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闹市的背街处,一间新开张的小店,门头上方悬挂着“手工布鞋”的招牌,吸引过往行人驻足观赏。我这个从乡野中走出来的白发游子,掂起一双可脚的千层底布鞋爱不释手,脑际泛黄的记忆里勾起一缕扯不断的乡愁。

我出生在豫东黄泛区的偏僻农村,从记事到读完初中,脚上没穿过皮底鞋,都是母亲和姐姐们用手工做的麻底布鞋。我自嘲说,麻底布鞋透气性好,穿上不闷脚,走路轻快。其实我更羡慕有钱人家脚上穿的千层底布鞋,被桐油刷过的鞋底红漉漉的,透出一股子松香味儿,结实耐穿。

老奶奶手工缝制的布鞋无人问津(一门即将消失的手艺)(1)

在那瓜代菜的岁月,我们家6姊妹,日子过得紧巴,买不起布料做千层底布鞋。母亲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就用生产队分得的麻批,拿梳头的梳子反复梳理出细麻穰,搁一张旧报纸上平摊均匀。没有白面熬制浆糊,母亲从面盆里挖出来半瓢苞谷面,添水搁铁锅里熬半锅苞谷糊涂,掺和着麻穰子抿袼褙,抿好袼褙贴在屋墙上晒干,比着鞋样用剪子铰鞋底。

我父亲读过私塾,家里有一本大开本的绵纸线装书,至今已想不起来书名了。那本线装书里夹满了用报纸剪成的鞋样,还有绣花鞋面上的各式花样儿。有句俗话说:“衣不加寸,鞋不加线。”特别是脚上穿的鞋,大了干农活走不成路,小了又夹脚磨泡,要不咋会有“穿小鞋”的典故。

母亲巧手铰出来的鞋样可供全村人使用,不仅有鞋底,还有尖口和圆口鞋帮,后来又发展到鞋脸两边带松紧布的鞋样,就如同现在你穿多少码的鞋一样,可脚量制做出来的布鞋大小适中。做布鞋先纳鞋底,上下用两层白粗布,将铰好的麻袼褙鞋底包裹起来,鞋底周边选用细白布沿条绷紧了,用捻好的细麻绳纳鞋底。细麻绳是用双股的麻批捻成的,母亲夜晚洗涮完锅碗瓢盆,又摸黑喂饱了猪圈里的膘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一边跟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唠叨家长里短,一边用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捻麻绳,一晚上不失闲,能捻窝头大的一团,足够第二天纳鞋底了。

老奶奶手工缝制的布鞋无人问津(一门即将消失的手艺)(2)

大集体年代,妇女下地干农活,随身都㧟着做针线活的竹篮子,半晌歇工的时候聚集在树凉荫底下,见缝插针纳鞋底。母亲纳出来的鞋底,四针为一组图案,针脚呈现出菱形状,左看右瞧,密密麻麻的针脚照趟儿,瓷实,那个年月纳得比较好的鞋底,足有上千针。纳好鞋底上鞋帮,黑粗布圆口单鞋帮内,中间夹一层纸袼褙,将两边从脚后跟处缝起来,有窝帮上鞋和外上两种做法。

一般的尖口单布鞋,都是最传统的窝帮上法,从鞋壳篓里边纳针脚,鞋帮周围与鞋底齐边。外上鞋则在鞋底边沿留下白沿条,细密的针脚露在外边。做冬天穿的棉鞋时,特意在鞋底和鞋帮里层贴进去新鲜棉花穰子,那种双道脸的棉鞋,鞋面的连接处用鞋脸皮子包口。所谓的鞋脸皮子,其实就是游乡的货郎挑卖的一指宽人造革,二分钱一条。乡下人的麻底布鞋是不认脚的,左右脚都能穿。

老奶奶手工缝制的布鞋无人问津(一门即将消失的手艺)(3)

我爷爷在大跃进那年赶马车往开封运送农副产品,夜晚在朱仙镇遭遇车祸,被轧断9根肋骨一条腿,那条受伤的左脚只能穿小鞋。母亲就做两双大小不一的鞋,让爷爷替换着穿。那年头,谁家的妇女勤谨能干,堂屋里间挂多少双新鞋就知道了。我们家堂屋靠后屛墙的地方,横悬着一根木杆,杆子上挂满了单鞋和棉鞋,都是母亲和姐姐们起五更打黄昏做的。像我这样的半大小子,脚上穿一双新做的单布鞋,整天在学校踢瓦踢毽子,要不了一个月,鞋面布就被踢飞了,疯长的大拇脚指头露在外边,乡下人戏称为“掏小虫”。

至今最难忘的是,1976年冬季,我应征入伍,当兵临走时刻,未婚妻送给我的定情礼物,就是一双麻底布鞋。多年后,已成为我妻子的她回忆说,那时候不知道我穿多大的鞋,乡下没过门的女人脸皮薄,也不敢公开要鞋样,就参照着她弟弟的脚去做。

新时兴的灯草绒布价钱昂贵,她省吃俭用买回来二尺布,夜晚偷偷独坐油灯下做鞋。用浆糊沾好的鞋底没处晒,索性坐在屁股底下暖干了。我从新兵连被选入军报务集训队,钻进太行山沟里封闭训练。要过春节了,队里缺少新鲜蔬菜吃,队长给每人发一块钱,让学员到附近的山村买活鸡,说是要吃“百鸡宴”。我脱掉笨重的棉鞋,换上未婚妻送给我的麻底灯草绒布鞋,当众向那些城市招来的兵直炫耀。

老奶奶手工缝制的布鞋无人问津(一门即将消失的手艺)(4)

看山跑死马啊!俗话不俗。眼瞅不远处有村庄屋舍,跑半天却到不了地方。我感觉脚后跟有点疼,坐在大石头上脱了鞋仔细瞅,发现那双麻底布鞋已经被山石磨破了,鞋底软乎乎露出鸡蛋大俩窟窿,临时让战友脱了鞋均给我一双鞋垫,勉强凑合着继续赶路。山沟里游来个修鞋的老头,我从每月6块钱的津贴费中拿出5毛钱,钉了鞋后跟,那种旧橡胶轮胎修补的鞋底,一只脚高,另一只低,穿上走路还倾斜往外撇脚。就这样,那双麻底布鞋我一直舍不得扔。

如今,人们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从城市的店铺到乡村的地摊,出售的皮鞋布鞋乃至于人造革鞋,遍地皆是,让乡村的妇女彻底得到解放,再不用去劳神费事做鞋穿了。然而,当人们穿腻了皮鞋人造革鞋深受脚气苦害之后,难免会有故态复萌的心理需求,那渐行渐远的传统工艺,再次应运而生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离开故土的游子穿上曾经的布鞋,入夜的睡梦,会有更多温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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