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每一个像样儿的大城市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形象大使。比如,苏州某一年的形象大使被张继凭借一首《枫桥夜泊》力压众多诗坛论剑的高手,拔得头筹。
金陵就正在如火如荼的评选下一届形象大使,诸多拉票的呼声都投向冒着仙气的李太白,李白凭借《登金陵凤凰台》和《金陵酒肆留别》稳稳地占住了月票榜第一的席位,甩开第二名十万八千里。
眼看着金陵形象大使的荣誉光环就要降临在李白的头上,突然,月票榜上一下子冒出了一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摧枯拉朽之势,冲上了第二名,对着李白第一的宝座,奋起直追,就在截止的最后一秒,以压哨的一票优势,登上月票榜第一宝座。
第二天,他的微博认证名就改成了:金陵形象大使。并发文说:"感谢支持我的朋友们,感谢乐天(白居易)老兄为我投了制胜的一票,让我成为了南京形象大使,虽然我没去过南京,哈哈哈。下次我去政府一定要给我报销路费伙食费啊!"
大伙都在下面评论说:兄弟哪位啊?哥们实名一下子,忘了你叫啥了。
吾乃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姓刘名备,字玄德。串词了。姓刘,名禹锡,字梦得!吾乃刘梦得是也!
没错,这个人,就是刘禹锡,跟刘备的出场词一样,他也是中山靖王之后,有一丝丝的皇室血统,他的诗叫《金陵五题》。
《金陵五题》这个名字你可能没听说过,它是一组诗的名字,有五首,
其中一首叫《乌衣巷》。
是的,刘禹锡这辈子,真的没踏足过一次南京,但是他的的确确写出了关于南京,走入各个版本中小学课本的诗篇,而且经久不衰,无论那个年代,那个地区的中小学生,都会背。
公元805年,刘禹锡踏上了人生巅峰,34岁,而立之年,判度支盐铁案。这是啥个意思呢?就是掌握朝廷经济大权,管收支,管国库!
而且,刘禹锡的好朋友,王叔文,王伾,大唐人事部部长,生杀大权一手在握,还有礼部的柳宗元,四人被称为"二王刘柳",组成了朝廷最大的政治集团,权倾朝野,风光一时无两。
这个政治集团,虽然权倾朝野,但从未违法乱纪,还为大唐的中兴,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史"称(其实是我自己称):八月维新。不是八月发起,是只维持了八个月,从正月初一走向人生巅峰,还没到八月十五,月饼都没吃上,就跌倒人生低谷,老刘下台了。
自此,刘禹锡走上了被贬向四面八方的道路。这条路的长度,单位是"年",二十三年。
花了这么多口水,是老刘怕别人不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就不能了解自己的诗。
824年,刘禹锡从被贬朗州到回到京城再被贬播州改贬连州又贬夔州到贬和州的路上!写下了一首诗。(这一句话真长,我差点就喘不过来气,这些年老刘连续被贬了四个地方,在大唐地图上画出了一个极其不规则的四边形。)
这首诗是他路过湖北的西塞山时写的。他想到了南京,当时叫金陵,那个他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他可能是现代人向往远方的鼻祖。向往远方,自己想去,但去不成。
826年,刘禹锡终于结束了二十三年被贬的生涯,皇帝调他回洛阳,老刘在和州回洛阳的路上,故意绕了个弯,路过金陵,远远地看了它一眼。他就在那,但是你过不去,皇帝让你回洛阳,得赶紧赶路。他回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里攥着刚写出来的诗,踏上了回洛阳的道路。
洛阳,早有人在等着他,他一到就赶紧带他下馆子,接风洗尘,吃一顿久违的洛阳饭。这个人就是白居易。
"老白,啥也别说了,干一个,干完我给你看看我写的诗。"刘禹锡说。
"没问题啊,咱哥俩好些年没见过面了,这回是该好好交流一下子。"白居易说。
干完一杯酒,刘禹锡拿出了两首诗。
《生公讲堂》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江令宅》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池台竹树三亩馀,至今人道江家宅。白居易说:"的确是你梦得的水平,写的是挺好。"
刘禹锡又干了一杯酒,又拿出一首诗。
《台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白居易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仔仔细细读了几遍这首诗,说:"好!咏史怀古的一流作品了,一般人写不出来,梦得你功力大进啊。话说你啥时候去过金陵了,没听你说过啊,你也没在朋友圈晒金陵打卡的照片啊,这么低调?"
刘禹锡只是微微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依旧是一饮而尽,发出来吸溜吸溜的痛快声,又拿出了一首诗给白居易。
《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白居易看到这首诗,眉头紧皱,站起身来,转过头去,来回踱步,从这边走到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好几次差点撞到墙上。刘禹锡没有打扰他,还是静静地,给自己倒满酒,也给白居易满上。
白居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山围故国,这四个字,可能写绝了啊,后代人估计再也写不出来了。梦得,后人看到你这首诗,估计再也不敢写石头城了啊。"
刘禹锡还是没有说话,白居易这次迟疑了,难道还有?
已经干了三杯的刘禹锡,又一次,又一次在兜里掏出一首诗来,白居易目瞪口呆,只见刘禹锡端起酒杯,猛地把酒倒进喉咙里,感受着一股辛辣从口腔奔涌到胃里,最后渐渐消散,缓缓开口道: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居易听了,久久不语,然后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又独自倒满一杯酒,还是一饮而尽,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一杯接着一杯,一杯接着一杯,刘禹锡微醺着,就静静地看着他,一直到酒瓶见底。
白居易回味着口中的酒,闭上眼,又睁开,说道:"这首诗,我已经说不出再好的词来评价了,可能乌衣巷千年之后都会有你刘梦得的名字吧,就好像这酒一样,越久越醇啊。"
刘禹锡哈哈大笑,你把我这《金陵五题》连在一起再读一遍,顺序是:
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江令宅
白居易默默读完,"唉,梦得啊梦得,你是在金陵待了多长时间啊,写出了这五首绝了的咏史诗。"
刘禹锡眼神突然暗淡了下去,说道:"我?我,没去过金陵,只是打了壶酱油。"
"什么!?你没去过金陵?你没去过金陵你把金陵写成这样!?你告诉我你没去过金陵?开玩笑吧你?梦得兄这就是你不对了,咱这么多年没见你也不能骗我啊,你没去过金陵怎么写出这样的诗?"
"我梦里梦到过。每天都梦到。"
白居易楞了一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刘禹锡的肩膀:"梦得兄,难为你了。"
所以,在中唐小白刘禹锡和盛唐流行天王李太白跨时代激烈的争夺"金陵形象大使"的时候,白居易毫不犹豫的投了兄弟刘禹锡一票,于情于理都合情合理。
刘禹锡,这个从未去过南京的人,把南京写到了极致。我猜,他真的只是想去看一看这个古都,无数次在梦里魂牵梦绕。他还有另一首五律写的也是金陵。
金陵怀古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人最难得的,就是能自始至终喜欢一样事物,追求一样事物。
刘禹锡就是如此,向往着金陵,从一而终,从未改变。
他也是唐代少数的,能有一个绰号的诗人,诗豪,刘禹锡,字梦得:我只是,想去一次金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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