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新春佳节,当许多家庭还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时,炸油墩子的阿婆胡兆翠悄然故去了,她离去的消息一度登上上海同城热搜榜第一位。在这个大新闻层出不穷的大都市里,许多市民不约而同地在网上为一个在弄堂炸油墩子的阿婆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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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墩子阿婆

10年前,阿婆72岁,她在小区外的弄堂口摆出一辆简易的小吃车,和82岁的老伴何荣华一起做起炸油墩子的小买卖。

她负责炸,老伴负责收钱和装袋。毕竟年纪大了,阿婆和老伴做事的时候,动作都是慢慢的。阿婆往一只长柄的烹炸勺里倒上拌好萝卜丝、调好味的面糊,放入热油沸腾的一口大黑锅里,“滋啦”一声,香味四溢。1分钟左右,面糊慢慢成形,色泽转成金黄,阿婆把握好时间,把它拎出锅来,放在锅边架上沥油。排队的食客拿到手,迫不及待就着一股烫劲龇牙咧嘴地咬下去,热气腾腾,满口生香。

特稿天堂里没有债(特稿天堂里没有债)(1)

阿婆总是笑眯眯的,骑着电瓶车来的爷叔一买就是5个,她笃悠悠地翻着锅里的油墩子,用上海话念叨着:“覅急,我动作慢。”

阿婆只收现金,一只饼干盒里放着纸币和硬币,年轻人没带现金,阿婆也笑眯眯地:“呒零钱,就呒吃。”

阿婆在机关食堂烧饭30年,炸油墩子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阿婆曾经在一个视频里说过她炸油墩子的技巧——

“面粉里的调料掌握好,油温要看准,油过热会炸得太老,油太嫩油墩子会散掉,油也不能天天用,老油会把油墩子炸黑。”

特稿天堂里没有债(特稿天堂里没有债)(2)

因为味道好,很多人慕名而来,每天总是有很多人在排队,阿婆油墩子因此成了网红店,经常有人来打卡、拍视频。油墩子之于上海人,就好比武汉的热干面、重庆的小面和福州的锅边糊,是上海的经典风味小吃,曾经慰藉了无数上海人的少年时光。

2

替儿子还债

阿婆并不忌讳告诉外人,老来劳作是为做生意失败的小儿子还债。

在2018年上映的一部纪录片《生活万岁》中,阿婆边炸油墩子,边和一个老熟人拉家常。这部纪录片记录了14组在逆境中顽强生活的普通人。

“做生意,卖房子,三个人来哄我,来逼我,把我房子卖了,给他们去做生意,做倒闭了倾家荡产。我也没办法,只能给他们还账,我是娘呀!”

那年,阿婆卖了房子,又向许多人借了约90万元给儿子做生意。儿子生意失败后,她承担起给儿子还债的责任,先是将工资卡抵押给了别人,又冥思苦想如何赚钱,但72岁也找不到活干。直到有一次,一个外地中年男人在做油墩子,激发了她的灵感。

多次调试口味,琢磨火候之后,阿婆油墩子开张了。起初是个小吃车摊点,后来五里桥街道帮忙,在局门路406号五里桥饭店租了门口一个小隔间。阿婆过起了365天无休的日子,每天从下午2点卖到6点,无论是寒风凛冽,还是夏日炎炎。

特稿天堂里没有债(特稿天堂里没有债)(3)

虽然心急火燎,阿婆也并没有把价定得很高,刚开始一个油墩子卖3块钱,这几年面粉和油都涨了价,才涨到4元钱一只。阿婆说:“少赚点就少赚点,不会亏本(就好),我就是这个心态,人穷心不要黑。”老伴说,阿婆人好,还经常会带三四只油墩子回来,送给弄堂口卖菜、卖面包的人吃。

3

9平方米斗室

阿婆一生操劳。她1939年出生于江苏建湖,幼年丧母,从此背负起生活的重担。18岁那年,她从农村来到上海,靠在上海近郊割马草为生。后机缘巧合,到机关食堂工作。老伴说:“她的苦,我知道得最多。”按理说,2018年,阿婆3000多元的退休金,老伴何荣华5000多元的退休金,自己又有房子,本来足以安度晚年。

