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基演孔吉有种奇妙的宿命感。仿佛那不是他去选角色,而是角色选择了他。这并非是因为外貌,而是与孔吉同为艺人,在命运中的遭际与沉浮。而《王男》主题曲《姻缘》似乎正链接着这宿命:从远道归来重新相见的日子,不要错过我了……
长生到底接了这出大戏。他只求唱完便带孔吉离开王城。要唱的这出戏,剧情苦如黄连。看这出戏,到底谁会笑?疑问在长生心里,同样也在孔吉心头。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美若是天赋,那么孔吉必定天赋异禀。这出天朝戏曲妆容很是精致,贴片、勒头、插珠翠,京剧扮相让他原本的美更增色三分。构陷嫔妃,君王薄幸,毒药赐死,咦,是不是很熟悉?当然!就是燕山君生母的故事啊!
这确乎是一出只能在宫里唱的考究大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戏中人,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戏中的孔吉,第一次端庄如许,凄楚如许,是那般惊艳,却也那般叫人心疼。燕山君,彻底呆了!
他怔怔的看“她”,眼中是稚气又深情的光泽。母后,应该就是这样吧!李隆眼里突然盈满泪水,他在孔吉身上找到缺失的母爱与美好,这让他安下心来。
绿水的心又酸又涩。她曾经是燕山君巫山云雨的枕边人,是宽解圣心的解语花,是安抚情绪的知音客,甚至是沆瀣一气的荒淫犯!她攀缘他,也怀抱他,甚至在他荒淫时敞开衣襟哺育他……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她的天,是她生杀予夺的主人!
他可以钻进她身体,但她钻不进他的心。圣心是世上最莫测的。尤其是常年处于水火两界,不是歇斯底里,就悲天戚地的暴君李隆!背地里人人都拿她开涮。市井村野少不了淫乱妖姬张绿水的野史荤段。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要抓住一个人的心!
她踩着碎裂一地的节操,穿过横眉冷对的白眼,宁可被天下人唾弃,才战战兢兢爬到如今。瞬间打回原型,她又重新尝到了卑贱的滋味!不!她不甘心!
李隆将官服亲自披在孔吉身上,平日里令他反胃的海蓝色此刻格外顺眼。赐孔吉从四品官衔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褒奖。不然呢?纳入后宫,直接册封?孔吉辞行,李隆闻言色变。阴霾从眼底泛起,晴空般的脸骤然冷却。节骨眼上,绿水闯了进来:
“简直就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她边用眼睛挑衅李隆,边轻薄孔吉:“瞧,声音好,身段好,宫里的太监也比不上呢!迟疑什么!是男人就把衣服脱掉!”李隆是以无道出名的暴君,何曾有人敢在老虎面前拔须,但被张绿水点破,心里也是咯噔……
每个人心灵深处都穴居着一只猛虎,这猛虎是欲念,是痴妄,是执著……然而,再怎样心坚如石,又或豪情满怀的人,胸中仍有需要被关注的柔软的一隅。
王的力量面前,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李隆的情感,固执爆发,他用倨傲而孩子气的执拗,亲自坐实“戏子乱政,王幸男宠”的污名。孔吉那明媚动人的笑容,从此再也没有了!梦靥般的血色阴影,如影随形,戏乐园每一出戏,都会引发血案。
演出那天,因思念母后而情绪失控的李隆,当场手刃当年谗言诬陷母后的淑仪和贵人,甚至气死嫡亲祖母仁粹大妃!朝鲜竟因一个戏子而进入国丧!以至于,庙堂之上,江湖市井,又多添嚼舌之料。宫闱之中,失宠妃嫔对孔吉更是如鲠在喉。
孔吉的笑和戏,是愉人亦愉己。他怀着怜惜之爱暖了冰凉的圣心,却不知道这颗心的主人根本不懂如何爱人。花无心,人有意,可惜爱花人却不懂惜花!
