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一切皆干扰(德里达另一个海角)(1)

德里达

另一个海角:记忆,回应,责任

作者:[法]雅克·德里达

译者:王立秋

译自:原载于PMLA第108卷第一期(1993年1月号),现代语言学协会出版,第89至93页。摘自J-stor,网址:http://www.jstor.org/stable/462854

本文改写自1990年5月的一次讲座,已得到《另一个海角:反思今天的欧洲》(亦即雅克·德里达的同名著作)出版者的允许,该书由帕斯卡-安娜·布拉特(Pascale-Anne Brault)和迈克尔·B.内斯(Michael B. Naas)翻译(布鲁明顿: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2)。这里省去了本文的前五段,随后的节录也只列出要点。

作为开始,我要向你们倾诉一种感情。它已经与题目/海角(headings[caps])的主题相关——同时也是我不愿离开的海岸。那就是,一个老欧洲人多多少少的厌倦感。更确切地说,这种感情属于并非生于欧洲的欧洲人,因为我来自地中海的东海岸;他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确定——自己属于某种过度涵化(overacculturated)、遭受过度殖民(overcolonized)的欧洲混血儿(hybrid)。(从拉丁文衍生的文化[culture]一词,与殖民[colonization]词根相同,这儿谈的也正是根的问题。)简言之,这种感情属于这样的一个人,由于在法属阿尔及利亚完成小学学业,他必须努力大写/资本化(captalize)并充分利用(capitalizeupon)欧洲的古老年岁,同时还保持着些许在对岸度过的,对此冷漠无动于衷的青春。事实上,还保持着那种对他者的古老年岁无能为力的机敏(ingenuity)的一切标记,很早以前,法国文化就使他与对方分开了。

出于这种属于年老、过时的欧洲人的感情,自己年纪带来的朝气与倦怠,我将提出这次谈话的第一公理(first axiom)。我要说“我们”而不说“我”,从感情偷偷过渡到公理的另一种方式。

我们,我们欧洲人,前所未有的年轻,因为,具体、特定的欧洲仍不存在。它存在过么?而我们,则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刚起床,天刚亮,就业已衰老、疲倦。我们已经筋疲力尽。这个极限的真理(axiom of finitude)本身就是一堆问题,或者说,是一场问题风暴。这些年轻而衰老的欧洲人,必须从哪个疲惫的国家重新出发,重新-上船(re-embark)[re-partir,再出发]?他们必须重新-开始(re-begin)么?或者说,他们必须离开(departure)欧洲,使自己和古老的欧洲分开么?抑或,重新上船,驶向某个尚不存在的欧洲?又或,重新上船,为的是回到某个起源的欧洲,在“重聚(reunion)”[“retrouvailles”]的隆重庆典中必需光复(restored)、再发现(rediscovered)、再造(reconstituted)的欧洲?

今天,“重聚”已是官方用语。它属于法国在欧洲的文化政治代码。部长讲话和官方文件都大量使用这个词;它们有助于解释弗朗索瓦·密特朗(共和国总统)的一次谈论,他(可能同时也掌管着欧共体)说,欧洲“正向自己的历史和地理复归,就像返家(home)[chez soi]的游子一般。”这意味着什么?这可能么?可欲么?这真的是今天(today)的宣告本身么?

我甚至不会尝试,现在还不会,去回答或者回应这些问题。但是,我要冒险提出第二公理(second axiom)。我相信,它正是给这些断言(比如说,某种“重聚”)和问题以意义的可能性基始(preliminary)。尽管出于偏好(inclination)与确信(conviction),在这里,我觉得应该对同一性/认同/身份(identity)或文化概念——就像欧洲固有的名字——进行地理学的分析。我必须放弃,因为时间和地点不允许我深究(lend themselves to it)。但是,我必须以近乎教条的方式对此进行构想,这就是我的第二公理,一种枯燥的(dry)必要性,它将影响到我们的整个问题式(problematic):文化本身/本有的东西并不与其自身同一(what is proper to a cultureis to not be identical to itself)。不是说没有同一性,而是说,不能识别(identify)自身,不能说“本人(me)”或“我们(we)”;主体形式只能出现在对自身的非-同一性中,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只能在同自身[avec soi]的差异中。没有同自身的差异,也就没有文化或文化认同。

对一切同一性或认同活动(identification)来说,可以反过来(inversely or reciprocally)这么表述:自我关系(self-relation)、对自我的关系(relation to oneself)、与自我的认同活动(identificationwith oneself)没有文化就不存在;只有作为他者文化的文化,双重属格的、对自身的差异的文化。双重属格的语法也说明,文化绝不可能有单一的起源。单一系谱(mono-genealogy)将永远是文化史上的故弄玄虚。

