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1 梅原龙三郎（1888-1986）
胡说陶瓷——梅原龙三郎与日本人心中的万历赤绘（下）
胡 瑞 泽
在本纪录片的结尾，我们请“胡说先生”为我们讲述一段梅原龙三郎先生的北平轶事：
梅原龙三郎画《贵妃出浴图》买万历五彩兽头尊
梅原龙三郎乃日本著名的画家，1936年至1942年间差不多每年他都会来趟北京，他对中国文化历史有研究，他的绘画也受中国传统国画之影响。他不会说中国话，英语却说的不错。
梅原来北京，在前门大街祥和成挂货铺交了位年轻朋友王哲东。王哲东会说英语，梅原买古玩，王给他当翻译。1987年，王哲东谈梅原在北京的轶事时，还深深地怀念梅原。
这位日本绘画艺术大师闻名遐迩，他画的《贵妃出浴图》乃日本国之瑰宝，价值连城。他喜爱日本人称之为“赤绘”的万历五彩，1942年买了兽头尊后再也没到北京来过。1993年台北《典藏》杂志第三期上发表《梅原龙三郎的北京轶事》一文，今再整理如下：
挂货铺的中外顾客
“挂货铺”也叫“挂货屋子”，只有老北京有这路买卖，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生意。北京前门大街珠市口以南路东集中开有15家挂货铺，经营范围介于古玩铺和旧货铺之间，属于古玩行业。
▲ 图2 民国时期的前门大街
当时中外收藏家买古玩都到琉璃厂古玩铺，不愿去前门大街挂货铺，认为挂货屋子里是一些零七八碎，没正经的古玩。可是有些外国人逛完先农坛、天坛，顺路串挂货铺，因为那里有他们想买的旧玩意儿——宝剑、腰刀、戒手、马凳、串铃、宫灯，蒙古香牛皮靴、西藏氆氇、哈达、鸽子哨、雕翎扇、册页手卷、春宫画卷、雕漆、硬木、鸟笼、苏毯还有古铜、古瓷、翠玉、象牙和旧地毯等，品类庞杂，无奇不有。
▲ 图3 石兽 商代 梅原龙三郎旧藏（上） 《石雕怪兽》 梅原龙三郎作 1969年
到货或铺买旧货的，除了外国人，还有中国的同行，如古玩铺的人经常来“捡漏儿”，梨园行的人来买蝈蝈葫芦、蛐蛐罐、鼻烟壶、檀香扇。当年的“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和老供奉王瑶卿等全是挂货铺的好主顾。
▲ 图4 《雁门关》 王瑶卿（右一）饰萧太后 朱素云饰杨延顺 王少卿饰青莲女 王幼卿饰青莲子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把英、美、法等国人赶出了北京，北京城里的外国人是日本人居大多数，逛挂货铺的外国人自然是日本人了。
祥和成和梅原龙三郎
日本著名画家梅原龙三郎在北京沦陷前后每年都来趟北京，住在北京饭店五楼靠西头的那套房间。他到前门大街挂货铺，看到五光十色的旧物，十分新奇。他会说英语，但不大懂中国话。他进了几家挂货铺，没人能跟他说上话。后来来到祥和成，有位年轻人跟他用英语聊了起来，这位年轻人就是王哲东。梅原龙三郎和他交了朋友，王哲东给他义务翻译，帮他买了些西藏氆氇和一些零七八碎的古玩旧物。
▲ 图5 石雕 佛像 梅原龙三郎旧藏
▲ 图6 李鱓 《芍药图》 乾隆六年（1741年） 梅原龙三郎旧藏 李鱓，字宗扬，号复堂，别号懊道人，江苏扬州府兴化人，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
梅原请王哲东吃饭，进了河南饭庄厚德福，吃了熊掌和瓦鱼块，梅原特别高兴。他还爱看京戏，马连良的《甘露寺》、谭富英的《空城记》和言慧珠的《贵妃醉酒》，他都爱听爱看，王哲东在旁边给他翻译。
1942年的春季，梅原龙三郎住在北京饭店，王哲东拿来大明万历官窑青花五彩寿头尊给他看，他却认为挂货铺里没有真正的好古瓷，又不愿将话跟王浙东说明白，便岔开话题问王哲东：“你知道我住在北京饭店为什么专住西头套房？”王哲东说：“这宽敞，有浴室，你们日本人爱洗澡。”梅原说：“不对，我住在这里是为了便于观赏故宫风光和太庙景色。我买地毯、氆氇，欣赏它的美丽图案，是艺术的享受；我看京戏，喜欢戏装上绣的龙凤和花卉，还有脸谱、头饰、舞姿和讲究韵味的唱腔，这一切都为了开阔眼界，使我的绘画增添美的韵味。”
▲ 图7 《北京长安街》 81.1 x 66.0cm 梅原龙三郎作 1941年
