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的大石村在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后露出久违的晴。
女人们将炕上有些潮湿的棉被抱到晒谷场上晾晒,男人们就抓一把瓜子蹲坐在自家门槛上怡然自乐地晒着太阳侃着大山。
徐荣福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车轱辘上挂满了黄泥,回来的路上,他的自行车陷在了泥道里,车链条还蹬断了。
他走路一瘸一拐地,那是小时候车祸留下的残疾,背上的一个大坨子压弯了他的腰。
他推着自行车的模样有点滑稽,穿过晒谷场的时候,没有女人愿意多看他一眼,男人们跟他打招呼的语气里多少也带着一点揶揄。
大家用“驼子”、“瘸子”这样的名词来称呼他,徐荣福也似乎早就习惯了,礼貌地点头回应着这些不尊重人的招呼。
这原本应该是个平平无奇地傍晚,可一声凄惨的啼哭吸引了村里老少的目光。
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被另一个身形彪悍的女人拽着头发,拖到晒谷场上。
“绣花,你这是弄啥哩,怎么把你大姑姐给拽出来了?”有好事之徒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凑上来。
面色蜡黄的女人叫刘绿凤,是石头村里出了名的老姑娘,四十多岁还没嫁人,一直住在弟弟刘大栓家,脸色蜡黄,据说是得了肝病,乡亲们看见她就躲,生怕沾染了晦气。
朱绣花撒开手,刘绿凤芦杆似的身体就重重摔在地上。
“大伙儿给评评理,我和大栓两人这些年,对他这个姐也算照顾有佳了,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大米白面儿地吃了我们多少,我们也不计较了,可她居然偷我的陪嫁耳环。”
朱绣花边说,边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金耳环,将所谓的“证据”摊在众人面前。
“今儿后别人说我们没良心也罢,说什么都行,总之我不会让一个手脚不干净地女人再住在我们家了。”
朱绣花回屋里取了个布包丢在刘绿凤跟前,里面是几件刘绿凤的衣服。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朱绣花就是怕将来村民们嚼舌根,所以干脆把事情敞开了说。
刘绿凤是个老实人,父亲早逝,只留下孤儿寡母三个,母亲无法养活两个孩子,为了能将弟弟拉扯大,早年刘绿凤时常跟着隔壁村的人一起去卖血。
黑心血站消毒不到位,导致刘绿凤感染了乙肝。在这样偏僻的山村里,人人都谈“肝”色变,见了刘绿凤就跟见了瘟神一样地躲着。
得了这样磨人的慢性传染病,刘绿凤就没能嫁出去,母亲临终前叮嘱刘大栓要手足和睦,好好照顾姐姐,可刘大栓偏偏娶了个跋扈的老婆。
日夜想着把刘绿凤这条“米虫”赶走,偷耳环是假,赶人出门是真。刘大栓现在正躲在屋子里,不愿意面对这一幕。
众人交头接耳,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刘绿凤只是喃喃地解释着自己没有偷耳环。
徐荣福推着自行车,驻足围观了片刻,这样寒冷的季节里,刘绿凤身上只穿了一件满是破洞的薄线衫,风一吹她就冻得牙齿打颤。
世道不好,谁还不是活的像个蝼蚁?
徐荣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自行车后座上的铝制饭盒取了下来,打开,里面是他从厂里带回来的两个馍,还热乎着。
他把车停好,一瘸一拐地走到刘绿凤面前,把两个馍塞到她怀里。
然后转身推着自行车,朝着自己破败不堪的家走去。
2
北方的夜里冷的能冻死人。
暮色渐浓,晒谷场上的人早已散去,刘绿凤抱着自己的布包,哆哆嗦嗦地去敲弟弟家的门。
“大栓,开门啊,你开开门......”
刘绿凤声音嘶哑,她连条秋裤都没穿,一双粗糙的手上全是冻疮。她倚在门上,两条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几乎要将她活剐。
刘大栓躲在房里,听见刘绿凤的哀求,于心不忍。
“媳妇,不如就算了吧?让我姐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朱绣花一个犀利地眼神,刘大栓就委顿下去了。
“就你心眼好,养了她那么多年,也还够了,你要是继续把她留在家里,我就带着儿子走!”