欧洲,昨天的欧洲、明天的欧洲,或今天的欧洲,会是该法则的范例,会是他者(其他个案)中的一个示范么?或者它将成为这个法则值得仿效的可能选择?通过培养这种构建同一性的对(同)自身的差异(difference-to-oneself[with oneself]),或者,通过把自己限制在某个同一性——那里,差异保持在聚集(gathered)状态——之中,个人会对文化遗产更加忠贞么?这个问题可能具备对一切关于文化认同的话语和政治,产生最令人不安的影响。

在《欧洲盛衰记》(“Notes on theGreatness and Decline of Europe”)中,瓦莱里似乎想要激怒熟悉的对话者,既亲近又陌生的对话者。在一个撇号中——就像问句的第一个声调,令人不安——瓦莱里向他的对话者抛出了“今天”这个词。“今天”,这个词用的是大写[1];今天被变大了,仿佛本身就是一个挑战。巨大的挑战,大写的挑战,是今天这天,是今时今世的这天:“好!你打算干什么?今天你打算干什么?”(228)[2]。

为什么今天这天,今时今世的这天,要用大写?因为,我们发现,对欧洲,对被作为(欧洲)自身之重复自我-同一性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欧洲来说,研究和思考今天的困难之处,在于 “今天”、特定事件、欧洲的独特(singular)出现、此时此刻的单一性(unicity)。欧洲全新的“今天”,新奇性尤其不与它的名称——又一项众所周之的谋划(program),也是最为不详的谋划之一——“新欧洲”相像的今天,存在么?每一步我们都遭遇到这样的语言陷阱,而它们则不仅仅是语言陷阱而已;它们是谋划的一部分。那么,在一切已被穷尽的欧洲中心主义和反欧洲中心主义谋划,那些已被用尽但不可遗忘的谋划之外,欧洲是否还存在某个全新的“今天”?(我们不可以并且不能忘记它们,因为它们不曾忘记我们。)在我开始说,现在,在心中熟知这些谋划,并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因为这些不可遗忘的谋划令人疲惫不堪(exhausting),且本身已被用尽(exhausted)——今天我们既不想要欧洲中心主义,也不想要反欧洲中心主义时,我用的是不是“我们”一词?在这些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谋划之外,我们必须为何种“文化认同”担负责任?对谁负责?面对何种记忆?为何种承诺?而且,对“今天”来说,说“文化认同”这个词合适么?

称号[3]总是标题(heading)[cap]。章节标题,大字标题,甚至是信头。提议用“另一个标题/另一头(The Other Heading)”来做这些简要的、准-即兴的思考的题目(title),在登机时,我最初想到的,是航空用语(the language of aerial)或航海(nauticalnavigation)用语。在海上或者在空中,船舰具有某种“方向(heading)”:它“改变方向(headoff)”,朝向另一个大陆,也许,朝向它自己的目的地(destination),不过,也可以再变。用我的语言,人们说定向(faire cap)和转向(change de cap)——“确定方向(to have a heading)”但也“改变方向(to change headings)”。方向(cap)[caput,头;capitis,首]一词,你也知道,指的是头(head)或者极端的极端性(extremity),目标(aim)与终点(end),以及顶点(ultimate),最后的(last),最终(final)时刻或最后的支架(last legs),普遍意义上的终末境界(eskhaton)。它在这里把某种定向的(oriented)、算计的(calculated)、思虑的(deliberate)、自愿的(voluntary)、受命的(ordered)——通常受命于主管事务的男人——运动之极点(pole)、终点、目的(telos),指派给(船或其他事物的)航行。没有受命于女人,一般说来,尤其在战争年代,是男人,从自己高居的点,舰首,他驾驶的船或飞机的头部,决定(航行的)方向。末世学(Eschatology)和目的论(teleology)——就是男人。是他,给船员下令,坐在控制室掌舵;他是头人(headman),在船员和机器的头部。他常被称作头儿/船长(captain)。

“另一头”也可能暗示着,另一个方向就在附近(in theoffing),或者,有变更目的地的需要。改变方向意味着改变目标,决定驶往另一个方向,或变更船长,或者,甚至——为什么不呢?——变更船长的年龄或性别。确实,它可能有提醒人们还有另一个方向的意思,这个方向不只是我们的[le notre],而是另一个/他者[l’autre],不只是我们认同、算计、决定的,而是他者的方向(the heading of the other),在它面前,我们必须回应;我们必须记住(remember)它;我们必须提醒自己想起它;他者的方向,也许就是同一性或认同活动——它们不是对自我和他者有破坏作用的自我中心主义——的首要条件。