卖掉房子后,老两口无家可归,街道照顾他们,将小区门口一间9平方米的门卫室免费借给两人栖身。

网上流传的视频中,不乏对这间斗室的记录,狭小的生活空间里,从来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家具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一只深褐色的三开门衣柜、一只同色的五斗橱、一张压着玻璃垫板的方桌、一张靠墙塞着的双人床。头顶两只小吊扇因为擦拭不便,积起了黑色的尘网,平时穿的衣服挂在床上方拉出的线绳上,有一块薄薄的帘布遮挡。五斗橱和窗台上的两瓶红色绢花活跃了室内略显暗沉的色调和氛围。虽然是老人居住,却没有任何异味。

因为以前是门卫间,所以缺乏必需的生活设施,水、电都是从邻居家接出来,分装了水、电表,每月付费;没有卫生间和浴室,洗澡只能站在大木桶里烧热水洗;厨房部分也不得不延伸到了门外。老伴曾经抱怨:“像是生活在19世纪。”

生活也跟着改变。看得出,阿婆本来也是爱美的,视频里她临出门前,总要对着镜子,认真地抿一抿鬓边的头发。她走后,老伴在屋里大衣柜顶上摆上一张阿婆的遗照,他一再强调,这是阿婆早年的照片。照片上,阿婆70来岁的样子,穿一件大红色圆领衫,密密的头发满头乌黑,应该是仔细染过。在后来网上流传的视频中,阿婆的头发从花白到最后已是满头银发。在一个视频里,阿婆说,事情发生这么多年,她没买过一双袜子,滑雪衫、羊毛衫都是人家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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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不起的腿

阿婆和老伴相互扶持。虽然小店下午2点才开,但活是一整天的。每天早上,送货的将萝卜放到店门外,老伴先去洗干净。一应进货、记账的事,老伴也都揽下来,不让她操心。

阿婆身体再好,每天站六七个小时,到晚上也很吃力。小店虽然有凳子,但站起、坐下不方便,她基本上不坐。为了少上厕所,也不大喝水。每天晚上,阿婆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什么都做不动了,只想躺下睡觉。“我给她打好洗脚水,她就着中午的剩菜,吃点稀饭,差不多就睡了。”何荣华说。

小店搬到局门路后,阿婆从家走到店铺大概要15分钟。每天傍晚,何荣华都先回家烧晚饭,让忙碌了一天的阿婆回到家就能喝上热乎乎的稀饭。通常,阿婆6点多钟总能回到家里,要是到7点还没影子,他就要担心了,一会儿出去望一望,也经常到店里去找。

“有时候,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吃油墩子,奉贤的、南汇的、浦东的,都有。她心很软的,总要让人家吃到才收摊。”

而有的时候,是阿婆累得根本走不动路了。“迈步子的时候很吃力,走也走不动,需要我搀着才能回来。”最严重的一次是2021年3月下旬,关店前一个月。那天,何荣华在家中又是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到店里一看。“她在店里坐着,跑都跑不出来了。我扶她从店里出来,她走了几步还是走不动,只好坐在上街沿等。”那天又下着雨,两个人在路边等了好久,看不到人,也叫不到车。

“后来遇到一个好心的女同志,问我们俩怎么回事,然后搀着我们两个到路边一家咖啡店里,和店员打了声招呼,让我们在店里坐一会,又让店员给她倒了杯开水喝。”阿婆在店里休息了好一会儿之后,感觉稍微好一点了,才在老伴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家去。对这位好心人,何荣华至今感激不尽。

5

难得的欢愉

老了受苦,阿婆虽然也会怨恨儿子,但更多的是发愁和想念。她曾经念叨:“儿子在那里受苦,没偷没抢,就是做生意倒闭。”

好在做油墩子的过程中,不少有爱的年轻人给老人带来了些许天伦之乐。五里桥饭店的老板杨家志,对老人也是能帮就帮,阿婆做油墩子时,萝卜、面粉这些重东西,都是他帮忙拿。何荣华说,房租每年2000元,付钱的时候杨家志只收1500元,阿婆生病的时候,杨家志还来看过好几次。

一个从浦东过来的男孩子,一次买了20个油墩子,放下2000元钱,说了句:“阿婆,这个钱拿好,不要让风吹掉了。”男孩子来了两次,两次想给这笔钱,阿婆都谢绝了。但是男孩的心意,阿婆特别感念。她说:“老话,人死情不死。人家关心过我、帮过我。情,我是记牢的。”

