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柒北
1
七爷在家排行老七,小辈都喊他“七爷”。七爷皮肤黝黑,精神矍铄,瘦高个,嘴里叼个烟袋锅,有事没事哼几句秦腔,完全没有迟暮老人的样子。
七奶奶瘫痪在床,七爷不劳烦儿女,自己承包了所有事——洗涮喂饭擦身按摩,事无巨细地照顾了她五个春秋。七爷说,不管七奶奶啥样,只要她在世,他就有个伴,他拼尽全力让自己有伴的日子久一些。可人终归有去的那一天,七奶奶在病床上耗尽生命的最后一寸时光,油尽灯枯,与世长辞。
一夜之间,七爷仿佛苍老了十岁,他不再唱秦腔,走路总是垂着头,吧嗒吧嗒一锅接着一锅沉默地抽旱烟。
七爷遇见小七,是在七奶奶去世后的两个月。
那天是冬月初七,是七奶奶去世两个月的日子。七爷拎了一壶酒,坐在老伴坟前,西北风呼啸而过,高高吹起七爷花白的胡子,他缓缓地跟七奶奶絮叨着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南渠那四亩地麦子长势很好;三号母猪前几天下了十四个猪仔;小妹昨天过生日,她那三个孩子都回来了,一家人喜气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岁数大了,每晚睡不到四五个小时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说话间,七爷隐约听到几声时断时续的犬吠,揉进冷风里,凄惨而悲咽。他一惊,循声走去,在旁边的枯草丛中,看到一只白色的长毛小狗,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小狗哀怜而求助的眼神望向七爷,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这狗咋在这呢?七爷啧啧几声,蹲下身子将它抱起来,这才发现它腿部有一片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在皮毛上。不小心触碰了小狗的前腿,它痛得嗷嗷直叫,七爷吓得缩回手。小狗应该是受伤后被主人遗弃,或者压根就是一条到处游荡的野狗,乱窜乱跑不小心被过往的三轮车撞伤了,因疼痛嘶喊地嗓子都有些哑了。
七爷四下张望,深冬荒凉的西山空无一人。小家伙痛苦而无力地趴在自己怀中,没有防备,守着最后一线希望。七爷叹了口气,抱着小狗转身离开西山墓地。
2
七爷膝下一子一女,女儿英子人长得漂亮,手脚又十分勤快,早年外出打工走进城市,后来自由恋爱结婚生子定居县城;儿子大庆不是上学那块料,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混了几年日子去了屠宰场当帮手,结婚之后盖了猪圈买了猪仔养殖屠宰,虽然辛苦,日子倒也过得去。
七爷迎着风抱着小狗回到家,大庆两口子和儿子正围着一张小桌吃饭。大庆咬了一口馒头,起身去厨房帮七爷拿来一副碗筷,边走边说:“这么冷天去哪了?吃饭时也没找到你。”抬头看到七爷怀里抱着一只狗,愣了一愣,问七爷:“爸,你抱的这谁家狗啊?”
“西山上捡的。”七爷把小狗放地上,去屋里找碘酒和纱布准备给狗包扎。这时十岁的孙子小航发出一声惊呼:狗身上有血!大庆媳妇玉兰厌恶地朝狗瞟了一眼,事不关己地吃着饭。
大庆皱了皱眉,对七爷说:“人家不要的破烂狗你捡来干啥?你知道这狗有没有啥病啊?小航胆小怕狗,你赶紧把它扔了吧!”七爷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却在这件事上犯起了倔劲,横了一眼大庆说:“我既然把它抱回来,就没想着扔!”大庆急了,“爸你咋这样,你要喜欢狗我去给你要一条,这野狗你养它干啥?”
