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 译 “存在主义”一词意味着什么?
如果必须要解释这个词的话,对于使用这个词的许多人来说会十分困惑,因为如今这个词应用极广,甚至音乐家和画家的作品也被称为存在主义的作品。《常识》(Clartés)杂志的一个杂文专栏作家自己就署名为存在主义者,因而,在这个时代,这个词广为拓展,在意义上极为广泛,它的意思不再意味着任何东西。似乎对于前卫学说来说,其等同于超现实主义,这些人喜好闲言碎语,并试图转向这种哲学,在其他方面,其不完全服务于这个目的。
实际上,存在主义一点也不闲言碎语,相反它是最为严谨的学说。对于专业人士和哲学家来说,其相当严谨。但其很难定义。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存在两种类型的存在主义,首先是基督教式的存在主义,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包括雅斯贝尔斯和加布里埃尔·马塞尔,这也包括一批天主教存在主义者;其次是美学上的存在主义,其中我认为最著名的是海德格尔、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法国的存在主义者。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主张存在先于本质,或者,如果你喜欢,可以将主体性作为其共同的出发点。
那会是什么意思?例如,让我们考察一下生产的对象,一本书或裁纸刀:这里的对象是被一个工匠制造出来的,其灵感来自于一个概念。他求助于裁纸刀是什么的概念,并采用某种已知的生产方法(生产方法是裁纸刀概念的一部分),那么这或多或少是一个常规流程。这样,裁纸刀是通过某种方式生产出来的对象,另一方面,我们对之有着特殊用途;我们不能认为一个人生产出裁纸刀,但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对于裁纸刀而言,本质(即包括生产裁纸刀的常规流程和属性,这些流程和属性让裁纸刀得以生产出来,并得到界定)先于存在。这样,在我面前出现的裁纸刀和书就是被决定的。因此,我们在这里有一种看待这个世界的技术,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生产先于存在。
当我们考察作为造物主的上帝,我们一般认为他是一个非凡的工匠。无论我们思考何种学说,无论我们喜欢的是笛卡尔还是莱布尼茨,我们总是承认或多或少,伴随着创造的会有一些理解,即上帝造物时,他知道他在创造什么。这样,在上帝的心目中的人的概念,就好比我们心目中的裁纸刀概念,而且,上帝借助一些技艺和概念,他创造了人,正如工匠借助一些界定和技艺,创造了裁纸刀。这样,个体的人就是某个概念在神圣智慧中的实现。
在十八世纪,无神论哲学摒弃了上帝概念,但并没有摒弃本质先于存在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观念随处可见,我们可以在狄德罗、伏尔泰、甚至在康德那里找到这个观念。人拥有一种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就是可以在所有人身上发现的人的概念,这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是普遍的人的概念的具体例子。在康德那里,普遍性的结果就是纯粹的人,自然的人,也就是资产阶级,他们有着同样的限定,也有着同样的基本属性。这样,人的本质先于我们在自然中看到的人的历史存在。
我所说的美学存在主义更为条理分明。其意思是,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至少还有一个存在,即存在先于本质的存在,一个存在的实存先于概念对其的界定,这就存在就是人,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是人类的现实。在这里,存在先于本质的意思是什么?首先,它的意思是人之存在,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其唯一的后果,就是人定义了自己。如果人像存在主义者想象的那样,是不可定义的,这正是因为起初他是一个虚无。唯有当其成为某物,他自己才塑造了其所是。这样,根本不存在人的本质,因为没有上帝可以设想这一本质。不仅人是他自己设想自己之所是,而且在其走向存在之后,他自己就是其所是。
人仅仅是他自己所塑造的。这就是存在首要原则。这也是所谓的主体性,当有人反对我们时,我们可以贴上这样的标签。不过,倘若人并不比一块石头,一张桌子更有尊严,那么我们的意义何在?我们的意义在于,人首先生存着,亦即,人首先是一个投向到未来的存在,他能有意识地将自己想象为面向未来的存在。人一开始就观照自身进行规划,而不是一片苔藓,一块垃圾,或者一个花椰菜,在其规划之前,无物存在。也没有他将要想成为什么。因为“将要”一词意味着我们一般会有一个有意识的决定,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塑造好了我们自己。我或许想加入一个政党,写本书,或者结婚,但唯一显示出来的早先的,也更具自发色彩的选择叫做“意愿”。但如果存在真的先于本质,人就必须为其所是承担责任。这样,存在主义的首要动机就是要每一个人观照其所是,并为他们的存在承担责任。当我们说一个人对自己承担责任,我们不仅是说他对自己的个体承担责任,也要为所有人承认责任。
