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寻李白全诗(李元洛余光中寻李白)(1)

盛唐的芬芳 现代的佳构

——《寻李白》欣赏

李元洛

在台湾当代诗坛上,余光中是一位与缪斯订了白头偕老的盟约的诗人。他的十三本诗集,就是他和诗神琴瑟友之的记录。“小草恋山,野人怀土”,他同时又是一位具有强烈民族感与传统感的歌者,他隅居于海上的小岛,歌声却常常飞向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陆,他数度遨游讲学于欧美,但他的心魂却留在了东方,并没有和他一起远行。1974年,他去香港大学中文系任教,也许是由于地理的接近而更易于感应,以及和中国的传统文化朝夕相守的缘故,他写了许多古典题材的诗章。在来港的第一本诗集《与永恒拔河》中,就有《唐马》、《漂给屈原》、《古甕记》等篇;而在第二本诗集《隔水观音》里则更多,仅写李白的就有《戏李白》、《寻李白》、《念李白》一组前后三首。这三首同一题材和主题的诗,超逸多姿,有如花开三色的美丽的三色堇。这里,且让我摘取其中的一朵——《寻李白》来观赏吧。

《寻李白》这首诗,播扬着古典的盛唐的芬芳,洋溢着强烈的民族感和传统归属感。在50年代初的台湾诗坛,纪弦等人成立“现代派诗社”,覃子豪等人创立“蓝星诗社”,洛夫、痖弦等人建立“创世纪诗社”,它们是台湾当年最有影响的诗歌团体,而“现代派诗社”的“信条释义”中的“新诗乃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更是信徒甚众,“三分诗坛有其二”。香港学者、文评家黄维樑认为:“到现在,我仍然觉得60年代是个疯狂时期,我们鉴往知来,千万不要重蹈覆辙。”确实,许多诗人遵循的是西化的路线,他们在极端现代派的高速公路上恐后争先,扬起了迷漫一时的虚无与晦涩的尘土,至今都还没有完全落定。余光中,曾经加盟“蓝星诗社”并成为它的护旗手之一,他前期的创作有时当然也难免随其波而逐其流,正如他的诗所说:“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来染湿东方少年的嘴唇。”(《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但是,作为炎黄子孙的余光中,有特别强烈的民族自我意识,对华夏山水和它所培植的文化传统一往情深,他娴于西方文学,同时对中国古典文学也有很深厚的根基,因此,他能从更高的角度与水准来透视中西文化,而数度游学欧美的所见所闻,更加强了他的归属感。这样,在台湾诗坛于1959年开始的新诗论战中,余光中终于向极端的现代派挥手告别,赋一曲“归去来兮”而回归自己的民族传统。

余光中说他“已经生完了现代诗的麻疹,总之,我已经免疫了,我再也不怕达达和超现实的细菌了”(《从古典诗到现代诗》)。此后,他写了许多表现中国的历史及其传统的诗篇。这位自诩“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诗魂在南方》)、“我的血管是黄河的支流”(《敲打乐》)的诗人,他自然不会忘记曾经以豪情再三礼赞过黄河、以柔情再三歌唱过明月的李白。大陆的诗人写李白也许不足为奇,但赞美李白的诗篇出于身居海岛的诗人之手,而且又是在那五光十色的西方霓虹灯中写成,就确实是难能可贵了。正如诗人在诗集《莲的联想》的“后记”中所说:“怀古咏史,原是中国古典诗的一大主题。在这类诗中,整个民族的记忆,等于在对镜自鉴。这样子的历史感,是现代诗人重认传统的途径之一。”诗歌,是一定的社会历史生活的艺术表现,也是诗人和民族的心灵的艺术录像。历史感,是一首好诗的重要标志之一,在一首优秀的可传的诗作中,必然艺术地概括了较为深广的一定历史时期的生活内涵,包蕴了具有普遍意义和美的价值的民族感情。李白,是中国诗史的旷代天才,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余光中的《寻李白》所寻寻觅觅的,如诗人自己所说的是一种“宛转的怀乡”,不也是我们民族所普遍共有的一种历史的情感吗?