刘大栓不再说话,沉默地低头抽着烟。
兴许是知道了弟弟家的门不会再为自己打开,刘绿凤强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在这寒冷的冬夜中,她像个游魂野鬼。
如果活着是为了受苦,那她宁愿现在就死掉。
徐荣福听到收音机里说夜里还要下一场大雨,他放心不下院里的老牛,于是抱来了干草,打算把牛棚顶铺厚一点。
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外面一阵闷响,打开院门,手上的手电筒一照,是刘绿凤倒在了他家门口。
徐荣福于心不忍,将刘绿凤扶进了屋里。
刘绿凤冻得嘴唇乌紫,徐荣福点起碳炉,又烧了热水,灌了一个汤婆子让刘绿凤抱着,她才缓过来。
徐荣福是村里的老光棍,娶不到媳妇的原因一是因为残疾,二是因为穷。
一间十几平的黄泥房,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那辆老式的二八大杠和院子里的老牛,是徐荣福的全部家当。
刘绿凤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看徐荣福,她需要一个地方落脚,又怕眼前的这个老光棍对自己......
一张土炕不大,土炕里烧着火,徐荣福套上破棉袄,自顾自躺下睡了。
鼾声四起,刘绿凤靠着墙,也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夜里,大雨如约而至。刘绿凤就着雨声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天一早,晨曦微露。徐荣福压根就忘了昨晚自己收留刘绿凤这件事。所以当他看见刘绿凤捧着一碗热粥进来的时候,魂都差点给吓没了。
黑色的瓦锅,白色的稀粥。分成两碗,这就是两人的早餐。
“你兄弟不让你回去?”踌躇了一会,徐荣福还是开口问道。
刘绿凤点点头,她知道,自己今后没有家了。
望着桌上的白粥,这是徐荣福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人,为他做早饭。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徐荣福不知是怎想的,壮着胆子对刘绿凤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就留下来和我过吧。”
刘绿凤瞥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眼,虽然他又瘸又驼,但是面相并不丑陋,再加上昨天晚上要不是他收留自己,外面零下十几度的天,自己恐怕早就冻死了。
两个孤苦无依的人,怎么会互相嫌弃呢?刘绿凤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
徐荣福心里高兴,他听别人说过,刘绿凤有病,这病将来还能传给子女,可徐荣福不在乎,他都这把年纪了,早就不打算要孩子了。
孤独的漫长岁月里,能有个伴,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赐了,就像那头陪伴了他很久的老黄牛一样。
3
徐荣福在镇子上的玻璃厂上班,厂子是他弟弟徐荣寿开的,规模不小,有一百多个工人。
徐荣福因为腿脚不便,在厂里做些杂活。徐荣寿给他开的工资,从最早的五百块钱一个月,涨到后来的两千五一个月。
但徐荣福每个月拿到手的钱,也就五百块,弟弟徐荣寿说,剩下的两千块帮他存起来养老。
今天是发薪的日子,弟媳妇刘招弟穿着新买的貂皮,拎着一公文包的钱来厂里发现金。
工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出纳就对着工资表挨个发工钱。
大家私底下窃窃私语,吐槽徐荣寿和他老婆不是个东西,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刘招弟想着法子克扣他们的工钱,名目花样还不少。
轮到徐荣福的时候,刘招弟没给他好脸色,五张票子还攥在手里。
“昨天不是让你留下来加班吗?怎么走了?”语气不像是对自家大哥,冷冰冰的比外人还外人。
“昨天听收音机,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怕太晚了回不去家。”
徐荣福两手插在袖子里,他身上穿的是弟弟徐荣寿穿旧了的羽绒服,袖子处都磨光溜了。
“就你事多,你要不想干了,回头跟荣寿说一声,提早退休得了。”刘招弟白眼翻上了天,不耐烦地将五张票子扔给徐荣福。
徐荣福不作声,默默把钱揣进口袋里,收好。
他原本做好心理准备今天要加班的,下午的时候厂里突然停了电,厂长让大家先下班回家。
徐荣福一瘸一拐地去农贸市场买了不少粮食,花了近一百块钱。
路过一家路边摊的时候,徐荣福望着挂在铁架上的中老年女士棉袄,看了又看。
他不知道刘绿凤穿多大的码,他也不知道自己穿多大的码,他的衣服从来都不合身,因为都是别人穿旧了不要丢给他的。
路边摊的老板娘很有眼力见,看徐荣福站着不走,便上来招呼,问他是不是想买衣服。
徐荣福略带羞涩地点点头,指着一件枣红色的棉袄,有些结巴:“这.....这件多少钱?”
