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与所有的其他文字有着根本不同。其他的文字都是表达语言的工具,都是记录语言、语音的符号,而汉字本身包含着独立的意义。因此,长期以来,汉字的表达与语言并不同步,汉字表达的语法结构,与日常的语言并不相同。文言文如此,甲骨文、金文更是如此。汉字在表达与语言完全一致,仅仅是现代白话文出现后才发生的事情,不给过100来年。

从汉字的演变史来看,汉字表达与语言的同步性是在逐渐提高的,越早期的文字形态,其与语言的同步性越低。基于这一点,汉字可以分为三个形态,也是三个发展阶段。分别是“微言文”、“文言文”、“白话文”。

第一个汉字形态是“微言文”,包括甲骨文和金文。从商朝甲骨文的出现,到整个西周,都属于“微言文”阶段。《五经》的经文,其文字形态也是“微言文”。

汉·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书》:“及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意思是说,孔子死后,微言就消失了,孔子的学生死后,大义就经常被背离了。

这里的“微言”所指的就是《五经》经文的文字风格。《诗经》、《尚书》、《春秋》、《易经》经文的风格与甲骨文、金文一致,其特征是,文字的数量较少,文字表达与语言高度不同步,而且文字本身并不能表达完整的信息。

春秋时期,是中国历史发生空前大变革时期,孔子称之为“礼崩乐坏”,这是中国历史中最高级别的变革,其变革程度远远高于改朝换代,而是制度范式的变革。

这种级别的变革整个中国历史上仅仅发生三次。第一次是以黄帝战蚩尤为开端的五帝时期,使得此前三皇时代的制度范式发生崩溃。第二次就是春秋开始的“礼崩乐坏”。使得三代时期的制度范式发生崩溃。第三次就是鸦片战争开始,直至当下依然在延续,使得汉武帝时期成熟的新制度范式再次崩溃。说新是相对于此前的三代和三皇制度范式,从当下来看是十分古老了,已经存在了2000年。

“礼乐”是夏商周三代时期制度的基本形态,其核心是祭祀。“礼崩乐坏”就是三代制度的崩溃,其核心就是祭祀系统的崩溃。

《论语》:“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这是“礼崩乐坏”的具体事件,具体场景。

告朔之礼,是三代时期的一项非常重要的政治和祭祀制度。在三代时期,政治制度和祭祀制度是混杂在一起的。天子颁布在冬春之季,颁布一年十二个月的政令,甚至包括日历,告诉百姓每个月都需要做什么。这个颁布政令的过程是通过祭祀仪式的方式实现,其地点也是在天子祖庙的一个大厅之内,叫“明堂”。

这个“明堂”有很多叫法,在夏朝叫“世室”,在商代叫“重屋”。两汉之后,又叫“太庙”、“朝廷”、“庙堂”、“朝堂”。春秋之后,政治开始于祭祀分离,祭祀趋向于边缘化和消失,“庙堂”之类词语便被指代天子、政府之所在。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1)

天子有天子的祖庙,诸侯有诸侯的祖庙,据说,诸侯的祖庙叫“泮宫”。天子召集诸侯听政、议政、颁政,执行政治职能,在形式和流程上,是一个祭祀过程,政治职能是整个祭祀过程的一个附属部分。天子召集诸侯,是以祭祀的方式实现的,就是召集诸侯到自己的祖庙里来参加祭祀,为天子助祭。祭祀结束后,才开始执行政治职能。先是在“明堂”(祖庙)里祭祀祖先、上帝,然后,才在同一个地方,听政、议政、颁政。

诸侯把天子所颁布的政策、政令领回去,在自己的诸侯国内去落实。这个落实的过程在形式和流程上也是一个祭祀过程,在诸侯的祖庙(泮宫)内进行的,召集本国的大夫们参与。诸侯每个月的月初都要落实一次天子的政令,即每个月都要举行一次祭祀。在祭祀中要杀一头羊作为祭品。这个过程叫做“告朔”。“朔”是每个月的第一天。

因此“告朔”,在形式上是一个祭祀过程,但是在实质上,则是在执行政治职能。尽管“告朔”是宗教和政治的合一,但核心和实质是在政治,而不在宗教,是以“政治为体,宗教为用”的。

到了春秋孔子时期,由于“礼崩乐坏”,“告朔”之礼开始被边缘化,变得流于形式。按照惯例,诸侯们每个月都还继续举行祭祀,依然杀一头羊作为祭品,但是,其中的实质部分,执行天子政令、政策,举行听政、议政的政治职能却消失了。也就是说,“告朔”仅仅剩下空洞的形式化的祭祀,已经变的毫无意义。

需要强调和指出的是,“告朔”中政治职能的消失,并非是政治职能本身的消失,而是政治职能的独立,不再依附于祭祀仪式。从这个意义上讲“礼崩乐坏”,也并非完全是坏事。问题的关键在于,当政治在脱离宗教而获取形式上独立的时候,其实质内涵也被发生了改变,其基本原则被背离,暴力专制因素开始混入其中,即法家因素开始混入其中。