“吃你饭吧,又不用你养,你别管。”七爷不愿再跟大庆犟,抱着狗进了自个屋里。
玉兰与七爷的矛盾,始于一个月前。七奶奶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羊绒大衣,说一辈子都没穿到身,走时不甘心。英子立刻蹬车出门,去县城为母亲买了一件当时最流行的新款羊绒大衣,回来时七奶奶已经咽了气,英子哭晕在七奶奶的炕前。
七爷塞给英子几张票子,说这是买羊绒大衣的钱,你收下。英子哭着说,爸你干啥呢?我给我妈买件衣服还能向你要钱吗?七爷说,别的你买了就买了,但是羊绒大衣是你妈生前我答应她的事,我就必须做到。
七爷把羊绒大衣叠整齐,要放进七奶奶的棺材里,却被玉兰挡住了:“爸,我妈已经去了,这么好的衣服带进去是不是太可惜了?”七爷沉重道:“这衣服本来就是她的,她去哪衣服就应该跟着去哪!”玉兰觉得这样做简直愚蠢至极,难道死人还能穿衣服吗?这么多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她知道七爷这些年没少攒钱,他那几个家境甚好的兄弟姐妹经常塞钱给他,再加上七爷自己卖猪毛也有收入,可既然老爷子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他的财产也就是他们的,花钱买这么贵的大衣陪葬,难道不是在糟践钱吗?
“姐,你说呢?”玉兰吃准了大姑姐定会向着自己,而七爷,通常在女儿面前也比较顺从。
“妈的最爱,还是随着妈去吧!”英子知道弟媳小心眼,半点亏吃不得,而她习惯性的忍让只不过为了一家祥和,也为了玉兰以后能待七爷好一些。可是在这件事上,英子出乎意外地没有顺玉兰之意,不管母亲是生,还是死,她心心念的羊绒大衣都得随她而去,也算弥补老人生前的心愿。
英子此话一出,毫无悬念地惹得玉兰横眉竖眼,她哼了一声,瞟了一眼七爷叠好的羊绒大衣,冷言冷语:“带走吧带走吧,反正也不是我花钱,我们这等穷人买也买不起,当然也做不了主了。”
办完七奶奶的后事,玉兰再也没跟七爷说过一句话,七爷也不找她搭话,关系一直僵持着。玉兰进门这么些年了,七爷早对她的小肚鸡肠习以为常,不予理会。
3
七爷家四间厢房,一条窄窄的院落隔在中间,东西各两间房,后边一个小厨房,后院是分隔开的二十多个猪圈隔断,不同年龄阶段的幼猪分居其中。
七爷住西边靠近后院的小屋。
小狗弱弱地缩在地上,任七爷帮它包扎好伤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七爷轻轻握住它的小爪说:“还疼不疼了?疼也得忍着点,过几天就好了,人家都不喜欢你,你待在这屋里不能出去听到了没有?”
他盯着小狗怔怔望向他的眼睛,不由笑了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嗯……今天初七,也是我遇见你的日子,不如就叫你小七吧!老七,小七,看来咱们是真有缘啊!”小七对着七爷低低叫了一声,似乎想通过这声不同于之前痛苦哀号的叫声传达一种特殊的感情。
七爷白天有很多事要做,铡草喂猪浇地磨料,傍晚时分还要烧杀猪锅,等大庆杀完猪后,他还要摘小肠并将猪下水分门别类放好,然后扫猪毛清理现场。
七爷干活手脚麻利,别家小屠宰场都需要找帮手,而大庆从不需要,七爷帮着烧水压猪腿铲猪毛挂猪肉,玉兰也能在一旁打打下手,一家人在完成这项工作时,表现出难得的合作默契。
屠宰场自然缺不了肉。七爷在屠宰结束后,会找一些碎肉拿去屋里给小七吃。小七几天就恢复了活蹦乱跳,可它不敢轻易走出这间小屋,有时憋得团团转,也只是悄悄走到门口处向外瞭望几眼干叫几声,累了就悻悻回头钻进七爷为它搭的小狗窝,只有在天黑之后才敢出来解决大小便疯跑一阵。
七爷当然知道,狗不可能如此听话懂事,小七的这份自觉,源于数次出屋被玉兰踢打。玉兰也并非真就讨厌狗,只是在自己的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之际,不幸的小七自动送上门来。