还有个爱探店的香港女孩祖儿,和阿婆结识后特别投缘,阿婆把她当成孙女,家里留电话的小纸片上给她写着“孙女祖儿”。祖儿一有空就到阿婆小店来帮忙,甜甜地叫“阿婆、阿公”,给他们拍视频,阿婆笑得好开心。有时候祖儿一段时间没来,阿婆还会给她打电话:“祖儿啊,好长时间没来啦,什么时候来玩呀。”祖儿到阿婆家吃饭,阿婆烧拿手的红烧肉和鱼给她吃,看着祖儿品尝她炖的鸡汤,阿婆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挨着祖儿,和她亲热地头碰头,对着镜头笑。

去年11月,祖儿去看望病中的阿婆,阿婆到门口去接她,那时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人很憔悴,但还安慰祖儿说“不要难过”。前几天,得知阿婆去世,祖儿在电话里大哭起来,下午就坐了1个多小时地铁,到阿婆的小屋探望。

6

阿婆过世了

阿婆的身体一直很好,但生活和心理负担太重,终于积劳成疾。2021年4月,阿婆的身体每况愈下,腰经常疼痛难忍,最后实在做不动了,只能关掉小店。

半年多里,老伴每天精心服侍,按时到医院配药、照顾她吃药,但阿婆的病始终不见好转。阿婆生病后吃饭一直不大好,老伴有时候给她买两个鸽子,有时候买点鱼,她肉吃不下,就喝点汤,晚上因为疼痛,入睡也非常困难。

阿婆平素是个非常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生病后,她知道这个病(胰腺癌)是“看不好的”,人总是很悲伤。那段时间,她还惦记着债没全还完,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还要去炸油墩子。老伴每次都拦下她说:“不能了,你坐都坐不起来了,不要去了。”

到最后,老伴只能把阿婆送进医院。由于疫情关系,他不能去陪护,只能每天早上送点东西到医院门卫那里,表达心意。有时候送牛奶,有时候是蛋糕,但他也知道,送了也是白送,她一吃就吐。

他和阿婆最后一次见面是转院的时候,他陪了她半天,但阿婆那时候已经连话也讲不动了。“我再三和她说,还债的事不要再提了,人都这个样子了。”老伴说,这时债已经基本上还清了。

2月8日早上10点左右,家里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电话里护工急匆匆地说:“爷爷,你快点过来吧,阿婆不行了。”老伴紧赶慢赶出门,走过去半个小时不到,但终究没能再握一次手,再说一句话。

7

厚厚的账本

阿婆家的五斗橱里藏着一本账本,厚厚的封皮,结实的纸张,不容易破损,每一页上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账目。饼干盒里的1块、2块、10块的钞票和一枚枚硬币被节省下来,日复一日,变成了厚厚的账本上300元、500元的数字。

每一页的顶部写着债主的名字和所欠金额,下面是一条条每月一还的记录:

4月30日,还,300元;

5月30日,还,300元……

还完了,写上一句“已还清”,满满地打上一个大叉叉。记了满满一大本,打了一大本的叉叉。想来每次打这个叉叉的时候,阿婆心里都是非常轻松的吧。

特稿天堂里没有债(特稿天堂里没有债)(4)

阿婆可能每一天都在算着债还完的日子。2018年的纪录片中,阿婆说过,要这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做3年,就能把债还完。2020年5月的视频中,她又说,再坚持一年就能差不多还完了。

她说过很多次,债还光了,就不做了。

纪录片中间,留下了阿婆和老伴卖油墩子以及憧憬未来的场景。夜幕中,收工的两位老人将炸油墩子的食品车慢慢地从弄堂口推到屋门前。一只老旧的吊扇笃悠悠在房顶颤巍巍地转着,阿婆和老伴守在桌前慢慢地嚼着晚饭,电视里一个男声正在播报上海楼市新闻的消息:“4月新建商品住宅的价格,环比上涨0.7%……”

晚饭后,阿婆弯腿坐在床上,微微笑着和正在看电视的老伴茄山河。

“哎,还光了准备去做啥?”见老伴一下没理她,嗔怪地推了推他。

“到阎罗王那里去报到!”老伴转过头来,同样是半嗔半怪地说了一句。

阿婆低头笑,说:“还有3年,我就死啦?我不想死,我还想到北京看毛主席纪念堂呢。”

老伴说,阿婆还想等还光了债,回她的老家建湖看看,或者到江西宜春他的妹妹家去玩。现在,愿望尽成泡影,阿婆去了天堂。

新民眼工作室

作者 | 姜燕

视频 | 姜燕 贺信

编辑 | 顾莹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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