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庆阳

《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中司马徽向刘备介绍诸葛亮,说道:“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颖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此四人务于精纯,惟孔明独观其大略。”

所谓“观其大略”,并不是粗略地了解,而是能够探寻到深远的谋略。“大略”不是粗略,更不等同于大意或大概。正是善于汲取和研究大的方略,才使诸葛亮“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而“务于精纯”则是指对于事物的真相要务必全面、准确的探知,“精纯”乃为精纯熟练。“观其大略”需要广博的知识,“务于精纯”则需要专工的功夫。从“诸葛一生惟谨慎”这历史评价来看,显然他对事物的观察也相当精细。“观其大略”与“务于精纯”在诸葛亮身上得到了统一,也就是说诸葛亮在事物的观察、研究上既能博取又能专精。毕竟,“无专精则不能成,无涉猎则不能通”(梁启超)。关于“专”与“博”的关联性,言先生以数十年的书法实践及美学思考,在《传统的滋养 生命的律动——我的学书历程》一文中认为:

“广览之下无约取,何能独立成家?”——当我昆仲在常州从事仿古国画 创作时,一位历尽沧桑的艺术老人张恳先生曾对我如是说。

苏老洵《明论》曰“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我读历代书论,更重视美学、哲学的研究,笛卡儿的“我思考,所以我存在”成为我的座右铭。而“我行我素”则建立在博采约取的大厦上。徐悲鸿说:“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只有强化自己的风格,才能形成个人的特色。(《抱云堂艺评》)

言先生强调书者要“我行我素”,毕竟“只有强化自己的风格,才能形成个人的特色”,这是“务于精纯”,即专精约取的结果。这种结果是基于“博采”“广览”之上生成的,正谓“僧家托钵,积千家米,煮成一锅饭”。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强调的就是博采约取,为什么要博?早在1500年前的《文心雕龙》就给出了答案:“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而饱矣。”是说要丰富自己的才能智力,一定要博见多闻,只有一块狐狸腋下的皮毛不能使人温暖,有了数千个鸡脚掌才能让人吃饱。“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史记·赵世家》)狐腋虽精,但毕竟太少;鸡蹠虽食之无所得,但多了也能饱。有着“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之誉的汪曾祺一贯认为:“一个人口味最好杂一点,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这无不强调了“博”的重要性。于书家而言,也是要“博”的,弘一《谈写字的方法》说:“篆书、隶书乃至行书都要写,样样都要学才好;一切碑帖也都要读,至少要浏览一下才可以。照以上的方法学了一个时期以后,此可专写一种或专写一体。这是由博而约的方法。”

被人们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李学勤很喜欢用一句英文俗语“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来说明自己治学成才的体会。“一些的一切”即学什么东西就要对这个领域已有的一切都懂;“一切的一些”即对其他领域的知识也都应懂一些。可以说,不管学什么专业,不博就不能全面,就不能对这个专业进行深入的研究,就像井底之蛙,往往会因孤陋寡闻而闭门造车,得出褊狭的结论。只有知识广博,才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全面深入地解决问题。当然,做学问强调“博”,不是说只讲“博”,单纯的“博”未必就是真的有学问。老子说:“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庄子说:“博之不必知”。那些自认为在任何一门学问都略知皮毛便是博学,其实是一种泛泛的杂学而已,并没有进入知识的门墙。郑杓《衍极》:“精于一则尽善,偏用智则无成”。他认为能专心于一艺就能完善,把智力用到各个方面就无所成就。这告诉我们,做学问如果博杂不精是不行的,如言先生文中提及的艺术老人张恳先生所言“广览之下无约取,何能独立成家?”如果在博学的基础上不能够专工,就容易成为万金油,结果是样样通,样样松。

《世说新语》有记:“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褚季野认为北人的学问广博,孙安国认为南人的学问专精。孙过庭《书谱》:“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余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摠其终始,匪无乖互。”孙氏在这里提到了“专工”与“博涉”,他认为钟繇精于楷书、张芝精于草书,都是“专工”;而王羲之二者皆善,虽“拟草则余真,比真则长草”,可谓“博涉”。北人的广博、南人的专精,王羲之的博涉、钟张的专工,难免会让人觉得做学问的“博”与“专”可以区分来进行,实则不然。学问中的博、专只是相对而言,二者实质上是辩证的统一,相辅相成的,只是根据需求而各有侧重,进行了很好地结合。毕竟,在广博的基础上才能求得专精,在专精的钻研中又能进行广博的学习。康有为曾对门生做学问提出了三点要求,其中广博和专精各占其一:“一曰广大,指博览、学识、贯古今而通中西;二曰精微,探源溯本、寻根究底;三曰献疑,无疑问则无学问,有大疑问始有大学问,非献疑质难不能更新自己。”

