后,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建立后汉。此时有一名二十岁的洛阳小伙子来后汉投奔枢密使郭威,他叫赵匡胤。
后汉只存在了四年,是五代十国中最短命的政权。公元951年,郭威让自己手下的士兵拥护自己称帝,同时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这一幕,给了赵匡胤很多启发。九年后,他在陈桥驿也来了一出黄袍加身的好戏,以向郭威致敬。
郭威灭掉后汉,自称为周朝贵族的后裔,因此以“周”为国号,史称后周。此时刘知远的弟弟刘崇在太原继位,仍以“汉”为国号,史称北汉。
北汉在太原,而南汉在如今的两广一带。公元917年,南海王刘䶮称帝,次年以汉朝刘氏后裔的身份改国号为“汉”,史称南汉。南汉的商业气息浓郁,但到了最后一任皇帝刘继兴的时候,祖宗辛苦积攒的基业都成了败家子挥霍的来源。
更为变态的是,刘继兴认为官员们有家庭妻儿,肯定不会尽心尽力效忠皇上。怎么办呢?他规定科举被录取者,要做官必须先当太监。甚至没考过进士但被刘继兴器重的官员,胯下也难逃这一刀。
南汉朝廷的两万多个太监里,有众多饱学宿儒。公元971年南汉被赵匡胤灭掉的时候,光是负责净身的专业人士就有五百名。
相比南汉,后蜀简直不要好得太多。公元934年,后唐的西川节度使孟知祥在成都称帝,史称后蜀。只是他只在位七个月就一命呜呼,地位传给了儿子孟昶。跟众多富二代一样,孟昶也是个能花钱敢花钱的主,到晚年生活更是放纵。夏天他和宠妾花蕊夫人在蜀宫中的摩诃池上纳凉,作了一首词,头两句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如此骄奢淫逸,当然没有什么抵抗力。公元960年,后周的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宋朝,五年后就灭掉了后蜀。花蕊夫人留下一首诗:“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宋太祖赵匡胤灭掉了荆南、后蜀之后,又相继灭掉了南汉和南唐。公元979年6月,他的弟弟宋太宗赵光义灭掉北汉,从此五代十国乱做一团的割据局面终于告一段落。
五代十国是典型的乱世,乱世遵循的是不折不扣的丛林法则:拥有最强实力的人才能生存下去。弱肉强食,自古亦然。公元975年,南唐李煜派遣使者徐铉前往汴梁,请求暂缓进攻。宋太祖不许,徐铉便据理力争南唐无罪,终于把赵匡胤惹毛了:
“不必再讲了!南唐无罪又如何?天下本归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在不强大就要灭绝的时代,狼吃羊从来是不用跟羊讲道理的。李煜治下能有《虞美人》的诗词传世,能有《韩熙载夜宴图》这样的艺术杰作,却无法用来抵挡宋兵。吴越曾向宋朝进贡无数财物,希望以钱财保平安,宋太祖却说“这不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吗,献来干什么呢?”
宋朝虽然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割据局面,但对周边的控制远远不及盛唐时期了。中央政权强大时,周边的异族都不敢轻举妄动;唐朝一崩溃,北边的契丹强势崛起,西边的党项将成立西夏而成为宋朝君臣的噩梦,即便南边的交州也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与中国脱离,后来称为越南。
有鉴于地方藩镇毁掉了唐朝,宋朝一来就采取了强干弱枝、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内乱的威胁倒是小了,但是在面对外来异族咄咄逼人的侵袭时,却越来越力不从心。北宋南宋,都亡于异族之手,而亡国时所受的屈辱,也比宋朝结束五代十国要大得多。
五代十国那些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野心家们,费尽心机互斫互杀,最终却不为后世记得。那个时代仍然被如今怀念的,是韦庄的诗、李煜的词、荆关董巨的山水画、雨过天青的瓷器技艺,是乱世间隙中的精神闪光。
五代十国结束六十多年后,四川眉山七岁的孩童苏轼,听九十岁的朱姓老尼姑讲故事。老尼姑说年轻的时候跟师父入蜀宫,跟着把摩诃池上的那首词念给苏轼听。
又过了四十年,孟昶、花蕊夫人、李煜、赵匡胤、老尼姑全都成尘已久,谪居黄州的苏轼想起往事,于是补全了这首《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流年偷换,世易时移。五代十国多少盛衰治乱,如今只作渔樵闲话、尽付秋月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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