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无香)
一直觉得《红楼梦》的文字很有魔性。比如在开篇第一回里,作者很神秘地交代这篇小说的来历:“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然后又开辟鸿蒙般地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放在大荒山无稽崖上,还赋诗一首为:“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对此,脂砚斋批:自首荒唐,妙!
作者为何自首荒唐?为何用那么多虚幻的手法写一部基本写实体裁的小说呢?脂砚斋又为何为这种写法点赞呢?其实,正是这种看似荒诞的写法,形成了《红楼梦》独具一格的艺术风格,呈现了纯写实的小说不能呈现的艺术效果——故事因为虚化,被魔幻而得到升华;观点因背经离道,独特不羁的荒唐而自带魔性;语言因唯美,孤独,脆弱而独具魅力。
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作者自首荒唐的高明之处。
1, 故事被成功地虚化,主题得到深化和升华。
《红楼梦》跟很多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把故事做了虚化处理,故事发生的朝代、年纪、地点等在别的小说中一清二楚的东西,作者在《红楼梦》里都没有交代,而是把整个故事放在一个完全虚化的环境里。
作者为何要这么处理?可能因为,这种手法更便于作者表达自己的思想和小说的主题吧。
《红楼梦》虽然是一个基本写实的小说,但是小说的内容,尤其是宝黛二人的爱情,非常唯美,诗意,理想化,超现实。所以,作者把故事放在一个虚化的,没有年代和地点可考的地方,它就可以永远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不落俗套,不沾尘土。就像一朵雾里的花,朦胧美好。
相反,如果他给故事定下了地点,朝代和年纪,那么故事里人物的衣着,习惯,故事发生的的场景,季节,一草一木都得符合那个时代和地点的特征,这样,不仅让人物落俗,景物也不能那么唯美了——试想一下,如果你让《红楼梦》里的人物,穿上《甄嬛传》里的服装和鞋子,那大观园里的十二钗们,还能那么鲜活,生动,水润,丰泽吗?肯定不能,她们,恐怕瞬间就成木偶了吧?
而有了具体的地点,院落,那么,不仅她们很快落入俗套,就连我们读者的心目中,也很难再有这么瑰丽的关于《红楼梦》的想象了吧?
木心先生曾经说过:《红楼梦》的这种艺术手法,因为放得宽,不着边际,所以则更艺术,就凭这一点,《红楼梦》就可以睥睨千古。
这,不也正是脂砚斋称妙的原因吗?
而这种虚化的手法,也让小说的主题变得深刻和悠远,它不像别的小说那样,把悲剧的根源归结为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单纯的因素上,而是把它归结为时代和社会的矛盾上。这样,小说的主题也成功地得到了深化和升华。
这,应该是作者自首荒唐的原因之一吧。
2,成功地运用了各种魔幻手法,增加了小说的魔力。
作者自首荒唐的原因之二,可能是认为自己不仅没给出故事发生的朝代和地点,而且把事件,人物地点都做了各种幻化和变形,以至于这个写实的小说看起来甚是不着调吧。
其实,这一点,正好增加了小说的魔性和魅力。如果不是作者用高超的手法,用“无中生有”的办法,对故事大施幻术,从而让小说的很多地方罩上永不散开的迷雾,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乐此不疲的思考,研究和争论呢?
我们来看下作者都运用了哪些魔法吧。
分身术:在《红楼梦》里,有很多人物被指是有分身的,一人多身,多人一身,阴阳一体的说法,历来层出不穷,比如黛玉,有说是一分二,有说一分四,也有人说一分六,一分七的,不管怎么样,这种分身术,成功地让每一个角色都带着各自的使命,完成了一个超越凡俗的女人在不同际遇下的命运,完成了作者要她们完成的叙述。这种手法,既让故事丰满多姿,也成功地让很多事情陷入迷雾,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除了黛玉,小说中别的人物,也有这种分身的办法,比如宝钗,也一直有“袭为钗副”的说法。还有宝玉,也有甄贾宝玉之分。
幻术:在《红楼梦》里,作者使用了很多幻术,凭空幻化出许多神话,地点,场景,物件,来完成在现实世界无法完成的叙述。比如虚构了木石前盟的神话,处在云顶雾端的“太虚幻境”,“迷津”,开口说话的石头,魔性十足的“风月宝镜”等等,这些幻术,不仅让小说变得神秘,有趣,吸引人,而且还让很多微妙的,哲理的,充满玄机的东西,在故事中得到很好的阐述。
隐身术:《红楼梦》的另一个魔幻手法是隐身术。在小说开篇,作者就说他要把真事隐去,而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出有还无”。可见,作者做这篇小说,是有真事包含其中的,但是,他把真事隐去了,写出来的,都是“假语村言“,于是,哪是真,哪是假,顿时成了人们拼命追逐和争论的话题。
且说,作者是怎么隐藏的呢,手法很多。比如谐音,比如暗示,比如埋下伏笔,比如把答案放在诗词中,让“会诗者”来解读等等,总之,你不要光看正面,要看反面。
正面,是满纸荒唐言,而隐身在荒唐言之下的,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安排,是超越凡俗的思想,是作者超前的意识。你只有通过迷雾,才能看得到真相。
除了这些,《红楼梦》中还有很多别的魔法,移花接木,点石成金,乾坤大挪移,都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红楼梦》中的魔法,而这些魔法,最后把《红楼梦》推向了云雾弥漫的云天之上,有了其他小说无法企及的高度。
3,成功地表达了作者叛经离道的观点。
《红楼梦》最卓越的地方,应该是作者叛逆的,超凡脱俗的思想。然而,当他还处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不可侵犯的社会里,他该怎么表达这样叛逆的思想呢?使用荒诞不羁的语言。
《庄子·天下》里有这么一段话:
“ 庄周 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意思是:当天下污浊,你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的时候,就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
这,就是作者使用满纸荒唐言的现实因素。
作者在塑造宝玉这个人物的时候,基本都是用荒诞不经的手法来写的。比如,宝玉未曾出场,他惊世骇俗的话语就先让人吃惊,冷子兴对贾雨村说:
“他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又有王夫人对黛玉说:
“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又有诗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小说中关于宝玉的描写,基本都是这些荒诞不经的文字。因为他有超前的思想,知道读酸腐的死书是没用的,所以讨厌读书,这种对儒家思想的叛逆,被当时的世人认为是“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而他超前的平等意识,在别人眼里,也同样荒诞不经,,比如贾府的奴才兴儿说宝玉道:
“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这种对身处其中的腐朽的社会的叛逆,不用这种荒诞的写法来规避现实,怎么能实现呢?所以,自首荒唐,其实是作者无可奈何的反叛,用小说中尤三姐的话说:
“他因为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别人才不知道他。”——这,就把一切荒唐的原因,都交代清楚了。
因为叛逆,因为不合式,所以孤独,所以脆弱,所以美丽,这满纸荒唐言,也形成了《红楼梦》独特的语言风格,一次次击中人们情感的靶心。
总之,,《红楼梦》这看似荒唐的语言里,有最不荒唐的作者对文学的痴情,对人生的感慨,对岁月的眷恋,对众生的悲悯,对社会变革的殷殷期望,这,才是《红楼梦》长盛不衰的最根本的原因吧。
《大英百科》评价《红楼梦》说:
“《红楼梦》的价值,等于一整个的欧洲。” 我觉得这种褒奖里,作者使用的这种独一无二的艺术手法,也占有很大的成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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