梅原画《贵妃出浴图》
梅原龙三郎看过言慧珠演《贵妃醉酒》，联想起《长恨歌》中杨贵妃沐浴华清池的故事，想画一副《贵妃出浴图》。他认为言慧珠的身段好，体型美，气度雍容，表演细腻，是《贵妃出浴图》最合适的模特儿。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王哲东说了，拜托王哲东给他请这位女模特儿。王哲东以中国人思想保守、模特儿难找而拒绝了。
▲ 图8 《贵妃醉酒》 言慧珠饰
▲ 图9 言慧珠（1919年-1966年9月11日），学名仲明，蒙族旗人，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昆曲旦角女演员。她12岁从姜顺仙、程玉菁等学艺，于1935年登台初演《扈家庄》，后在上海拜梅兰芳为师，是得梅兰芳实授真传者，代表作品有《西施》《太真外传》《生死恨》等。
半个月过后，王哲东拿着几块图案精美的氆氇、小块地毯到北京饭店给梅原看。梅原忙将他让进室内，又急指浴室说：“请你先洗澡！”王哲东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得探头往内室一看，他愣住了，只见一位著名坤角演员身披粉红透明丝纱，正给梅原做模特儿画《贵妃出浴图》呢。王哲东唯恐打断梅原的画兴和引起模特儿的不满，洗完澡也没打招呼，自己走了。
梅原想买万历青花五彩兽头尊
三天后，王哲东到北京饭店向梅原道歉，梅原说：“没什么，我怕那位女演员害羞，其实她不在乎。不过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梅原买了王哲东的西藏氆氇，一块氆氇才花几十元钱，觉得便宜，认为王哲东跟他讲交情，便拿出一个大锦匣，打开给王哲东看。王哲东一看，竟是一个月前梅原不愿意看的那件兽头尊。他心里想但嘴上却不说，只问一句：“谁给你送来的？”梅原说：“是古玩商会会长、德兴斋古玩铺经理崔耀庭送来的，他说这是清廷某王府的东西。我给了他1500元，他不卖，非2000元不可。你看这件兽头尊色彩红艳，我喜欢。”王哲东心里明白，我给你看这件东西你看都不看。认为挂货铺里没好古玩，崔耀庭给你拿来，你就当成宝贝。可又不能给崔耀庭踢买卖，只说：“万历五彩彩头好，你喜欢就留下。”
▲ 图10 明万历 五彩花卉龙凤纹尊式瓶 梅原龙三郎（1888-1986）旧藏
▲ 图11 梅原龙三郎（1888-1986）作《万历尊与蔷薇》 油彩
王哲东回到祥和成，跟掌柜王殿臣说：“崔耀庭把从咱们柜上搂去的万历五彩兽头尊送给梅原龙三郎看，梅原出价1500元，他还不卖，非2000元不可！”王殿臣听了吃惊的说：“他搂咱们的货作价800元赚700块还不卖！”
没过两天，崔耀庭坐着包月人力车，拿着兽头尊，提着文明杖来到祥和成，进门就把兽头尊往桌上一撂，说：“殿臣！你的东西不错，但我的买主不给那么多钱，你看600元行不行？”王殿臣心中有底，不慌不忙地说：“崔二爷！您把东西放在这儿，800块钱我就有点吃亏，甭说600块啦。”崔耀庭没说话，看了看包装匣子，王殿臣连忙说：“您做的锦匣装潢，我也给您作价。”崔耀庭说声：“好吧。”就出门坐上包月车走了。
崔耀庭跟王殿臣过招
崔耀庭想用这套办法往下砸价，不料王殿臣已经摸透了他的底，王殿臣能沉住气，崔耀庭可不行了。第三天他又来到祥和成，一见王殿臣就说：“殿臣！600块差不多了，别绷着啦，差不多就行了！把兽头尊拿出来我再看看！”王殿臣说：“您看不着了，东西被人拿走了，我跟他要1000元，这位买主能留下。”
▲ 图12 崔耀庭（1896-1968）（三排右一）
崔耀庭没料到是这么快的买卖，不过三天就卖啦！他不相信，岔开话头跟王殿臣聊别的，聊来聊去还是说要看货，但聊了一上午，王殿臣也不把兽头尊拿出来。崔耀庭一看表，快到12殿吃饭时间了，便说：“我请客，哲东也去，吃完饭再说。”三人来到煤市街丰泽园吃了一顿饭，崔耀庭花了十来块钱。
▲ 图13 明万历 五彩龙纹尊式瓶 来源：日本伝来
吃完饭，双方还僵着，王哲东打圆场说：“崔二爷！我们掌柜的跟您说的都是实话，东西确实没在柜上，这么着吧，您出900元，明天我把东西拿回来，给您送去。”崔耀庭是位场面人物。听了这话，当即点头同意。王殿臣陪笑说：“本来作价800元，这回让您多花了100元。”崔耀庭说：“没什么，我也只能卖上1000元，那100元算是我给你们的跑腿钱。”