“真有眼光,这件是新款,一百五。”老板娘唾沫横飞,取下徐荣福看上的枣红色棉袄,塞到徐荣福手中。
徐荣福摸了摸,确实厚实,但是一百五的价格,让他望而却步。
他买了粮食,口袋里只剩下四百来块钱了,要是买了一百五的棉袄,那这个月的日子,就要过得紧巴巴的了。
家里多了个人,多了张嘴,开销也大了。
见徐荣福要走,老板娘又拉住他:“你要是诚心要,给一百就行,就当做个回头生意。”
徐荣福看着这件紫红色的棉袄,想到了刘绿凤被冻成紫红色的嘴唇。
他知道自己钱不多,但他也不想刘绿凤挨冻。
深思熟虑后,徐荣福掏出一百块钱,老板娘拿来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把棉袄装好,递给徐荣福。
临走时,还夸徐荣福知道疼人,是个好男人。
4
刘绿凤在家没闲着,她把院子牛棚里的老黄牛喂了,还用干草在牛棚上铺了一层。
老黄牛很瘦,眼眸子却是晶亮晶亮的,对着刘绿凤发出“哞哞”的声音,略通人性。
忙活完外面,刘绿凤又把炕头整理了,炕上的垫被,被套早就磨破了,露出了黑色的碎棉絮。
刘绿凤实在是没辙,只能把铺盖搬到院子里晒了一下午。
该抹擦的地方,刘绿凤也仔细抹擦过了。
徐荣福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烟囱已经起了炊烟。
徐荣福在农贸市场买了五十斤玉米碎和大米,农村人家里都有几分薄田的,只是徐荣福很久没打理,早就荒废了。
平日里他在厂子里吃,家里只是备了些许粮食,还有半缸子的咸菜。
刘绿凤煮了粥,咸菜放锅里炒热,见徐荣福拉着粮食回来,刘绿凤主动上前搭手,帮他把粮食从自行车后座卸下来。
看着大变样的家,徐荣福第一次发现,这个瘦得跟麻杆似的女人力气还是挺大的。
徐荣福把粮食放好,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把剩余的钱都交给了刘绿凤。
然后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掏出那件枣红色的棉袄:“给你买的,穿上试试。”
老气的款式,粗糙的做工,但这样一件棉衣却让刘绿凤感受到了关心和温暖。
徐荣福不上班的时候,会骑着自行车带着刘绿凤去赶集。
两人住在一起这件事,自然也没逃得过村里人的眼睛。
大家捂着嘴偷笑,背地里讥讽徐荣福和刘绿凤瘸子配病秧子,还有人说她们不正经,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搞风花雪月。
徐荣福不在意这些,刘绿凤在家闲不住,用徐荣福给他的钱买了鸡苗、鸭苗。
家里的房子实在是旧的不像样子,碎了一块玻璃的窗户,就算拿报纸糊了好几层,还是透进风来。
刘绿凤身体本就不好,一受凉免不了又要咳几天。
徐荣福思量再三,决定找弟弟徐荣寿要回自己的“养老钱”,打算把自己的破屋子好好整宿一番。
5
徐荣福跟刘绿凤的事,徐荣寿和刘招弟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本想着由着他去,毕竟也一把年纪了。
但这会子,徐荣福跟他要钱,徐荣寿就有点不高兴了。
“我就说那女人不是什么好玩意,你看,肯定是她指使你哥来要钱的。”
刘招弟双手抱胸,语气里尽是鄙夷的神色。
听见她这么说,徐荣福连连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我想把房子修葺一下。绿凤身体不太好,这些日子天冷,她受了寒就咳嗽。”
徐荣福叹了口气,他生怕弟弟和弟媳妇误会了刘绿凤。
“呵,她就是个病秧子,听说她有肝病,你有多少给她败的?当初介绍你给我表嫂,你还不同意,真不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错了。”
多年前刘招娣的表哥在矿上出了事,人没了,她表嫂黄赛娥成了寡妇,带个孩子日子实在是难过,刘招弟想着把黄赛娥介绍给徐荣福。