子贡是孔子的学生,但是他的主要职业却是经商,因此,看问题也会重视经济利益。当它注意到每月的祭祀已经流于形式时,就觉得杀一头羊是浪费,不如不杀。但是,孔子关心的不是经济上的浪费,而是整个三代制度的延续,即“礼乐”的延续。因此,他对子贡进行了反对,“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在形式上看,孔子试图阻止“礼崩乐坏”的行为,显的很迂腐,他似乎是在维护迷信落后的祭祀制度。但是,孔子关心“礼乐”,重心并不在形式上的祭祀,而是实质上的政治。对祭祀,孔子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

总之,礼崩乐坏就是三代时期制度范式的崩溃,其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去祭祀化,是祭祀制度的崩溃。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2)

前面已指出,商周时期的甲骨文和金文,是汉字的最早形态,我叫它们“微言文”。“微言文”除了与语言的同步性较低之外,还有一个特殊性,在其使用目的上。甲骨文和金文,都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而是仅仅在祭祀仪式中使用,是一种特殊的祭品,不妨称之为“文字祭”。也就是说,甲骨文和金文并不是写给人看的,而是写给神看的。

甲骨文、金文材料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作为书写材质的甲骨和钟鼎,另一个是则是内容。无论是兽骨、龟甲,还是用青铜做成的钟鼎,都是非常贵重的、名贵的,这些材质本身,都是认为可以敬献给神的,甚至是通神的。

在内容上看,无论是甲骨文材料,还是金文材料,都是对历史的记录,都是历史。

甲骨文所记录的,是国家重大事件的决策。在商周时期,重大事件的决策,一般都需要占卜。因此,在形式上,甲骨文材料往往是对占卜结果的记录。占卜的结果,就是已经发生的事件,就是历史。

而金文的内容,往往是列祖列宗的伟大事迹,也是历史。

甲骨文和金文都是“文字祭”,而这些文字所记录的不是别的,都是历史,因此,也都是“历史祭”,即以历史为祭品。

历史为什么可以作为祭品?根源于三代时期中国祭祀的核心理念:“鬼神飨德”。鬼神以德为食物,德也就是人所能献给神的最好的祭品。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3)

“德”是什么?“德”就是有道,因此后来合称“道德”。 朱熹说:“德者,得也,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德,就是有道、得道。那么什么是道?《中庸》:“率性之谓道”、“诚者天之道”。道就是“率性”,就是“诚”。

“率”就是遵循、顺应。“率性”,就是遵循顺应自己的本心本性。

《中庸》:“自诚明谓之性”;“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诚”就是“率性”、“尽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全天下人的“性”都是相通、相同的,因为“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

因此,道就是“率性”、“尽性”。那么“性”是什么?

孟子说:“心之所同然者,谓之理,谓之义”。“理”、“义”,也是“道”,从本质上看是“心之同然”,是人的共识。人所有能够实现这些共识,因为人心的基本结构相同,或者说人心的“性”相同。

孟子进一步将“理”、“义”,分解成“仁、义、礼、智”,并且认为这四者的种子和根基,就天然地存在于人心之中,是人心之“性”。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到了汉朝,董仲舒有增加了个“信”,构成“仁、义、礼、智、信”,认为这人的五常之性。

到了宋明时期,直接说:“性即理”、“心即理”。“理”就是道,直接将心性等同于道。

理解“心即理”、“性即理”,是准确理解中国文化的之关键。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4)

“心”是人的思考认知器官,一切思考认知功能都由这个器官所发出,由这个器官所管控。而“性”则是“心”的基本属性,也是人在进行思考、判断和选择过程中,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但是,这些基本原则是天然内在于人心的,是“性”。

人的本质和主宰就是心性,人是在心性的指导之下去做事的。做事的过程就是一个心性去思考、判断和选择的过程,努力使得判断和选择“合理”。在这个过程中,最终就是把判断和选择的结果付诸行动,就是做事。这样“理”就被贯彻到事件之中。

过去的事件,就是历史,因此历史中是包含着人之心性的,或者说是人之心性的展开。“心即理”、“性即理”,因此,历史也是“道”、“理”、“义”的展开。历史中是包含着“道”、“理”、“义”的。

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史观:大义史观。历史中包含着大义,而且大义也是历史的核心。“微言大义”、“春秋大义”也是指这一点。“微言”即微言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字形态,而最早的文字形态所记录的内容就是历史,记录历史的根本目的是记录其中的大义。