在艺术上,余光中是一位十分讲究诗艺而不断地创新求变的诗人,是一位立足于纵的继承而又开放地作横的借鉴的诗人。他在《诗经》和屈原的作品中启蒙,从李太白全集中听诗仙高谈雄辩,去成都杜甫草堂作诗圣异代的弟子;他在台湾现代派诗潮中先是弄潮儿后是回头的浪子,但他回头之后并不拒绝借鉴西方诗歌的艺术技巧,他对西方文学的登堂入室的功夫,使他能够以中为主,广收博采而中西合璧。在诗艺上,《寻李白》和他的名作《乡愁》、《乡愁四韵》一样,同是民族化和现代化相融合的现代的佳构,但又别有一番风采。

诗,应该讲究结构的美的经营。结构不具有美学价值而成为好诗,是不可思议的。闻一多当年论诗的“三美”时提出“建筑美”,主要就是从结构形式上着眼的,而西方盛行的“新批评派”,也很强调结构之美。美的结构,不仅具有一种外在的形式美,使读者产生赏心悦目的美感,同时,它还能以一种内在的秩序,使诗的内涵得到感人的美的表现。诗的结构,有“外在结构”与“内在结构”,前者是指结构的外部形态,后者是指结构的内部构造。

《寻李白》的外部结构是自由而严谨的,它不是格律体、半格律体而是惠特曼所首创的自由诗体,造句、分节和成篇都比较自由舒展,不像格律诗那样有比较严格的法度,但正如古希腊大雕刻家坡里克利在《法规》中所说:“美是多部分之间的对称和适当的比例。”这首诗全篇的结构又有一种严谨之美,这就是:不知是巧合还是作者有意的安排,第一节与第三节各为十四行,第二节与第四节各为十行,基本格式有如扩展了的古典诗歌中的隔句对,这样,在参差错落的自由之中就不乏整饰之趣,和谐而不杂乱,清爽而不单调。英美意象派诗人鼓吹自由诗是一种“没有诗体的诗体”,虽然不无道理,但走向极端就必然散漫无章,这种作品在新诗中不但并不鲜见,而且比比皆是。从内部构造来看,《寻李白》以“回旋”与“立体”构成它的间架的特色。诗以李白的“失踪”始,在叙写诗人的痛饮狂歌与坎坷遭遇之后,复以李白乘风归去终篇,反复回旋,始终围绕诗中的一个“寻”字曲折成章,而避免作直线式的叙述。梦李白,那是诗仙的同时代人杜甫,寻李白,已是一千二百多年后的当代诗人余光中,这种时空的变异,加之余光中在处理这种题材时“常有一个原则,便是古今对照或古今互证”,因此,这种二元对照的手法,使诗的内在结构就必然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了。诗的开篇的“至今还落在”的“至今”是超越时空的奇想,在时间上将古今联系在一起,形成时空的立体感,其他如写诗人作品“千年后”的魅力,写现代之谜的“霍霍的飞碟”,都是古今并举,易地移时的手法,形成了诗的内在的立体的架构,这样,全诗就不致停留在绝缘的古典的平面,而具有现代的浮雕式的美的效果。

在诗歌史上,最早也是最成功地为李白造像传神的篇章,应该是杜甫前后为李白而写的十四首诗了。小于李白十一岁的杜甫,出于他对李白的“怜君如弟兄”的钦佩挚爱,以及他们两度同游齐赵与齐鲁所建立的深情厚谊,加之他作为诗中圣手的才力,因此,他就以诗的语言为后世建造了李白的不朽的纪念碑。《饮中八仙歌》中的“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傲骨逸神,跃然如见,不就是丹青高手也难以企及的吗?而《赠李白》的“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更是写出了一代才人的豪情、寂寞与悲哀。而今,李白邈矣难寻,而且杜甫已有那么多名章俊句,如果没有出众的才华,是可以“免开尊口”的了,而诗的才华的具体表征之一,就是有无创造性的或称创见性的想象。想象,对于文学艺术的所有门类都是重要的,对于最富于暗示性和启示力的诗歌,尤其是如此,这就难怪歌德为什么说“造型艺术对眼睛提出形象,诗对想象力提出形象”。诗的想象,是和诗的意象携手同行的,意象,是想象过程中的主要符号元素,心理学上有所谓创造性思维和创见意象,也有所谓无意象思维和无创见意象,诗的创造性想象就是创造性思维的表现,而诗的创见意象则是创造性想象所开放的花朵。平庸的诗,往往就是因为只有平庸的陈旧落套的想象,缺乏艺术的刺激力,而出色的诗,总是以它新颖独特的想象使读者耳目一新。