虽说徐荣福驼背,腿脚也有些不太好,但长得并不难看,而且人也老实本分,最重要的是,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能帮着把黄赛娥的孩子抚养长大。
刘招弟还安排徐荣福和黄赛娥见过一次面,黄赛娥长得普通,有着西北人特有的红脸蛋,因为生育过,整个人有些发福,长得倒是不丑,但也绝说不上好看。
徐荣福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挑剔别人,刘招弟让徐荣寿做主,要给两人把事办了,可徐荣福最后还是退缩了,他永远忘不了黄赛娥的儿子,看他时那恶狠狠的眼神。
他想着就算自己和黄赛娥真的走到了一起,将来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也没有信心,能让对方的儿子接受自己,所以他宁愿打光棍。
因为这事,刘招弟没少数落他。
现在徐荣福找了刘绿凤,还要来找徐荣寿要钱,刘招弟更是恼火。
见弟弟徐荣寿迟迟不肯拿钱,有些急了:“阿寿,我不是想跟你多要,我只是想要回我存在你那里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钱。”
徐荣寿不知哪儿蹿出的无名怒火,一拍桌子:“行行行,你的钱,你要都拿走,从今往后你也不用来玻璃厂上班了,烂泥扶不上墙,我对你也仁至义尽了,懒得管你了!”
徐荣福许多年每个月都只拿五百块钱,每个月多出来的那两千块,一年算两万四,五年也有十多万。
可徐荣寿却只给了他六万块。
“你可别觉得我占你便宜了,这些年你吃我的用我的,有一次你烫伤了,还是我给你出的医药费,就那一次就花了两万多,现在两千五能找个四肢俱全的工人,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哥,我才不吃这亏。”
徐荣寿一边把钱丢在桌上,一边不忘跟徐荣福算清楚这笔账。
徐荣福什么也没说,默默收起弟弟给的六万块钱,装进布包里,转身离开了。
他砸了自己的饭碗,也看清了自己的兄弟。
6
刘绿凤知道徐荣福丢了工作,安慰他:“你弟就是一时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徐荣福摇头:“我想过了,咱们自己养点牲口,家里还有两亩地,全种上了粮食也够咱两吃的。饿不死。”
徐荣福也是执拗,他觉得自己求人了半辈子,临了临了儿,也想有一回骨气。
冬去春来,徐荣福的房子改造计划也拉开了帷幕,两人合计了一下,人工太贵,不如自己干,这也是刘绿凤提出来的。
徐荣福还担心,刘绿凤的身体吃不消,刘绿凤笑笑:“我可以的,你不用担心我,我挑不动,我可以做一些我能做的。”
乍暖还寒,枝头冒了绿尖儿。
徐荣福去砖瓦厂买了红砖、水泥、瓦片。
房子原本就有地基,徐荣福也不懂设计,他们先是在旁边用砖头砌了一间房,临时住一下,才把原来的泥房给推了。
徐荣福虽然有残疾,但是好在力气还是大的,他挑水泥砂灰的时候,刘绿凤就在一旁帮忙,两人忙活了三个月,才将原来的泥房子改建成了砖房。
看着落成的新家,两个人脸上都扬起了笑容。
两人还在家边上盖了一间猪舍,还翻新了牛棚,筑起了围墙。
没有祝福,两人就在房子外面挂上了红布捆成的红花,寓意着吉祥喜庆。
剩下的钱,徐荣福买了猪仔,还买了种子,春分时节正是播种的好时机,温煦的阳光洒在刘绿凤肩头。
两人的生活朝着好的方向奔去,村里人看见徐荣福和刘绿凤盖了新房子,也议论纷纷。
只不过这议论里可没有半点祝福的成分。
眼见着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有些人眼红了。
刘绿凤和徐荣福上了一趟集市,回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鸡栽了一地,已经不动弹了。猪圈里的小猪崽子也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欲坠。
这一看就不对,徐荣福慌了神,还是刘绿凤提出赶紧找村里的兽医来看看。
兽医来看了,给出的结论是,牲口被人投了毒,没救了。