“春秋”就是《春秋》经,也是微言文。《春秋》是最早的历史记录,这是不准确的。只能说《春秋》最早的系统而正规的历史记录,真正最早的记录甲骨文。

因此,以历史为祭品,就是以“道”、“理”、“义”为祭品,也是以人心、人性为祭品,同时也是以“德”为祭品。

也可以这么说,“鬼神飨德”这一祭祀基本原则是通过“文字祭”、“历史祭”来实现的。文字记载了历史,历史中则包含着德。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5)

关于“文字祭”、“历史祭”的具体信息,也留下历史记录,而且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文献记载,一个是甲骨文字形。

一个就是《周官》、《尚书》所记录的“策祝”。这是对“文字祭”、“历史祭”的最直接记录。《周礼·春官·大祝》:“大祝掌六祝之辞……六曰筴祝。” 郑玄注:“筴祝,远罪疾也。”《史记·齐太公世家》:“明日, 武王立于社,羣公奉明水, 卫康叔封布采席, 师尚父牵牲, 史佚策祝,以告神讨纣之罪。” 汉荀悦 《汉纪·成帝纪一》:“ 尊 ( 王尊 )杀白马,祠水神,亲执圭璧,使巫筴祝。” 明李贽《鬼神论》:“《金縢》策祝,同符新室。”

《金縢》是《尚书》的一篇,也是对“策祝”的最完整最原始的记录。这意味着,“文字祭”是《尚书》经文的直接起源之一。

《春秋》经文是“文字祭”、“历史祭”的新形态。名字叫“春秋”,春秋两季是重大的祭祀季节,分别是“春祭”和“秋祭”。这两大祭祀至今依然存在,就是春节和中秋节,不过其中的祭祀因素已经基本消失殆尽,而只剩下阖家团圆的世俗性因素。

有关“文字祭”的历史信息还被保存在甲骨文字形中,尤其是“典”这个字的字形之中。甲骨文“典”的字形结构为,上面一个“册”字,下面是一双做着捧的动作的手,所描述的场景是,双手捧着册,进行献祭。因此“典”的核心义项有两个,一个是典礼之典,一个是经典之典。典礼的原始含义是包含着“文字祭”的祭祀仪式,而经典的原始含义则是进行文字祭所使用的文字材料,这些材料被记录在“册”上。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6)

也就是说,经典的内容就是“册”,“册”就是祭品。“册”的甲骨字形为,一排长短不等的竖线,然后一个闭合或不闭合的椭圆形曲线在中间横穿。这一排竖线,指代龟甲,而那个椭圆形曲线,则是将龟甲穿成一串的绳子。

“册”、“策”、“筴”三字同音同义,原因在于,在甲骨文之前,即在以甲骨作为记录符号材质之前,中国早已开始用小木片作为记录符号材质了,这就是“书契”。

“结绳”和“书契”是中国最早最原始的契约形态,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结绳最早,书契次之。结绳是一对打着绳结的绳子,而书契则是一对刻写着契齿文的小木片。那么对中国文明而言,最早的记录材质就是绳子,然后是小木片。

用作结绳的绳子就是“简”,用作书契的木片就是“策”。具体考释过程在此前的文章里给出过,以后还会系统整理,本文从略。甲骨文“册”中的竖线,本来是指代书契的小木片的,即“策”,然后被借用,指代甲骨。但是,在甲骨文中却出现了将多片甲骨穿成串,形成“册”的现象。“册”的本义是甲骨串,而非后来的竹简。

“策”、筴和“册”同音、同义,隐藏着一个重要事实,就是甲骨文在起源上与书契、结绳,与原始形态的契约,存在密切关系。

汉字变成古文字(并非所有的古文都是文言文)(7)

前面,花了很长的篇幅来说明,甲骨文和金文,这两种“微言文”,作为汉字的最初形态,是非常特殊的,不仅与语言高度不同步,而且其使用目的是当做祭品:“文字祭”、“历史祭”,是商周时期祭祀制度的一个重要元素。

春秋、战国,直至西汉汉武帝时期,都属于礼崩乐坏时期,也是中国历史第二个制度范式变革时期。这次大变革让三代以来的礼乐制度发生崩溃。礼乐制度的核心要素之一就是祭祀,礼乐制度崩溃也导致祭祀制度发生崩溃。

进一步,祭祀制度的崩溃也导致作为祭祀制度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字祭”也随之崩溃。这样汉字领域也随着整个社会的制度范式性大变革,也发生了一场范式性变革,此前“微言文”的汉字形态崩溃了,一种崭新的文字形态被逐渐孕育出来,就是“文言文”。

“文言文”是继“微言文”之后,汉字的第二个形态。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成书,是文言文这一文字形态真正成熟的标志。从春秋到东汉许慎时期,都是属于汉字形态的第一次大变革时期,在这个时期中,旧有的“微言文”形态逐渐消失,而崭新的“文言文”形态则逐渐被孕育。

文言文是汉字历史上,存在时间最长的文字形态,直至民国新文化运动时期。白话文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文言文形态崩溃,白话文形态兴起。这是汉字历史上的第二次文字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