主观主义一词有两个意思,我们的反对者也是在玩弄这两个意思。一方面,主观主义意味着个体选择并塑造自身;另一方面,其意味着人不可能超越人的主体性。第二个意思是存在主义的核心含义。当我们说人选择了自己,我们也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但我们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在作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他也选择了全人类。事实上,在创造出我们想要成为的人的过程中,并不存在我们自己的单一行为按照我们想象的应该是的那样去同时创造了人的形象。选择成为这样或者那样,就是同时意味着我们选择了某种价值,因为我们永远不会选择恶。我们通常选择的是善,没有对全体的善,就不会有对我们自己的善。
另一方面,如果存在先于本质,如果我们认可我们存在与塑造我们的形象同时发生,那么对于整个时代的任何人来首,这个形象都是正确无误的。这样,我们的责任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因为这涉及全人类。如果我们是一个劳动者,并选择加入基督教的工会组织,而不是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如果作为人类的一份子,我们说明对人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弃,说明人的王国就不是此世的王国,我们不仅仅涉及的是我们自己的例子——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去放弃。因此,我们行为包含了全部的人性。举个更个人化的例子i,如果我想结婚,要个孩子,甚至如果这个婚姻完全依赖于我们的环境、情感或祈愿,我们所包含的所有人的一夫一妻制,而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婚姻。因此,通过我的选择,我创造出某种人的形象。在选择我自己的时候,我也选择了人类。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像存在主义这样一个相当浮华的辞藻的实际内容却是痛苦的,被遗弃的,失落的。你们会看到,这相当简单……
当我们谈及遗弃,一个海德格尔喜欢用的词语,我们的意思仅仅是上帝不存在了,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的所有结果。存在主义者强烈地反对某种世俗伦理,即以最小的代价来废除上帝。在1880年前后,一些法国教师试图建立一种世俗伦理,这种伦理有点像这样:上帝是无用的且代价昂贵的假设,我们要摒弃它,但是与此同时,为了让社会和文明拥有一种伦理,重要的是要郑重对待某种价值,而这种价值需要看成是先天的存在。这种价值是先天的义务,如要诚实,不要撒谎,不要打老婆,要有孩子等等。因此,我们将会借助一点小技巧,让我们可以看到,尽管上帝不复存在,但那些价值的存在都差不多营造了一个观念的天国。换句话说——我相信,这就是法国所谓的改革论的趋势——如果上帝不存在了,什么也不会变。我们发现自己还处于同样的忠实、进步、人道主义的准则之下,我们已经说明上帝是一个过时的假设,而他自己已经在平静中死去。
相反,存在主义者却对上帝并不存在感到苦恼,因为围绕着它的观念天国中的价值荡然无存,再没有先天的善,因为没有无限和完美的意识来思考它。没有任何东西记载这种善存在,也没有任何地方写着我们必须忠厚老实,不要撒谎,因为事实就是我们生活在只有人存在的空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可能的。”那就是存在主义的立足点。真的,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令人悲观沮丧,因此,人遭到遗弃,因为在他之内或之外都找到他可以依靠的地方。他不能为自己辩解和开脱。
如果存在真的先于本质,那么就无需按照某种固定的既定的人的本质来解释一切。换句话说,不存在决定论,因为人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如果上帝不存在,我们找不到价值和理由,让我们的行为合法化。因此,在价值的明亮的国度中,我们身后没有任何理由,在我们面前,也没有人替我们辩解。我们是孤独的,没有任何理由。
当我说人被宣判是自由的时,我需要传达这个观念,之所以被宣判,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创造自己,另一方面,他们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一旦他们被抛入到世界之中,他将会对自己的任何行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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