徐荣福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怎么会呢?我这我又没的罪过谁......”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恶叫“嫉妒”,他是没有得罪谁,可是看他过上好日子,某些人就见不得了。
徐荣福报了警,但警察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养的鸡已经可以出笼了,猪崽子也花了不少钱。
刘绿凤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就被人给投毒了。
急火攻心,刘绿凤就病倒了,在炕上躺了好几天也不见好,脸色像黄纸一样。
徐荣福带着刘绿凤去了镇上的医院,做了CT,拍了片子还抽了好几管血。
刘绿凤没有医保,所有的费用都要自己承担,到了医院,钱就变成了一串冷冰冰的数字。
徐荣福也不心疼,只要刘绿凤没事就行。
医生皱着眉头,把徐荣福叫到面前。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老婆这个问题,有点严重。我们在她肝脏上面发现一个不规则的肿瘤,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们建议做个活体穿刺再好好检查一下。”
徐荣福听明白了,但他还是问道:“什.....什么意思啊?”
医生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情,任谁都很难接受。
走出诊室前,徐荣福收拾好表情,用袖口抹掉眼角的眼泪,挤出一个看似还算正常的笑容。
“咋了,医生咋说?怎么还神神秘秘的不让我听呢?”刘绿凤觉得不对劲。
“没有没有,医生说你就是小毛病,住院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叮嘱我好好照顾你呢。”徐荣福没有说出真相。
刘绿凤将信将疑:“是吗?那咋还背着我说?”
“哪有背着你?你想多了,别担心,没啥大问题。”徐荣福强忍着眼泪,笑着对刘绿凤说道。
刘绿凤也不再追问,只是喃喃自语:“我这老毛病了,没必要到医院里调养,多贵啊!我在家躺几天就行了。”
“没几个钱,你这毛病就是因为没有好好调养,反正家里的鸡鸭猪也不用你伺候了,你就好好的到医院里住些日子就行了,听我的吧。”
7
刘绿凤住进了医院里,医生知道她们的情况,已经尽量选便宜的药用。
可钱还是花的像流水。
刘绿凤的穿刺报告下来了,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
医生委婉地告诉徐荣福,肝癌晚期,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像他们这种经济情况,也治不起。
徐荣福绷不住,哭了。
他坐在住院部的台阶上,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刘绿凤也从护士和隔壁床病友的口中大概知道了自己得了什么病。
徐荣福回来的时候,刘绿凤提出想回家。
“我不想在医院里住了,家里的新房子我都没享受几天呢,猪槽也没洗,家里的老黄牛也没喂。”
刘绿凤执意要回家,徐荣福也心知肚明,只是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徐荣福叫了一辆面包车,一路上,刘绿凤透过车窗看着这条熟悉的路,风吹得呼呼作响,吹得刘绿凤眼泪直流。
刘绿凤就在家里躺着,徐荣福什么都不让她干。
他又买了鸡苗,猪仔。一个人操持着家里的一切。
“你就安心养病,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徐荣福笑着,眼角的褶子仿佛也能开出花来。
刘绿凤躺在炕上,让徐荣福给她去集市上买了毛线。
刘绿凤给徐荣福织了毛衣、毛裤,因为没日没夜的织毛衣,手指都磨出了血泡。
织毛衣不是刘绿凤擅长的事,一件毛衣织好,短了一截。
