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觉得,中国人爱琢磨人,琢磨事,这是中国文化长期培养的结果。
这个结论未必很科学,但也有其道理。
我们的老祖先每造出一个字都要用一大部天书来解释,就更别说词语、句子、诗词文章了。
周易、老子、庄子之类,这代表了我们复杂晦涩的最高成就,似乎不能弄得云山雾罩、歧义横生、解释成千上万,我们的祖先们就觉得人生殊无趣味。
这大约也是怕后代子孙找不到活干,就跟老愚公决不肯搬家,非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都往渤海担土,一个意思。“寒暑易节,始一反焉”,倒不打紧。
如此这般,那我们皇帝琢磨大臣百姓,大臣百姓琢磨皇帝,大臣又帮着皇帝琢磨百姓和自己,大臣与百姓又互相琢磨,大家琢磨着人事的同时,还琢磨天事、万物,统统都尽往云海深处,或者下水道里搞,这就都不算事。
九鸦既生而为中国人,天生有这种基因,自然从小就具有这种本能,也挺爱琢磨,挺能搞事,所以年少初知“英雄救美”之时,我就曾去问了我爹一件事。
小说里的英雄为什么救的总是美女,不是丑女?为什么总是英雄救美,不是英雄救丑,或者美丑都救?难道美女落难是难,丑女落难就不是难?
我当时本以为我小小年纪,就能琢磨如此大事,很了不得,不料我爹却很生气,几句话就轰得我落荒而逃,暗地里羞愧了好多年。
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整天看些什么东西,琢磨些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当衣穿,当水喝,当钱花,还是能考上大学?我看你就是闲的,给你十亩地让你整天累得跟孙子一样,你再不会去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们那时候的爹一般都脾气不好,这弄得我一度以为人一旦当爹,就会脾气变坏,或者当爹的首要条件不是有没有孩子,而是必须脾气要坏,所以这理是讲不得的。
而且我爹的话往往都很正确,我根本也没理。
我要说这些东西能当饭吃、当衣穿、当水喝,当钱花,估计全世界的人都得打我,而且考试的时候真从来没见哪个老师出过这样的题,我思之再三,觉得想靠这个考大学的确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经验告诉我,给谁十亩地,累得跟孙子一样,他都会觉得英雄救美还是救丑关我屁事,那时候我只会想好好睡上一觉,最好第三天也不用起来。
这世上有些事必须得到了一定年纪才能琢磨,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而小时候想琢磨的事到了一定年纪却又根本不会去琢磨,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所以我现在一面觉得当爹的可能都是骗子,一面又越发觉得他们是真理的化身。
那么我现在为什么又能够想这事了呢?原因其实很简单。
我虽然一直没有当爹,但却打算一旦有可能,就不去做骗子,而且我现在也不考大学了,虽然确有几亩地,却还有闲。人一有闲就会出毛病之外,我还觉得有些东西虽然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当水喝、当钱花,但琢磨一下,好像并无大碍。
李白千金买醉,只为个痛快,拉斯培、戈·比尔格写《吹牛大王历险记》,只为个好玩,我为什么就不能想一下不价值、不意义、不实用的事儿?
我觉得我如果不是这样想的话,或许英雄救美救丑这事还不一定能想明白。
2
英雄救美的故事,在咱们中国有一大堆,在人家外国也一大堆,但是有件事却很奇怪。
古今中外的文人都赞美爱情,古今中外的英雄也都爱救美,但是古今中外的文化里,却又基本都怕女人、厌女人。
古欧洲骑士的盾牌上,武士虽然会跪着心爱的女人,但那背后却是死亡,他们就是到了今天,也还宠着克林顿,只向祸水莱温斯基吐口水,标准的占了便宜还使坏。
我们则虽然从诗经时就开始君子好逑,但君子其实更以不近女色为美。
中国历史整来整去,整的最大的事其实是男女关系,我们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孩子看到电影上有“不堪”的镜头,还要往荧幕上扔石头,我们就是到现在,也还是即便双方自愿,也得甩锅给女人,说什么不请自来,完全主动,并为之鼓掌喝彩。
水浒英雄杀人劫财,那绝对没有问题,但好色却绝对不允许,这用宋江那厮的话说,就是“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故而这是大忌。
于是水浒里,宋江家姓阎的母女、卢俊义家姓贾的妻子、武松兄弟家姓潘的女人、杨雄石秀兄弟家姓潘的女人、雷横遇到的姓白的歌女、史进安道全遇到的那些个娼妓,就统统都只能是祸水、坏女人,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英雄故事里,《水浒传》是最乱的一部,都乱成这样了,还始终在坚守这一阵地,那么我们对于英雄救美救丑这事,也就基本好想了。