对于书法的学习是要先“专”还是先要“博”,这是两种不同的学习路子,一般认为学书者应该是先专而后博。《倪氏杂记·笔法》云:“凡学书之人,工夫分作三段:初要专一,次要广大,三要脱化”。来楚生说:“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这里所提到的“专一”“专宗”主要是针对书法初学者而言,毕竟,入门是第一位的,初学者先要选择一本经典碑帖进行临摹,在一定的时间内需专精一家,品咂古法,静思入神,即“得之皮毛,不如得之精髓”。言先生亦是持有这个观点,他在《篆学探真》一文中提到“学篆三步”时认为 “初学分布,……务须守定一家;继知规矩,……务须博取广大”。在《草贵流而畅》一文中又强调:

在专学一帖的同时,要博览群帖,专学一帖,是为打好根底,求其真谛。博览群帖,则是增加对所学范本的比较。这不仅有助于升华对范本的理解,而且会提高对草书的认识。(《书学散步》)

言先生的得意门生曹元伟曾有一篇关于书法学习的《先专精后博取》文章,可兹借鉴,摘录如下:

我以为,学习书法不能像吃菜一样,每个菜都想尝一口,首先要先专精,后博取,就是先选定一个书体的某一家某一帖,真正地钻进去,而不是浅尝辄止,待该帖基本能变成自己手上的东西以后,再考虑换帖,也只能在原来的书家作品范围内进行选择。后博取,就是在专精一家之后再向外延伸,所延伸的书家作品,尽量与以前学习的风格相近,这样更易融合,所积累的东西也存在一定的规律性,所以,更容易把握。

如果将书法入门过程中的由一家到多家的学习理解为专工、博涉的话,这也是最基础的专工与博涉。那么,上述孙过庭所说的专工与博涉,则是指书法学习到了由入帖到出帖、由泥古到化古、由他神到我神的阶段,探索用书法语言表达自我性情时的一种选择,这是高级的。其实,专、博二者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虽然孙过庭《书谱》中有“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的提法,但那也是针对王羲之与钟、张的书法比较而言。又如孙氏所说:“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而使转纵横。自兹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可知张芝精于草书,亦善楷书;而钟繇精于楷书,亦善草书。可见专精是由兼善而来,不能兼善者,由于其功力不足,也就谈不上专精。具有专长的人往往并不是单纯地专一,而是由博而精的再专一。

沙孟海先生曾说:“一般书人学好一种碑帖,也能站得住脚,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了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当前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回顾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人,技法上未始不好,后来声名寂然,便是缺少学问基础之故,这点我们要注意。”由沙老所言可知,一是书法的学习、创作,如果专宗一家,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进行深入,但久而久之也会因偏食而营养不良。毕竟,师宗多家有助于精通一家。二是任何学问都不是孤立生成的,书法是一门学问,但需要多门的学问来支撑。书家的研修到了一定的阶段,拼的不仅仅是技法,更多的是书家综合的才能。赵壹在《非草书》中认为草书是“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的游戏,从一个方面揭示了书法创作的真谛——书法艺术是“博学”的结果。没有广博而深邃的知识,只是为了书法而书法,纵然“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也不可能成为具有“超俗绝世之才”的大书法家。

言先生认为“‘我行我素’则建立在博采约取的大厦上”,道出了“专”与“博”的关系,“博”是求共性,而“专”则是在共性中出个性。欲“将传统的艺术精神,潜化为艺术个性的创造”,必须要博取,才能“懂得‘书外功夫’,懂得对生活、对时代的感悟,以自我的性情、气质,努力捕捉传统书法中与自己内心共鸣的艺术语言与表达方式。”(言先生语)

抱云堂艺思录读书札记100篇(言恭达抱云堂艺评)(1)

言恭达,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院务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副会长兼高等书法教育分会会长。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兼职教授,东南大学中国书法研究院院长,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文字博物馆、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顾问。

编辑:周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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