余光中的《寻李白》,固然有李白、杜甫的诗作为他创作的素材和依据,但他的诗毕竟不是古典作品的翻版,或是前人诗作意境的复制品,而是属于自己的新的再创造。余光中的诗工于发端,如这首诗的开始:“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轰然而起,破空而来,拟人手法的“傲慢”与“羞愤”出人意外地加诸“靴子”和“手”之上,彼此又构成强烈的对比,“至今还落在”与“人却不见了”,写实而不泥于实,似真似幻,现实之真与想象之美交融在一起,这样,不仅一开篇就活画出李白“飞扬跋扈”傲岸不群的神采,先声夺人,而且有广阔的艺术时空供读者神游遐想。诗中的第二节关于李白的痛饮狂歌及其作品的感人力量的描写,那妙想奇情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了,在第三节“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不如归去归那个故乡”的渲染和跌宕之后,第四节由李白爱月而擅于写月忽发奇想:“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李白生前曾作《大鹏赋》以鹏鸟自况,在安徽当涂临终时所作的《临终歌》中,也有“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的悲吟,但是,民间却盛传李白在采石矶长江中捉月而死的传说,而余光中的一阕“月光奏鸣曲”,为我们奏响的竟是一个如此奇妙的尾声:“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接你回传说里去”。李白诗的想象是如行空天马,超逸绝尘的,而立志“成为屈原、陶潜、李白、杜甫的嫡系传人”(《六千个日子》)的余光中,他的诗作丰富而富于创造性的想象,确实也颇有“太白遗风”。

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如果没有对于文字的高度艺术敏感和驱遣文字的深厚艺术功力,那就绝不能企望诗的写作获得成功。艾略特的如下见解还是值得参考的:“好诗的第一个起码的要求,便是具有好散文的美德。无论你审视什么时代的坏诗,都会发现其中绝大部分都欠缺散文的美德。”(《十八世纪的诗》)余光中认为:“我敢断言,今日许多以诗自命的三流散文,其淘汰率不会下于60年代那些以诗为名的魔咒呓语。”因此,诗的语言较之散文语言不仅应该更精练,而且更应具有一般散文所不具备的象征与暗示的美感,也就是说,诗的语言是“至精至纯”的语言。余光中诗的语言是精纯的,一是密度高而弹性大,二是炼字炼句具有“新鲜”与“新奇”的美学效果。密度和弹性是相互联系的,密度,不是指文字的繁多与篇幅的冗长,恰恰相反,它是指在一定的文字中包孕尽可能稠密的内涵,引发读者尽可能丰富的美感,而弹性则主要是指文字的意象经营是强力结构式的,有极大的伸缩性与延展性,正如闻一多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一文中所说:“诗这东西的长处就是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余光中诗中的“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把胡马和羌马交践的节奏/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一句,就是密度高而弹性大,虚实互转,伸缩自如,凝练而繁富,它不仅生动地表现了杜诗内容和风格的特色,与李白诗作了美的对照,同时“胡马和羌马交践”又概括了安史之乱与以后的回纥入侵,时空阔大而包举众端,“留给”二字避板直而求灵动,写出李白的因漫游江东,他的作品未能更多更直接地反映时代的动乱,其诗的内涵和风格与“苦吟”的杜甫不同。又如“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不仅“小”与“长”运用了西方文学中常用的矛盾修辞法,而且“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又是无理而妙的反向的变形,加之一个“怨”字,更觉简练的文字中义有多解,文字向内紧凝而含义多面地向外延展,令人咀嚼不尽。

在诗人中,余光中是一位向西天取经而回归故土的玄奘,从《寻李白》中可以看到,他在节奏和句法上都融化了西方诗歌的一些长处,但是,余光中更是中国民族传统的发扬者,学贯中西的他,善于在新颖活泼、长短开阖的句法中炼字和炼句,并力求字句的锤炼具有美学上的新鲜感与新奇感。“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李渔)“要用‘美’这个词来称呼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需引起你的惊赞和快乐。”(伏尔泰)余光中这首诗就是如此,它的炼字炼句新鲜独特而不同凡俗,奇妙警动而不落陈套,焕发出令你一见钟情的美的魅力。如“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诗人仍然从和李白密切相关的明月与诗酒落笔,用字千锤百炼,造句妙喻如珠。“七分”、“三分”、“半个”等数量词的运用都各呈其妙,而“酿”、“啸”、“吐”这几个动词更可说是诗中之眼。宋代号称“小李白”的杨万里同友人月下飞觞,曾有“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重九日同徐克章万花川谷月下传觞》)的惊人之句,而余光中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更是清新俊逸,发语奇创,活画出李白的风流文采与豪放不羁的个性。李白二十五岁时离开四川家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的作品和性格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任侠”,“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他的作品被美称为“盛唐之音”,并且不少篇章都写到“剑”,余光中的诗的联想也许就是由此而萌发的吧?“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没有这种雄奇骇俗之句,怎么能为我们民族的这位诗的“谪仙”写照传神!

余光中的《寻李白》,是一朵诗中的奇花,我上面所作的赏析,只不过是一位不甚高明的讲解员的解说词而已,读者若想领略它的色彩与芬芳,还是得自己亲自去品赏,因此,我就不再指手画脚而喋喋不休了。

余光中寻李白全诗(李元洛余光中寻李白)(2)

(作者:李元洛 著名诗评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编辑 | 章雪芳 审核 | 小楼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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