“短了,得改改。”刘绿凤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不用改了,挺好的,挺好的。”毛衣短了一截,身子也小了,穿在他驼背的上半身上显得有些滑稽。
刘绿凤消瘦了许多,脸上就剩一层皮绷着了,活像一具干尸。
夜里,刘绿凤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叫着弟弟刘大栓的名字。
徐荣福知道,刘绿凤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兄弟。
第二天一早,徐荣福敲开了刘大栓家的门。
是刘大栓媳妇朱绣花来开的门,一看到徐荣福,朱绣花的脸拉得老长。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徐荣福也不去看朱绣花的臭脸,只转头看向正在吃早饭的刘大栓。
“你姐她快不行了,肝癌晚期,你跟我去见见她,了了她的心愿吧。”
徐荣福苦口婆心劝到,他不想刘绿凤留下遗憾。
刘大栓还未开口,被朱绣花抢了先机:“看什么看,她要死要活跟我们什么关系?我们早就不跟她来往了。”
徐荣福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瞪着刘大栓,竭力克制着自己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愤怒。
“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姐,她就想你能去看看她。”
刘大栓一脸为难,看看徐荣福,又看了看朱绣花,低下头去终究是没有开口。
朱绣花眼珠子一转,他知道这徐荣福虽然是没钱,但是徐荣福他弟弟有钱:“要让我们大栓去看她也行,除非你给我们五万块钱。”
五万块钱?徐荣福现在上哪拿五万块钱。家里盖了房子,刘绿凤看病的花费,徐荣寿给的那点钱,早就没剩余了。
“那我不管,我们就要五万块钱,你给钱我们就去,要不然这么晦气的事,免谈!”朱绣花态度强硬,将徐荣福撵出了家门。
徐荣福没敢在刘绿凤面前提及这件事,怕她伤心。
而刘绿凤则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不多的日子。
兴许是徐荣福照顾的仔细,刘绿凤又熬过了两个月,只不过她整个人愈发消瘦,形似一具骷髅,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力气,只能躺在床上。
屋檐下,有燕子筑起了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刘绿凤面色土黄,眼眶发黑,这些天她吃什么吐什么,连口米汤几乎都喝不进去了。
她已经开始交代自己的后事了:“等我去了,你别把我埋我爹娘坟边上,我没把我弟教好,我对不起他们......”
刘绿凤每说一个字,胸口就剧烈的起伏着,面部表情十分痛苦。
徐荣福知道刘绿凤心里终究是放不下这个心结。
夜里,徐荣福不敢睡觉,他怕自己睡着了,刘绿凤就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个世上,孤苦的人太多,从前徐荣福不怕孤独,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温暖和陪伴。
可是自从有了刘绿凤以后,他的人生变得不太一样了,就像是原本漆黑世界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光,只不过这种幸福太短暂。
徐荣福做了一个决定,他找到弟弟徐荣寿,提出让徐荣寿借五万块钱给他。
徐荣福把手揣进袖子里,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弟弟面前,他从来没有挺起胸膛,像个大哥过。
只有小时候,那一次,那辆失去控制的拖拉机撞向他们兄弟俩的时候,他飞身扑向年幼的弟弟,最后自己卷入了车轮底下。