而在我们的方向之外,我们不但要让自己想起其他方向(the other heading),还要,尤其是,记起他者的方向;也就是说,要让自己想起同一性与他者的关系,而后者,不再服从这种方向,甚至是(这种方向的)反方向(antiheading)——断头(beheading)、斩首(decapitation)——的形式、符号和逻辑。这些思考的真正题目(title),即使题目也是某种方向(heading)或标题(headline),相反,将把我们导向此方向/标题的他者(the other of the heading)。经过选择,我将从这个标题、这一头[cap]的语法和句法规则,从种类(kind)和性别/类别(gender)[genre]的差异,也就是说,从阳性的和阴性的头儿(capital and capitale) ,推论出我所有论点的形式。某种“欧洲文化认同”,将如何对阳性的头儿,即资本,以及阴性的头儿,即首都的双重问题[4],以负责任的方式——为自己,为他者,也是对(before)他者负责——作出回应?

欧洲今天,在瓦莱里大写的今天,在其文化(如果它能够把自己认作一个[one],如同一[the same]一般,并能够在对自身的记忆中为自己负责,为自己回答的话)史上,正处在这样一个历史时刻(如果它有,如果它有一个单一的[one],可以确认的[identifiable]历史时刻的话),这时,方向问题(the question of heading)是不可避免的。不管答案是什么,问题依旧存在(remains)。我甚至会说这是必需的:问题必须持续存在(remain),即使在一切答案之外。事实上,今天没有人会想回避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近几月来在东欧或中欧已经开始,或更确切地说,已经加速的事件。这个问题非常古老,与欧洲的历史一样古老,但另一头或方向的他者之经验,以全新的方式自我呈现,不是“一如往常(as always)”地新,而是重新地(newly)新。若欧洲如此,又当如何:作为这样的历史开端,对于这种历史来说,方向的改变,与其它方向或方向的他者的关系,一如往常地可被经验?开放或非独占(nonexclusion),某种程度上欧洲将对此负责?(欧洲)为欧洲的将来(wouldbe),负上某种构成(constitutive)的责任?就好像这种责任的概念,一直到解放(its emancipation)之前,都要为欧洲的出生证负责?

和一切历史一样,毫无疑问,文化的历史也提出一种可以确定的方向,运动、记忆和承诺、同一性——即便它作为与自身的差异存在——梦想自我聚集的目的:通过带头(by taking the initiative)、先走(going onahead),以参与(anticipation) [anticipatio占先, anticipare预计, antecapere先行理解]的方式。但历史也预先假定,方向不是被给予的(given),它不是事先可以一劳永逸地确定的。另一个今天的新颖、单一性的入侵(irruption),应该等待本身(as such)(但本身、独一或他者本身的现象和存在存在么?);它(这种入侵)必须作为不可预见、不可参与(unanticipatable)、不可掌控(unmasterable)、不可确定(unidentifiable)——一句话,作为人们对此毫无记忆的事件,被人们参与。但我们古老的记忆告诉我们,参与和保持方向也是必需的,因为,在不可参与或全新的名下(under banner)——它也可能成为标语口号——我们可能会惧怕看到最坏的(the worst)幽灵,那个我们已经识别的幽灵。我们太了解“新颖”了,或者,我们太了解在各种情况下惊奇、纯洁、不可参与之“新”——有时也是“新秩序”——老套的雄辩(rhetoric)、蛊惑(demagogy)和精神教育(psychagogy)了。因此,我们必须同时质疑重复的记忆(repitivememory)和全新的整全他者(the completely other of the absolutelynew),同时质疑记忆的大写/资本化(anamnestic capitalization)和对那些不再可以确定之物遗忘的显露(amnestic exposure)……

欧洲不仅是在地理学上的海岬(headland)或海角(heading),总是自己以精神海角之表现(representation)与特征(figure),同时作为规划(project)、任务(task)或无限的——亦即普世的——观念,作为自己的记忆,集聚、积累自身,在自身内为自己而充分利用自己。欧洲也混淆了它的影像、面容、外形,及其位置,它的发生 (taking place),——带着某种先进点(advanced point),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菲勒斯(phallus)之点,因此,又一次地,也带着某种方向,为了世界文明和普遍意义上的人类文化……也许,是普遍意义上的认同活动,自我-呈现,同一性的自我呈现……(这些事物)总是带有某种资本/大写形式(a capital form),先进点和资本化/大写化储备的船首饰(the figurehead of the advanced point and captalizing reserve)。因此,不仅仅因为出于时间的匮乏,我才要省去反规划(counterprogram)的进一步论证,后者这种古老目的论(archaeological)规划针锋相对,它属于一切关于欧洲的欧洲话语。我只注意到,从黑格尔到瓦莱里,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虽然有着使他们彼此区别开来的一切差异——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在《论精神》中,我试图把它们标记出来——这种传统的话语,已成为现代西方世界的(主导)话语。它注明日期(dates);它陈旧过时(dated)。它是最为通行的(current),没有什么比它更流行了,但它已经在回溯(dates back)。而这种通用性(currentness),显示出熟悉、令人不安的皱纹(wrinkle),慎重而无情,某种时序倒错(anachrony)的红斑(stigmata),标记出我们一生、我们一切姿势、话语和影响——无论公共还是私下——中的时日……