小七十分聪明,七爷一走进小屋,它就欢快地围在他脚边转,七爷趟下,它便安静卧在他鞋子上;七爷起身,他敏锐地站起,用鼻子把一双鞋子拱在一起,然后仰头望着他,像一个乖巧的小丫鬟;
七爷出屋,它自觉地止步于门口。七爷没事时就会同小七说说话,看它摇尾巴、转圈圈,跟自己的影子捉迷藏。小七就像他的一个新朋友,为他寂寥的黑白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七爷不再那么频繁地想七奶奶了。
每当七爷准备去磨料,站在屋门口的小七便急不可耐地在门帘后叫几声,七爷朝它望一眼,笑着把它抱出来,放在架子车上。刚一出门小七就蹿到地上,释放活泼好动的天性,放纵地奔跑,时不时停下回头,等七爷追上来。
到了磨料房,七爷卸下麻袋等在门口,小七在不远处跑跑跳跳,一会玩草秆一会追麻雀,一旦发现远离了七爷的视线,马上掉转回来。七爷有时会喊它一声:小七,过来!
小七便呼哧呼哧地跑到七爷跟前,吐着舌头抬头望着他,等待发落。七爷把揣在兜里的干粮掰成小块,高高抛起,小七腾空跃起,稳稳接住;七爷有时逗它玩,抬手虚晃一下,然后把食物抛向另一个方向,这种情况小七往往会失手;
但时间久了,小七也逐渐摸清了七爷的套路,在他第一次虚晃时,小七只是小幅度地抬抬脑袋,确认食物被抛出之后,它才敏捷地一跃而上,擒住食物,像个骄傲的将军般瞅七爷一眼,乐滋滋地吃起来。
“七爷,你这狗很聪明啊,你看我家那狗,就没小七有灵性。”磨料房的老板把磨好的饲料抬到架子车上,盯着小七说:“有这小家伙陪着,你应该也不会闷了。”十里八村的村民彼此都了解,知道七奶奶刚去世,七爷孤独。
七爷望着小七呵呵笑,“是呀,我起床它知道帮我摆鞋子,有屎有尿憋着非要到外头去解决,我一出门它就躲在帘子后使劲叫,要我带它一起去,我瞪眼睛它就立刻闭嘴乖乖躺着不出声,你说哪有这么聪明的狗呢?”
“是不是被以前的主人训练过呀?”
“可能吧!最开始我想着谁要是来找,我就还给他,可现在我都有点担心它被人抱走,渐渐地离不开它了。”
4
七爷告诉小航,小七不咬人,别害怕。小航战战兢兢靠近小七后,发现它不但一点也不凶残,反而十分可爱,很快就和小七活络起来,还带着它出去玩。小航唤着小七的名字,高兴地大喊大叫,他又带着小七去找朋友们嬉闹,一帮小孩子围着小七欢呼雀跃,喜欢得不得了。
玉兰揪着小航的耳朵把他拎回来,“你疯了?不怕狗咬你呀?知不知道被狗咬的后果,啊?谁让你把那狗带出去的?”小航痛得缩着脖子解释道:“小七才不会咬人呢,它很乖的。”
“才怪呢,狗都是会咬人的,这是狗的本性,以后不许接触它听到了吗?”玉兰心里一清二楚,小七要是会咬人,早在她踢它时就会张嘴攻击,可它没有,它只是顺从地走开,有时憋得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看见她便又机灵地溜进小屋。
小肚鸡肠的她,至今仍对羊绒大衣的事无法释怀,可又不好当着七爷的面说什么,只能迁怒无辜的小七。
正在门外烧锅的七爷黑着脸转身瞪小七,没等开口,小七仿佛已会意,耷拉着脑袋颠颠跑回屋里蹲着,像一个被后妈排挤感到憋屈的小孩。
小航对小七的喜爱一发不可收拾,背着妈妈悄悄溜进爷爷屋里和小七玩,每次都带些火腿肠面包骨头之类的好吃的给小七。他对七爷说:“爷爷,小七现在已经是我的好朋友了。”七爷抚着孙子的头笑开了,皱纹爬满黝黑的脸颊,像风力侵蚀的沙丘地貌。
5
这天晌午,本村八卦头目二胖媳妇在七爷家和玉兰嘁嘁喳喳聊最近的村头新闻,两人不时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本来挺友好的画面忽然转向危机,只因二胖媳妇半遮半掩地说大家伙最近都在议论大庆和西头老王家那寡妇蓝琴,玉兰一听火冒三丈,开口就骂二胖媳妇:“我呸!谁他妈议论了?你再无中生有唯恐天下不乱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臭嘴,我家老爷们啥样我最清楚,谁要敢乱说我定不饶他,滚,赶紧给我滚出去!”