阴影还未消退,戏子们又接到通告,这次竟要演动物!长生拒绝参与闹剧,在凉亭顶上躺着生闷气,直到一个熟悉名字撞入耳膜:“孔吉!快逃!”翠绿身影闪过,后面两骑紧追,“嗖”的一箭没入树干!长生跳下,扑到箭前,倒抽凉气:是真箭!
孔吉惊慌奔逃。越前行,越偏离大道。马步艰难,速度越来越慢。呼救也是徒劳。他能做的只是逃,然而已无路可逃……原来,他才是这场狩猎大会真正的猎物!千钧一发之际,横空里一个身影高处纵身跃下,将杀手扑倒扭作一团。是长生啊!
杀手悍然竟是参与狩猎大会的官员!孔吉眼看躲不过,势在必夺的一箭,却射中挺身而出的六甲!李隆终于赶到,目光投向杀手,真相显而易见:“看上去有预谋!”“众臣为国家费尽心血,您却允许贱民嘲笑我们!您的暴政玷污了社稷宗庙!”
他一直活在唾沫之中,即使鲜血洗地,他们也喋喋不休。他们代表天道,他们才是圣听,他们宁可伸着脖子就义,以成全他李隆,无道昏君的生前身后名!
燕山君,你个疯子!孔吉失去强颜欢笑的力量。窗外冷雨淅沥,六甲灵车待发,自己却被迫陪王玩狩猎大会上令人心悸的射箭游戏。“您的暴政玷污了社稷宗庙……”燕山君模仿着臣子咒骂自己,愤慨声音尖锐而亢奋,他根本没能力察觉孔吉的情绪。
六甲死了,而他的一切:长生、戏班、戏一并疏远。“射,快射!”催促声中,颤颤巍巍的箭“叮”的没入梁柱。居然来真的!王的脸色,从七月暴热骤降至十月清寒。您的暴政玷污了社稷宗庙……指控从唇间轻轻吐出,像断线纸鸢,孔吉瘫倒在地。
他原有些嗔怒,然而看孔吉呜咽,怒意顿时就散。他那长出硬茧的心居然又有了疼痛感觉。而孔吉静静躺着,像干涸沟渠里濒死的鱼。疯子李隆他顾不上了。男宠?他的心在抽搐,王留在他心里的那滴泪原是颗隋侯珠,突然就变成了根鲫鱼刺!
“让我拿你怎么办?”孔吉静静躺着,像蕊中蝶。雪白的脸埋在秀发中,折射诱人光泽。噙满晶莹的黑眸,如海洋中的鲸岛。不可以这样!你给寡人过来!
李隆的心突然被拽紧。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到底要怎样做?见孔吉不回应,仿佛撒娇求宠,李隆用头轻轻撞着孔吉,一下,两下,三下……柔弱无骨的碰撞,没撩到孔吉的心,却勾起了自己的火。上一秒还是个求宠的娃,下一秒就变回倨傲的王。
他不由分说覆上滚烫的唇,探与拒,退与进,相持与对峙……不,我不是女人,也不要像女人般被男人征服……孔吉的心比唇温更冷,李隆怅然若失。禁断之吻,宣告孔吉正式成为王的禁脔。李隆再也回不去了,只有燕山君才能把孔吉强留在宫闱。
“刺杀男宠”的惊险还历历在目,张绿水的暗箭又瞄准孔吉。如果可以天真一辈子,谁愿活在勾心斗角中。一样出身卑微,都曾被侮辱损害,但时运将绿水和孔吉揉捏成截然不同的人。朝中对戏子不满者大有人在,大家联袂演一出戏,倒也不难。
为六甲送葬归来,戏子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王城。孔吉当然不肯长生离开。长生去砍那干系他们命运的绳索,就在那时王军围住了戏乐园!长生似乎本可以避开悲惨命运的,不过命运之所以为命运,就是因为不早也不晚,没有任何人有办法逃开!