王哲东不做“撬行”买卖
王哲东明知梅原给了1500元，为什么不直接将兽头尊卖给梅原，而让崔耀庭从中得利？原来古玩行人讲名誉、信用，不能做“撬行”的买卖。王哲东如将兽头尊直接卖给梅原，则是撬崔耀庭的行，崔耀庭是古玩行的头面人物，不是好惹的；再者，撬人家行，名声也不好听。同时，在古玩交易中，买卖双方有个信任问题，梅原信任王哲东懂古地毯和氆氇，不相信挂货铺里有真的万历官窑青花五彩瓷器，可是他相信古玩行的头目——崔耀庭手里有真东西，所以兽头尊由崔耀庭出面卖，梅原就买。而先前王哲东送去，他连看都不看。
崔耀庭卖给梅原龙三郎的大明万历官窑青花五彩寿头尊是1800元。
▲ 图14 上门收购古玩字画的古董商 约翰.汤姆逊摄
梅原与王哲东友谊长存
1987年夏，王哲东向笔者叙述这段故事时，笔者说：“梅原花1800元中国联合准备银行的票子买万历五彩寿头尊，在当时从价格上说是便宜。我还记得1942年春节，李鸿章的孙子李定候逛琉璃厂厂甸和火神庙，到文古斋坐坐闲聊。家伯陈中孚曾问他说:‘李大爷！您那件万历五彩笔洗，2000块钱能不能让给我？’李定侯说：‘你是侧棱着膀子睡觉——想偏了心。’王哲东说：‘我们卖得更便宜，才900元。’”笔者又说：“现在如在香港、台湾拍卖，900万港币，抢着买也买不到手了！”
▲ 图15 明万历 五彩出关老子图面盆 来源：旧大名某旧家藏品入札 东京美术俱乐部 1939年 no.63
1942年初夏，梅原临离北京前曾将装裱好的《贵妃出浴图》展现在王哲东面前。这幅杰作画的是身着粉红色的丝纱、丰盈体态、肤如凝脂、好似出水芙蓉的杨贵妃，画出了中国古代贵妇的神韵，画出了《长恨歌》的诗情意境，令人赞叹不已。
当王哲东久久凝视这幅佳作时，梅原说：“我想给你画幅画，送你留作纪念，可这次来不及了，下次给你画。”可是从此王哲东再没见到梅原龙三郎。
▲ 图16 《姑 娘》 73.1x40.1cm 梅原龙三郎作 1942年
▲ 图17 清 康涛 《华清出浴图》 120x66cm 绢本 设色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此图杨贵妃的云鬓松挽，身批纱罗。两个小宫女端着香露，跟随其后。人物用笔工整细致，有院体之风。线条多用铁线描，流畅圆润，飘逸不凡。敷色十分讲究，体现出不同衣料的质感。人物造型准确，虽用笔细致，却无媚俗之感。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王哲东谈起这段往事时，表达了对于梅原龙三郎的怀念之情。他说:“我已70多岁了，梅原如健在也应是90岁左右的老人了，祝愿他长寿，还能吃到熊掌和瓦鱼块。”
以上故事出自陈重远先生的《古玩谈旧闻》。梅原先生在1986年去世，而笔者是在1987年听王哲东讲述其与梅原的这段往事。王哲东坚守着梅原生前的古玩生意往事，只到梅原先生故去方才说出，在这段往事中，王哲东遵守古玩行规矩，不打枪不撬行，是为美德。
▲ 图18 陈重远著 《古玩谈旧闻》 北京出版社 1996年
梅原先生把他在北京创作的作品带回日本，得到了很高的赞誉，他的绘画影响了一代日本青年画家，作品《天坛》被日本政府列入重要美术品珍藏在博物馆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天坛》被日本政府选出印成邮票以庆中日友好建交。梅原先生的创作，亦如万历五彩之大红配大绿的色调，在大正昭和早期，其作品和日本人心中价值连城的万历五彩一样，深受追捧。
▲ 图19 梅原龙三郎（1888-1986） 《云中天坛》 73.0×58.5cm 1940年
▲ 图20 中日国交正常化10周年纪年邮票 1982年9月20日,日本邮政省为了纪念邦交正常化10年特地发行了一枚邮票，图案选用的就是梅原龙三郎所作《云中天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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