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从来没有读懂过孔乙己,这个时代有太多孔乙己了。
孔乙己作为一个现代文学中的经典角色,他与世隔绝、迂腐无聊,在公共场合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还自抱一股子文人的傲气。这样的形象是那么深入人心,故而每当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出现,我们总会把他跟孔乙己对照起来,将之视作笑柄。
但如果大家还对《孔乙己》这篇文章有点印象,应该还记得,孔乙己有的不仅是迂腐,还有善良与单纯。
表现孔乙己善良的描写,最突出的有这两处: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在那个“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的咸亨酒馆,孔乙己也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主,赊了许多帐,到死也没还清那十九个钱。可想一碟子茴香豆,对他而言是何其珍贵。可他依然愿意分给孩子们,一人一颗,雨露均沾。
反而是这些孩子们,倒有点得寸进尺的意思,也没有礼貌,不见一声感谢。孔乙己这个迂腐的穷文人也早是他们眼里的笑柄,纵然他乐善好施,又何受得起一声道谢?
第二个表现孔乙己善良单纯的地方,便是著名的“回香豆有四种写法”的段落了: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图为回的十种写法,孔乙己也没有学全。
这一段描写极其有意思,但在读者的眼里,更多看见的是孔乙己的迂腐,而非其善良单纯。
在这一段中,孔乙己在读者眼里,总显得好为人师。他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知识,还有点强迫他人接受的意味。这样的人在现实中的确是非常让人讨厌的,强行推销一种别人不感兴趣的观念,确实挺遭人嫌。
这也是人们对这一段最大的误读。
所谓细节出魔鬼,如果深究这段文字的细节,我们就会发现,孔乙己与其说是好为人师,不如说他太寂寞,太孤独,想找一个能理解他的人说说话罢了。
孔乙己在咸亨酒馆,乃至整个鲁镇,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边缘人物,他受大家歧视,被人疏远,排斥。一个人不被理解的活着,日子过得孤独,无助,可想而知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朋友。
我们来具体看看细节描写。
孔乙己先是试探性的问了问,“你读过书吗”?
若是“我”不点头,孔乙己断然也不会强行推销自己观点的。正是因为“我”点头了,孔乙己认为终于有一个人跟自己有点儿共同语言了。满脑子之乎者也的孔乙己,也只能在这事儿上与人唠唠嗑。赵家的老爷和乡里的秀才看不上他,酒馆里无论是穿长衫的还是穿短衫的都歧视他,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哪怕是一个帮工的孩子,读过书,能识字,也显得弥足珍贵。因为“我”有可能成为孔乙己的知音。
接下来,孔乙己想到的是“我记账要用”,这里可以看出孔乙己的善良。
他的的确确是在为“我”考虑,而非完全的自说自话。
最值得注意的是,是孔乙己的语气是“恳切”的。许多读者认为孔乙己迂腐得不可救药,考问“我”茴香豆的写法,不过是在炫耀自己微不足道的才学。但若真是炫耀,语气可以是“得意”的,但断不可能是“恳切”的。孔乙己是真正的把自己和“我”放在了一个平等交流的位置,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好为人师。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在于,当“我”回答出了孔乙己的问题时,孔乙己表现出“极其高兴的样子”。若是好为人师,往往巴不得别人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才好卖弄才学。而孔乙己却是极其高兴的,他高兴的点在于终于有一个人能够交流了,干瘠皲裂的内心,因为“我”的回答,又萌发了生机。
最后,孔乙己见“我”毫不热心,表现出的是“惋惜的样子”。他为什么的惋惜,仔细思考下来,也着实让人心酸。一个没有朋友的边缘人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交谈的人,却一瞬间又失去了。没有什么比在绝望中看见一点光芒,还没有看清楚光芒的样子,光芒就刹那消散更让人难受的事了。
可见,孔乙己也是一个可怜可悲又善良的人。
值得反思的是,孔乙己这个形象在今日早已成为了一个典型的笑柄。人们总爱去嘲笑孔乙己的迂腐与自闭,却忘了孔乙己的善良与才学。
大概在我们的生活中,嘲笑和践踏一个人,总比理解和宽容一个人来得容易;看到一个成功者的缺点,也总比看到一个失败者的优点来得容易。
若理性的去阅读《孔乙己》,便会发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一个悲剧,但除了被时代抛弃的他之外,咸亨酒馆中的那些看客们,才是更大的悲剧,与孔乙己相似,他们其实都是时代巨轮下的蝼蚁。
可怜的是,蝼蚁也有鄙视链,孔乙己作为蝼蚁中的异类,饱受了党同伐异的苦。
但在那个读书人众,出头者寡的时代,或许也只能用生不逢时来说他了。我们要看清,鲁迅最想要批判的,是那个黯淡无光的时代。孔乙己作为典型的牲醴,首先被抬上了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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