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春晚其实是说央视春晚。地方台的春晚时有惊艳的表现,但很多中国人从未完整地看过地方台春晚,央视春晚则很难错过。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普通百姓人家把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个小时交给这台晚会,亿万人一起分享欢声笑语,一起感受什么是家什么是国。说它是中国人的精神年夜饭,毫不夸张。
越是匮乏的时候,年夜饭就越香,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是如此。小学时某个除夕的前夜,烤火用的炭盆没熄,小客厅里着了火,家具损毁大半,小黑白电视机的外壳被烧成了波浪形。那年家里经济特别困难,真是祸不单行。但是电视机插上电源居然还能看,第二天换了个房间,一家人就着这台有点焦糊味的电视机,提心吊胆地看完了春晚。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里不只有焦糊味,还有一小盘芝麻片的甜香和愁眉紧锁的父亲一次次的开怀大笑。
对中学就去外地读书的我来说,春节的主题是团圆,看春晚是团圆的仪式。春晚开始前十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跑来跑去,想着赶紧把手上的事情做好,安安心心坐下来看电视。屋子里摆满了各种糖果点心,每个人围着可以搁脚的“火桶”找好了座位。电视里开始倒计时,电视机前的人心情激动如同等待火箭发射。开场照旧是花团锦簇,锣鼓喧天,我们一声声催促还在厨房收拾的母亲赶紧过来。然后就是冯巩老马识途的那一句“我想死你们了”,有一种土味的俗套,却让人如释重负,仿佛笔酣墨饱,落到了纸上。
春晚一般是四个多小时,10点左右是一个关口,小孩子们开始打瞌睡,我们做叔叔舅舅的赶紧发红包。春晚过半我就频频看钟,无论节目精彩还是差强人意,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接近12点,各家各户准备送旧迎新,踩着电视里的十二声钟响,四下里烟花鞭炮齐鸣,喜庆的气氛无远弗届。春晚在播报来自世界各地的贺电,电视机前的人也跟着用电话拜年。屋里屋外都是震耳欲聋,电话里听不清回答,只能像主持人一般,一连串念完祝福的话。打完电话回来坐下,正好赶上《难忘今宵》,看着李谷一老师一年又一年出来,嗓音甜美依旧,既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
曾经以为我的同龄人都会看春晚,后来发现一些学界朋友很少看,即便除夕夜也坚持读书写作,让人见贤思齐。有些家里虽然看春晚,却并不作为郑重的仪式。今年因为疫情原因又一次没有回湖南老家,留在上海过年。以往年的经验,本地籍的岳父岳母更喜欢看电视剧,爱人看春晚的方式是日后下载了细看,女儿更喜欢在iPad上看真人秀,会有一台电视机调到春晚的频道,但大家基本上各行其是。我试过一个人在摆上了吃喝的客厅看,也试过一边写论文一边看,总觉得做作,也有些可惜。
习惯不等于趣味,而怀旧也不是智慧。看过三十多年春晚的人,未必比只看了三四年的人更明白。那些年没有“小鲜肉”“网红”“老戏骨”“yyds”之类标签,但也会犹豫究竟是“偶像”还是“艺术家”更吸引年轻人。那时还不太流行跨界的流量明星,仍然听歌唱演员唱歌,相声演员说相声,但看到别出心裁的客串,也会觉得是春晚应有的惊喜。我们像现在的年轻观众一样偏爱小品,每一年都会好奇这一次它们又将如何紧扣时事,但至今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平衡深刻与娱乐,如何区分接地气与媚俗。
那些年,我们看春晚,也吐槽春晚。我们见证了一大批优秀的艺术家从青涩走向成熟,直到成为春晚“钉子户”。我们以他们为标准挑剔今天的演员,但也曾不留情面地嫌弃他们。我们想象春晚舞台应该是无与伦比的美轮美奂,但当春晚以多地分会场协同直播的恢弘气势出现时,又怀念起八十年代初的朴素。也许吐槽就是看春晚的方式?我们终究欲罢不能。
倘若从未看过春晚会怎样?很难想象,但是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我们看春晚,春晚也看我们。春晚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晴雨表,在可预见的未来之内,它仍将是我们召唤彼此的方式,最快乐,也最响亮。只要有不同凡响的节目出现,甚或只是熟悉的音乐再一次响起,千家万户仍然会在电视机前坐直身体,激动起来。(汤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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