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中国及至世界文坛的地位,在此无需赘述,今就以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篇白话文《狂人日记》来了解鲁迅笔力的鬼斧神工。
这篇小说除开篇对日记略有交待之外,通篇都是一个狂人的以日记体写就的胡言乱语。也许大家会问,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可值得记述的,它又有什么值得大家追棒的?但事实上,从《狂人日记》发表起,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不仅是因为它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篇白话文,更是因为它的思想性。
《狂人日记》的思想性就来源于狂人的狂。狂人因狂,而与普通人看世界的视角和出发点不同,因此常有惊世之语。然这些惊世之语之所以惊世,就是因为它道破了某些我们想说又不敢说的真相、想弄明白又弄不明白的道理,它使清醒者惊觉,使麻木者害怕。
今天我就以一“狂”字入手,分析我们文化中对“狂”字的理解,以及《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之所以被称为“狂人”的荒谬性和合理性。
一、“狂”字在我们的文化中包含哪些内涵?“狂”字不管如何理解,它都含有一种病态的指代,不论是生理性还是心理性,它都是相对于普通人来说的异常。
“狂”的第一重理解为生理病态,指一种疯病,往往与狗相连,常把“狂”称作疯狗,比喻人乱吼一气,像狗吠一样夹杂在人声中让人难以忍受。在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这样子写道:
“狾犬也。从犬㞷聲。忹,古文从心。巨王切”。 (狂)狾犬也。二篆爲轉注。叚借之爲人病之偁。从犬。聲。巨王切。十部。 (忹)古文从心。按此字當从古文作。小篆變爲从犬。非也。
大概意思就是说“狂”便主要是指疯狗的叫声。我们都知道在人类之中有一种“疯狗病”,这种病来源于狗,发病时像狗一样乱吠,而且行为不受控制,见到的人都不敢靠近病人,生怕被伤着。
然古时候“狂”又作心字旁,可见多与患病者的心理有关。因此,“狂”并不专指染上“疯狗病”的人,还泛指一切心理上患病而行为乖张的人。
真正患“疯狗病”的人,自有其物理病因,而心理上患病的“狂人”,我们又该如何界定呢?
在现实生活中,对患有心理疾病的“狂人”,我们一般称之为“疯子”,表示某人神志不清,意志混乱。但是鲁迅的高明之处是,并不在此把狂人称为“疯子”,而还称“狂人”,可见鲁迅的用意之深。
因为在这里“狂人”虽被众人称为疯子,正如他大哥对来看热闹的人吼道:“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而其实,“狂人”并不是一个神智不清的人,而充其量只是一个狂人。
“狂人”的第三重意义,是指一种人格特质,即自视甚高,不屑与普通民众为伍,这种人坚持以自己的理解来理解世界,不被旁人轻易左右,他们不惜以鸡蛋碰石头,也要坚持心中的理想。
这样的人在他们的当世虽不是普遍的存在、被看成异类,但这类人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如提出“仁政”的孔子、被七十岁行刑的苏格拉底、被称为“疯子”的尼采……他们都是人类进程中点亮思想火把的人,带领人类向着光明前进。但他们本人,往往都活得非常悲催,既难有功名,又难被当时世人理解。
而正是这些“狂人”点亮了火把,救助人们从思想的黑暗中走出来,迎向了光明。但是正像人们对“狂人”的曲解,这些点亮火把的人思想被人们有意无意歪曲,成为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手中为所欲为的工具,大多数人因信了这虚假的鬼话或者已不知不觉中做了些恶事,就都成了这虚假仁义道德的帮凶和拥护者,而少数不肯屈服不愿入局的狂人,往往就被他们称之为“疯子”。他们把狂人所信奉的那一套进行有意地扭曲,用来杀死狂人,使狂人有口难辩,有苦难言。
这就是鲁迅口中人吃人的本质。吃人的人给被吃的人安上了一个光明正大又莫须有的名目,因此并不担心吃了人会有什么祸事和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而且吃了人的人,“怕还会有人见情”!
综上所述,“狂人”在我们的文化内涵上有三重解释,一是物理病因,即“疯狗病”;二是因心理障碍而导致的精神病,即“疯子”,而三则是坚持真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显然,《狂人日记》中的“我”,是一个敢于说真话,敢于表露真实自我的真人,但是,由于众人已经习惯了人吃人的规则,怕“我”打破人吃人的规则,便给“我”这个狂人安上了一个“疯子”的名目,这样就可以将“我”正大光明地吃了去。这种伎俩就是披上“仁义道德”的虚假外衣,实施吃人目的的实证。
二、狂人作为正常人的合理性,比普通人更充分首先“我”是一个活在真实感受里的人。书中写道: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一个“患有迫害妄想症”的人,知道他们想害我,表现出了极度的恐惧,这比起众人遮遮掩掩的害怕,更显得直抒胸臆,毫无掩藏。众人是什么样的呢?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在人吃人的社会规则下,他们想吃人,却又怕被别人吃,这种即怕又掩的态度,分明显示出了他们害怕却又不愿承认的样子。其中的怕不见得比“我”少几分,或许更深重。
因为狼子村一个大恶人(所谓“大恶人”,就是个胆大的),被众人打死了,他们就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用油炒了吃,目的就是为了吃了可以壮胆。
看来,众人的胆未必比“我”的胆大,至少“我”还用不着吃人心肝来补胆。但他们之中,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坤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怕人怕得要死,却在看见无怨无仇的“我”时,表现得那么凶那么可怕。
他们怕人却并不表现出来,却把这怕运用到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身上,进行狠狠地报复。其实怕人有什么值得遮掩的呢?据现在科学调查,对人际沟通不害怕的人至今还没有,任何人都或多或少对与人交往带有恐惧。现在有许多人都称自己有社交恐惧症,只要按自己适当的方式生活或者用有效的方法进行疗愈也可,并不一定要一边非常害怕又一边装作自己非常厉害的样子,通过欺压弱者而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
因此,活在真实感受里的狂人,远比那些“正常人”更像正常人。
第二,“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敢于说真话。在第八节有这样一番描述: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这就是他们的逻辑,他们吃了人自己不明说,也不允许别人明说,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暗语。而“我”这个不识时务的狂人不但明说,还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吃人的事,对么?”
