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时照
不久前,大弟一个电话将我召回老家:村里土地被征收,要建石材厂,赶紧回来迁祖坟。
吾乡位于湖北黄冈大别山区的麻城市,我所在的村落过去叫丁家湾,后来改为凌家湾,现在和另外一个行政村合并,叫塘凌村。沿革的是名字,不变的是风情。我们这个地界,位于大别山南麓、长江北岸,物产说不上丰富,土地并不是很肥沃。困难时期也饿死过人,丰收时候也没见谁家富得流油。奇怪的是,我们这个村,一直没有出过地主,可见平均主义严重。
吾辈先人,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也老死于斯。本村最见过世面的人叫丁泰山,曾是国民党湖北省政府主席夏斗寅的副官。解放后,他回到村里耕地种田,自食其力,村里人也没有对他另眼相待。祖父讲过丁泰山的一个故事:有次带兵执行任务,碰见一个农村妇女哭得好伤心,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卖女准备回家葬父,可是别人给的是一个假银元。丁泰山叫随从拿一个真的银元给了那个农村妇女,自己随手将假银元放到上衣的口袋里,然后骑马带队前行。不料半路遭遇伏击,被一枪从马上打倒在地,他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身上没血也没受伤,只觉胸口隐痛,伸手就掏出那块假银元,一看,假银元被子弹打出一个坑。祖父在故事最后总是说:“好心能救命!”祖母一直心口痛,痛得唉声叹气,丁泰山看到之后,拿出一支人参偷偷给祖母说:“你拿回去煎水喝。”祖母告诉我,喝了人参水,她的心口从此就不疼了。当时年幼,我对丁泰山没什么记忆,依稀仿佛中,有个老人经常一个人下地,也不怎么爱说话,好像很孤独,应该是他。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时辰。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夜里,月亮在山顶有一丈多高。“具体是几点?”“那怎么记得清楚啊。”后来,弟弟出主意说,什么时候等我生日的那一天晚上,到老屋里去现场测试一下就知道是几点了。现在看来,永远不可能了,因为人是物非。我们的那座山,10多年前已经从山顶开始往下开采石材,早已无复旧时模样。改革开放前,吾乡极困顿,我们互相埋怨说,这么大一个山,没有铜矿铁矿,也没有煤矿,就是一块大石头。未曾想,这块“大石头”山,在我们眼里一钱不值,在福建人眼里却是宝贝。包括吾乡所在的面积达60平方公里的白鸭山矿区,经过福建人锲而不舍地开发,成为响当当的“中国花岗石之乡”。
我在夜里眺望山顶的矿区,灯火通明,疑是天宫帝所,夺人心魄。白天再看时,过去的青山绿水没有了,整座山仿佛一夜白了头。裸露的矿区、散落的矿渣,当然还有源源流淌的“牛奶河”,前后相接的重型大理石矿车,如蚂蚁啃大象,将优质花岗岩夜以继日地运往山外,运往北上广深。和一位领导聊起家乡的情况,她说出了一个金句:“你们的青山绿水变成了城里的马路牙子。”
山已面目全非,地也变得模糊不清。若非亲友带路,我怎么都想不到祖坟已经包围在厂房里面。请起先人们的骨殖,我们手捧着送往新的供奉地。举目四望,故乡如异乡,这里改天换地,没有丝毫的熟悉。不远处的山头,切割机的声响清晰可闻,它们在切掉山体,也切去记忆。跪拜在祖先的新坟头,一时竟失魂落魄:从今往后,我对故乡的记忆都将微缩于这一点,故乡就是埋有先人的墓园。
有次,我突然问儿子:“你是哪里人?”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是深圳人。”
我纠正他:“你是湖北人!”
儿子坚决地说:“你是湖北人,我是深圳人。”
“你怎么是深圳人?”
“我在深圳生,深圳长,怎么不是深圳人?”
我想发火,继而语塞。后来一想,我想发火是因为他对我的故乡不认同,我的语塞是因为他没有错。屈指算来,我在深圳的时间早就超过了在故乡的时间,故乡对我是过去时,深圳对我是正在进行时。
《吾乡》很有情怀,为鹏城古村落立传,为深圳人留住乡愁。《吾乡》很有远见,不要等故乡消失了才动手,不要等老无所依才回头。
(作者为深圳报业集团党组成员 深圳商报党委书记 总编辑 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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