徐荣寿脸色不好看,他觉得自己这个兄弟越活越拎不清。
一张嘴就是教训的话:“一把年纪了,非要找个堂客,钱花得像流水,也不知你图她什么。”
徐荣福也不狡辩,只是小声地说着:“这钱,我今后会还给你的。”
徐荣寿听了忍不住发笑:“还?你拿啥还?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五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时候刘招弟进屋了,徐荣福兄弟两说的话,她在门外全听见了。
“都是兄弟,你媳妇病了,要花钱,我们也不是不帮,但是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刘招弟一张翘嘴,精明的算盘打到了徐荣福身上“要不这样吧,你把你的宅基地抵给我们。”
看徐荣福眉头微皱,刘招弟补充说道:“我们可不是要占你便宜,你那破宅基地根本就不值钱,我们只不过是不想你将来被别人坑了。”
刘招弟早就听说村里的地要被政府征用了,到时候宅基地就不止是宅基地了,能拿到一大笔的赔偿款。
这个事不是秘密,她还在担心徐荣福不肯。
哪知道徐荣福犹豫了片刻后,点头答应了。
刘招弟立刻拿了纸,让徐荣福签字按了手印。
8
徐荣福拿着五万块钱,又折返到了刘大栓家里。
把厚厚的现金,摆在刘大栓和朱绣花面前。
朱绣花哪里见过这么多钱,眼睛一下子亮了。
徐荣福按住钱:“我可以把这些钱都给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别卖关子了,只要我们做得到我都答应你。”
“绿凤时间不多了,只要你们去伺候她一段时间,我就把这些钱都给你们。”
看在钱的份上,朱绣花答应了。
她和刘大栓一起把刘绿凤接回了家。
刘绿凤本已连话都说不了了,看见刘大栓,回光返照来了精神。
徐荣福怕刘大栓夫妻两对刘绿凤不好,自己带了铺盖,就睡在刘家大院的杂物房里。
村里有规矩,家里要有人行将就木,家里要留一个人守夜。
朱绣花自然是不可能为了刘绿凤熬夜的,这差事就落到了刘大栓的头上。
徐荣福睡不着,夜里他也守着刘绿凤,但见刘大栓陪在刘绿凤床边,他想给两人留下独处的时间,他就在门外蹲着。
刘大栓看见刘绿凤不成人样,眼圈忍不住红了,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姐,我对不住你啊,姐。”
刘大栓一边哭一边摸鼻涕,他不是没想过把刘绿凤接回来,只是媳妇朱绣花太厉害,动不动就拿离婚来威胁他。
刘大栓也没什么本事,深怕朱绣花真的带着孩子走了。
看见弟弟哭的像个泪人,刘绿凤无力地抬了抬手臂,她混浊的眼眸也在这一刻忽然清澈了。
“不哭了,栓.....姐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和妈去地里割猪草,你就喜欢跟在我身后,屁颠屁颠的喊着姐姐。那时候你就到小腿肚,拽着我的裤子,就喜欢粘着我,爸走了,丢下我们仨,后来妈也走了,只剩下你我了。”
“姐不怪你,姐不能怪你,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刘绿凤剧烈地咳嗽,胸口渐渐没了起伏,在刘大栓的一声啼哭后,徐荣福破门而入,刘绿凤已经没了气儿。
刘大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一句喊着:“姐姐。”
哭声把朱绣花也闹了起来,朱绣花看着刘绿凤还没冷掉的尸体,压低声音说了声“晦气”。
“钱给你们,人我带走,免得觉着脏了你们的地方。”
按照大石村的规矩,人死了要在家里至少停放七天,可徐荣福不觉得刘大栓他们会让刘绿凤的尸体摆在他们家。
徐荣福抱起刘绿凤的尸体,她已经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抱起来也没费什么力。
刘大栓想拦着,朱绣花骂他:“拦着做什么,让他带走,赶紧带走!”
刘大栓这才怒吼了一句:“她是我姐!”
朱绣花瞪他:“那你跟她一块去死!”