二胖媳霍地起身,气咻咻地指着玉兰回骂:“你有病吧?这话又不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我好心好意告诉你反倒被你骂,你咋就跟疯狗似地逮谁咬谁啊?不信,不信你就到别处去打听打听去呀!”
“滚!”玉兰肺都要被气炸了,伸手就朝二胖媳妇脸上招呼,二胖媳妇不吃亏,抡胳膊捶打玉兰,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边打边骂,你抓她脸她扯你头发,女人打架的固定套路。
躲在屋门口的小七实在看不下去了,蹬蹬蹬跑出来,先是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见场面已经失控,深知到了自己出手之时,于是不管不顾地狠命擒住二胖媳妇的裤腿使劲撕扯,二胖媳妇吓得“妈呀”一声,松了手。七爷闻声从后院赶来喊住小七,二胖媳妇吓得落荒而逃,玉兰却笑得前仰后合。
此后,二胖媳妇留下了后遗症,每次见到小七都躲着走。
“你个小七,咋还咬人了……不过,咬得好,这种大嘴巴泼妇就得被狗咬,让她长点记性,省得整天东家串西家走地说闲话,恨死人!”七爷拍着小七的脑袋,想起刚才二胖媳妇的话气得牙根痒痒。
不过仔细回想,大庆最近每次杀猪都要留出一盆猪血,说蓝琴让帮留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实属不易,村民们能帮的也都会帮一把,因此大庆的举动七爷并未在意,可这怎么就传出大庆和蓝琴的闲话了呢?七爷越想心里越别扭,打算等大庆回来好好问问,这种错误千万犯不得。
玉兰擦了把脸,竭力让自己平稳下来,可身体却一直在颤抖。虽然嘴上说二胖媳妇无中生有,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为啥她不说别人偏说大庆呢?玉兰心里七上八下,神色慌张,故意说给一旁的七爷听:“谁要是敢背叛我,我让他不得好死!”
她拿起围裙准备去厨房做饭,转身看到小七躺在一方斜射入门廊的阳光里伸懒腰,像一个单纯而调皮的小孩。发现玉兰的目光,撒欢的小七猛地一个激灵,机警地站起身,与她对视两秒,随后晃动着小小的身躯慢踏踏不情不愿地走进小屋,它兴许知道,这里阳光虽好,温暖舒适,可却不是它的地盘。
其实周围不乏小猫小狗与主人感情深厚的故事,玉兰也没少见识,可她却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那个被自己动辄吼骂踢打的小七,那个她眼里容不下想当然也会讨厌自己的小七,那个因为自己而不得不可怜地把活动范围限制在小屋的小七,会为自己挺身而出,铁石心肠的玉兰内心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意外和感动。
6
晚上大庆回来后,没等玉兰开口,七爷率先对他说:“大庆我告诉你,别看我老了,再老我也是你爸,都管得了你,你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要是在外面瞎搞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我非卸了你的腿不可。”
点击下方“继续阅读”看后续精彩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