绿水做了什么燕山君不是猜不到。但局做得精致,注定孔吉无法自证清白。正左右为难,一个洪亮声音响起:是我,壁书是我写的!李隆暗暗长呼一口气。
烛火摇曳,眼前人跪了整整一夜!整夜都在哀求王饶了师兄,就是那桀骜不驯的戏子!燕山君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嫉妒”滋味,又怎会不对孔吉的哀求置若罔闻?突然,一个声音入耳。孔吉扑向窗边,他居然在诡异出现的杂耍绳上,看见长生!
蝼蚁般的戏子,站上舞台便可以成气吞山河的王!绳索上的“王”倨傲俯瞰王城,将中气十足的叫骂清晰传到燕山君耳中。习惯睥睨天下的人陡然被人从更高处俯视,顿时如芒在背。而那高居绳索上的戏子,蔑视一切,真是意态狂豪,骄横放肆!
江湖艺人,九五至尊,绳索打破次元壁,让君王陨落万人之上的气势,又让戏子拥有蔑视天地的力量,将这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推到狭路相逢的风口浪尖!
连王都要不来的心,长生却看不见。明明有孔吉的心却不自知,所以燕山君才会让他去做真瞎子!呆坐屏风后,孔吉缓缓垂下头。长生瞎了,他的天塌了。自嘲的笑僵在唇角,令人迷恋是天生罪过吧,他是在设定好的脚本里扮演“祸水”的戏子。
他决定放弃演出。尖刃在手腕轻吻,肌肤洇出红,如春花绽放。这世界过于复杂,幸运的是我而还能简单告别。燕山君静静看戏,剧情寡淡无趣,敷衍轻慢,令人一头雾水。轰响中,屏风倾倒,眼前一幕凄艳:血浸透洁白衣裳,蜿蜒成猩红的河!
“为什么!”他绝望哀嚎!他无意识的步步后退,他的手滑过寝宫连绵不断的槅扇门,一根根棂条掠过冰冷指尖,任凭那棱角尖刻刺痛没有尽头的延绵……
乱世花,终免不了凋零。孔吉尽力了。他是浪尖一朵花,面对伤害,他的抵抗微不足道。孔吉到底没有死,但李隆的心死去了。看来我真的错了,你注定不属于我。好吧,我……放你走……我只剩绿水那妖姬。我将回到她温暖怀里,回到她裙下。
风声里流淌着叛军的号角,但我却还想再看孔吉演戏。瞎子长生攀上绳索,他说要最后表演一次瞎子。那小子稳稳站在绳上,天给他当背景。孔吉慢慢走来,踩了下绳子,波动传到瞎子脚下,让人知道自己来了。他细腻对待瞎子,我却没生气。
“我一直想要看看我的王”
“我终于看到了,看到了”
“死后重生想做什么啊?达官贵人吗?”
“不,不要”
“那么,想生为王吗”
“也不要。我还要生为戏子”
“你这个傻瓜,这一生都因为戏子赔了性命,来世还要成为戏子”
“那么你呢”
“我啊,不用说,当然是戏子”
“是啊。世事使人讨厌,不如开心走一遭。化身为戏子,再活一世吧“
“下辈子还要和我一起做戏子,快乐的演出好戏”
燕山君笑了,带着心知大势已去的释怀。他终于长大,学会了放手。大难将临头,又有什么关系?我好像真正活过一次,已足够。叛军潮水般涌入,燕山君与绿水依旧安静看戏。孔吉和长生在高空荡漾。天空美得像蓝丝绒。不问将来,只有现在!
长生与孔吉的缘分从绳上开始,也从绳上结束。再生之约,就像一枕黄粱美梦。他们之间的情,世人无从定义,或许纯粹得超越了可定义。这份情不亚于爱情,但就像高悬半空的绳索,戏里承载得起醉生梦死的爱情,戏外到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来生,在道德与不道德的之外有片田野,我将在那里再次遇见你。好坏,对错,高下之外,我将毫无羁绊尽情欣赏你的美丽,因与你相遇而由衷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