刘大栓看着朱绣花满脸的怒气,委顿下去。
最后,他只能任由徐荣福抱着刘绿凤的尸体离开。
五万块钱,朱绣花只伺候了刘绿凤六天。
徐荣福烧了热水,仔仔细细将刘绿凤抹擦干净。
两人缘短,原本徐荣福是想跟刘绿凤领证的,可是刘绿凤后来一直病着,这事就耽误下来了。
徐荣福很久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家”,逢年过节的时候,徐荣寿也会叫上他这个大哥去他城里的家里一起过年过节。
徐荣福残疾,又穷,又不爱说话,徐荣寿的老婆对他没有好脸色,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不拿正眼看他这个大伯。
所以每次徐荣福都很不自在。
刘绿凤的身后事,是徐荣福一手操办的。
按照刘绿凤生前嘱托,没有把刘绿凤埋进她家祖坟。
而是另外建了双门墓,另一个墓碑上雕了他自己的名字。
“等我也去了,我们继续做个伴儿。”
刘绿凤坟前,徐荣福抹着眼泪。
9
刘绿凤走了半年后,徐荣福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家里的鸡鸭、猪身上。
天还没亮他就下地干农活,顺手采一束野花,放在刘绿凤的坟头。
日子孤独却又充实忙碌。
村里的征地文件下来了。
徐荣福家在征地范围内,赔偿款有几十万。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刘招弟带着借条上门了。
“当初你可是白纸黑字把宅基地什么的抵押给我们了,现在征地拆迁,可跟你没什么关系。”
意思就说,她要的不止五万,而是全部。
“阿寿也是这个意思吗?”
刘招弟不耐烦:“你管他是什么意思,你该不是想抵赖吧?”
徐荣福不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的鸡鸭沉思了片刻。
“我们也不是欺负你,白纸黑字是你自己签的,可不能因为 荣寿是你弟,你就总占我们便宜吧?这些年要不是我们,你哪有像样的日子过?你腿脚不方便,你真以为你去了别的地方,别人能要你?太天真了吧。”
刘招弟边说边斜愣着眼露出嫌弃的表情。
最终,徐荣福还是同意了,把拆迁征地的赔偿款都给弟弟弟媳。
“我们也不是不管你,阿寿在村里给你寻了个住处,虽然是破旧了一些,但比你之前的破房子强许多,你把这些牲口养养,到时候卖了也够你自己开销,你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的。”
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徐荣寿始终没有露面,怕村里人说闲话,刘招弟就说是因为徐荣福不懂存钱,怕他把补偿款挥霍了。
刘招弟给徐荣福找的房子,在山脚下,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红砖都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又湿又暗。
索性房子离刘绿凤的坟不远。
徐荣福搬过来的第三天,就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青苔太滑。
还是好心的村民老王把他送去医院的,拍了片子,医生说尾椎骨摔裂了。
医生给徐荣福和刘招弟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没空来。
还是老王帮着垫付了医药费。
徐荣福不喜欢欠别人,回家就把两头快要出栏的猪卖了,把钱还给了老王。
看着空了的猪圈,徐荣福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只是觉得比吃了黄连还苦。
徐荣福尾椎骨裂了,需要卧床休息,他躺在黑压压的房间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上那个早就没有用了的灯泡。
黑暗和孤独像一只巨兽,悄无声息地将他吞没。
第二天,好心的老王上门给徐荣福送饭,一推开门,就传来了老王歇斯底里的叫声。
徐荣福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自己挂了一根麻绳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凄苦的一生。
徐荣福留下一张字条,将自己的牲口都留给善意帮助过他的村民老王,并恳求他可以把自己埋在离刘绿凤不远的地方。
他说那样会让他觉得温暖。
徐荣寿和刘招弟硬着头皮给徐荣福办身后事,她们是怕别人戳她们的脊梁骨。
三个月后,平时瞧着挺健康的徐荣寿被查出得了白血病,医生告诉他,由于他的血型是极为罕见的RH阴性血,骨髓移植的匹配难度也比一般人要高。
这时候的徐荣寿才悔不当初,自己没有对哥哥徐荣福好点,因为哥哥徐荣福和他同样是RH阴性血,要是徐荣福还活着,指不定能为他配型。
得知徐荣寿得了这样骇人的病,刘招弟一边安抚他,一边悄悄把他的财产都转移到了自己的名下......
(原标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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