因此,这不得不引起左右而言它的众人的恼怒,人吃得却说不得,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你不按规矩行事,一定要实话实说,那就怪不得别人要动手了。
于是,“我”被安上了一个疯子的名目,湖南“操场埋尸案”的邓世平老师被残忍杀害,埋尸操场!
“我”能有什么选择呢?大哥还煞有介事的请来一个老头子为“我”诊治,把“疯子”这一莫须有的名目罩在我头上,这样“我”就有口难辩,有苦也说不出了。“我”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屈服,不然就只能被吃了。
比起大家明知真相却不敢直言的虚假,“我”更像一个人。
第三,是因为“我”有人性。在第十节“我”恳切地与大哥谈了吃人的利害,并一再恳求大哥: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可大哥惘若未闻,对跑来看热闹的人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的!”一句疯子,让“我”的这些话听起来更轻飘飘,又更显“我”的疯狂了。看来改变他们的吃人习惯是不可能了,“我”只有反省自身,做出了深刻的忏悔。妹子五岁时,死掉的缘故就是被大哥吃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让然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了我自己,……”
“我”是一个狂人,是一个勇者,但并不是一个恶人,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害“我”,弄了个疯子的名目罩住我,使我欲辩欲辩不清,欲挣扎欲被捆绑得更紧?
原因就是我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这里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比喻的是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鲁迅先生查看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历史,发现这不过是每页写着“仁义道德”,却实在是写着一段人类“吃人”的历史,他借着狂人之口,指出了这一现实真相。
其实站在正常人的立场看狂人,他身上有更多的可取之处,但在那样一个病态的社会,作为病态社会的每一份子,人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病态,还随意讥笑、制裁一个正常的人,实在是一种荒谬之举。
三、鲁迅是如何呈现故事的荒谬性,使狂人这个正常人表现得像个疯子的?毫无疑问,当我们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时,都相信狂人就是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他对赵家的狗多看了他两眼非常在意;走在路上,对路上人们防备的表情充满了敌意;而至郎中来看病时的不配合,还就吃人问题与大哥反复纠缠恳求……这都不像一个正常人所为,更像我们平常眼中的疯子。
但是,剥开事实的真相,我们不得不不寒而栗。“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中国人”,而事实呢?
大多数时候,我们什么也没做,却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多了那么多仇人,原来只是因为我们是弱者,他们就可以对我们恨得牙痒痒。甚至于小孩,都会对偶尔路过的陌生盲人扔石子,没有人问这样做对不对,但一群人中大家都这么做,你不这样做就不对。
这就是一种集体文化,个人的恶只有在集体的掩盖下,就会显得微不足道,甚至理直气壮。狂人之所以沦为大家眼中的疯子,这里不仅是因为作者利用狂人的三种文化内涵,使用了偷换概念的手法,还是因为作者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解读方式。
作者先告诉你这个人是个疯子,得了迫害妄想症,于是,你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个疯子。然而,我们却时不时被狂人清晰的逻辑思维和三言两语醍醐灌顶的话语惊醒,不禁怀疑:狂人真是个疯子吗?
这种含糊的叙事方式,以日记体的方式呈现,就让我们更不明白其真实的状况,于是似是而非,觉得狂人既像疯子又不像。这其实就是鲁迅先生的高明之处,他把狂人的行为描写得像个疯子,却把狂人的思想表现得更像一个勇敢的智者,至于如何解读,则完全靠你对现实的体悟和人性的透视。
鲁迅曾说过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因此每个人的行为无非是表达他们自己,而如何解读别人,同样也是表达的自己。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雷姆特,而鲁迅,就把狂人交给众人,让每个人解读出不同的狂人形象。
其实狂人表达的是一种深邃的思想和一个模糊的意象,而这种深邃的思想便是现实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这一切需要改变但很难改变。这一思想大家基本都能体悟到,但相较于思想,意象则无可无不可,你可以视狂人为疯子,也可以视狂人为一个勇敢的智者,这都不妨碍你理解此篇小说的精髓。
但通过反复读、成年后再读,我更倾向于狂人是一个正常人,他只是不肯随大流,被众人刻意孤立了,而生出了许多常人看起来非常荒谬的举动。而这些看起来非常荒谬的举动,别人不能正确理解,只不过是因为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

《狂人日记》是在一个病态的社会里描述一种生活常态,鲁迅先生却能于平常之处挖掘问题的根源,简直是神来之笔。他自己称《狂人日记》就是对几千年来封建制度的注解,现在看来这种说法毫不为过。愚忠愚孝,不知埋藏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假仁假义,不知掩藏了多少人生的虚假,贞洁烈女,不知葬送了多少人间美丽的韵华,而这一切,不知又逼疯了多少尚有良知的人。
两千多年民众的悲苦和被愚弄,都归功于吃人的封建制度,归功于当权者们对孔子“仁政”的刻意扭曲,使人们心甘情愿地被奴役。而结束这一切,就从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篇白话文《狂人日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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