英雄故事里,若没有救美这一项,就不能算是妥当,英雄救美的故事,最典型的当然应该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
赵匡胤在太原道观,救下美女京娘不算,还要好人做到底,不辞万难,千里迢迢送家还。
赵匡胤一路上接连遇到强盗阻击,一一击退,这是英雄本色,应有之义,不外乎是一种祭仪,但是这祭仪,若缺了对女色的态度,那就差了太多意思,就跟做菜没有放盐一样难堪。
英雄爱美女,美女爱英雄,这是必须的,所以京娘必须爱上赵匡胤,赵匡胤也必须对京娘有意,但是赵匡胤身为英雄,这有意,却不代表大团圆,必须娶。
赵匡胤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让京娘与自己兄妹相称?这是因为他要避嫌。
赵匡胤为什么在京娘表达爱意,表示愿意以身相许的时候要严词拒绝?这是因为他的救美是为义,一旦接受就会变成乘人之危、大不义,跟响马穿一条裤子,君子、英雄、大丈夫要发乎情止乎礼。
女人不美,何来的诱惑?形不成绝大诱惑,不有意,不挣扎,怎显得出道德的力量,战胜的力量,英雄怎成得了英雄?你见过拒绝丑女被人称颂坐怀不乱的吗?所以丑女其实不是不可以救,而是救了也不可说,不能说,不值得说。
人一旦生的丑,对社会,对人类的贡献总难免大打折扣,所以女人爱美,割脸、割肉,天经地义,绝对无可厚非。
英雄救美的故事里,当然也有最终结成神仙眷侣的那种,但是在水深火热的搭救过程中,最初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舍生忘死不求报答,以及心无邪念、目不斜视、刚正守礼等等,却必须有,一开始就见色起意、心生爱慕,断不可有。
英雄最初必须是钢铁,是木头,化作绕指柔那得经过太上老君火炉的淬炼,燃烧起来那得需要诸葛亮的东风,再加一专列火油。
3
专诸为帮人争夺王位刺杀吴王算得上侠吗?两个人比赛割肉直到把自己割死,算得上侠吗?郭解刨坟掘墓算得上侠吗?可司马迁说他们都是侠,大侠。
侠是什么?他们最初其实都是有奇行就是侠,不轨也是侠,到后来才纳入某种规范,成为道德象征,真正意义起来,价值起来的。
但是侠再怎么规范,为知己者死这一条,也是至关重要的,这看起来是重情重义,其实也无非是哥们义气,是非不论,你对我好就怎么样都行的意思,他们这里最了不得的是,你对我好,我就能为你去死,真死,这倒与一般的实用,大大不同。
这一点我可做不到,试一下的意思都不敢有。
侠另外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好名,惜名誉,这就是司马迁说的那样:“修行砥名,声施天下。”
但是这名,却并不一定是道德之名的意思,够狠够勇够不要命这类也必不可缺,所以才会有割肉不怕把自己割死,宁死不能输掉的事。大致说来,侠即是英雄,英雄大都是极端实用主义者,又特别爱惜名誉、好名,所以一路承袭之下,赵匡胤这类道德英雄的逻辑,也就同样不难理清。
女人算个啥?爱情算个啥?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是义士,是英雄罢了。你一旦会伤及我的英名,不能使我声施天下,那你就是再美,我再爱,你都不算啥。
生命诚可贵,声名价更高,英雄一旦价值、意义起来,就不但自己可抛,与价值、意义无关的他人他事也可抛。英雄是法则的守护者,也是法则的制定者,一向优越感爆棚,也一向这样残酷可怕,如此,京娘也就只好跳湖了。
她被贼所掳,不污也污,不曾死节,已是不妥,再而求爱,更是寡耻。被掳是耻,孤男寡女千里同行是耻,求爱是耻,求爱不成是耻。爱一个人而不可得,已是难受得很,浑身是耻更是难活,英雄本是她容于人世的最后一个出路,也已断绝,京娘到此除耻和难受之外,更无其他,不跳湖还有什么路可走?
所以京娘之死,归根结底,是死于英雄的价值和意义,社会的价值和意义,或者说是英雄与社会的高尚实用。而她自己,最后当然也用死,去肯定和维护了这些价值、意义与实用。
她自己被猜疑还不打紧,牵扯到赵匡胤这就太对不起恩人了,来世结草衔环来报,那是没影的事,烈女子自该勇于献身、成就,自证清白,证人清白,大家共同完成一个道德的圆满。
救一人,而伤一人,杀一人,这当然不关赵匡胤的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实在也怪不得他,谁让大家爱的就是这类重名声甚于重个人、重女人,重情感的英雄呢?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英雄救你无妨,而你胆敢爱上英雄,胆敢示爱,这就有妨,英雄总不能什么都救,管你一辈子的事。
文 | 九鸦
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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