现在,我们必须自己为这种现代性传统话语负责。除我们对它所有的资本化记忆外,我们要为这遗产负责。我们并没有选择这项责任;它把自己强加给我们,而且以一种更为紧要的(imperative)方式,在那作为他者并来自他者的,我们语言的语言之中。那么,我们如何承担这项责任,如何承担这种大写的/与资本有关的责任(capital duty)[devoir]?我们如何回应?而且,首要的是,我们如何承担这种自称矛盾的责任,因为从游戏才一开始,这种责任就把我们铭写进某种必要的双重义务,某种双重的约束(double bind)?实际上,这种命令(injunction)把我们分开;由于此命令使得必须(il faut)和必要性(the it is necessary)倍增,它也总让我们处于有错或失职状态:我们有必要成为欧洲观念、欧洲差异的保卫者,但这里要保卫的,是这样的欧洲,它不在自己的同一性中闭塞自身,以一种值得仿效的方式使自身前进,走向尚不存在之物,朝着另一个方向或他者的方向,甚至——总而言之(altogether),也许这是其他某物——朝向方向的他者,后者将是对这种现代传统的超越,是另一种边界结构,另一个海岸。

要忠实地为此记忆负责,因此也要严格地回应这种双重命令:这必须是重复(repeating)或决裂(breaking with),延续(continuing)或反对(opposing)么?或者,不如说,这是创造另一种姿势(invent another gesture)、一种史诗般的姿势的尝试;事实上,这种姿势,正是为了从他异性,从另一方向或方向的他者,从完全他者的海岸那里指认(assign)责任,才要预先假定记忆的存在?

这个最后的假设,我更喜欢使自己朝向的方向,不仅仅是假设或召唤(call),对同时作为矛盾或不可能被给予之物的召唤。不,我相信,现在这(假设)正在发生(thisis taking place now)。(但就此而言,同样有必要开始思考,这种“新”既非在场[present],亦非通行[current],更非某通行事件的在场。)不是说,它抵达,它发生或已经发生,也不是说,目前(presently)它已经被给定。相反,我相信,这个事件,如在来临中(comes)的事件,如今天,在欧洲,在边界尚未给定——和它的名字一样(情况不比它的名字好),欧洲也只是一个古语转义的名称(apaleonymic appellation)[5]——的欧洲的今天,寻找或承诺自身的事件般发生。我相信,今天如果有什么事件的话,它已在此发生,在这种记忆的行动中发生,这种记忆也就是为了忠实于另一个方向,以及对方向的他者,背叛资本/大写字母的某个特定次序……

帕斯卡-安娜·布拉特 & 迈克尔·B.内斯 英译

译注

[1] capital,有首都、资本、大写字母等义,德里达在文中对这个词进行了游戏。——中译注

[2] 法文原文出现在《盛衰笔记》931页。——英译注

[3] title,也有多义,如题目、头衔……。——中译注

[4]这里德里达对意为“首府”的阴性la capitale和意为“资本”的阳性le capital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游戏。——英译注

[5] 关于这个词,约翰·菲利普这样解释道:“paleonymy是旧词新义(neologism)的创造,我想这个词源于诸如paleology(古董学)(古物研究;研究远古事物,尤其是人类文化及其人工造物,考古学)或paleography(古文书学)(对古代书写、铭文的研究;解码、阐释历史文献和书写系统的科学或艺术)那样的词与metonymy(转义)或synonym(同义词)的类推……”。见http://courses.nus.edu.sg/course/elljwp/deconstruction&paleonymy.htm,引文由我译出。——中译注

参考文献

保罗•瓦莱里,《欧洲盛衰笔记》,载《历史与政治》,德尼斯•弗利欧(Denise Folliot)与杰克森•马修斯(Jackson Mathews)译。《瓦莱里全集》第10卷,马修斯编,伯林根书系序列45。纽约:伯林根基金会,1962年版,第226至232页。

——,《欧洲盛衰笔记》,载《瓦莱里全集》第二卷,七星书系,巴黎:伽利玛出版社,1960年版,第929至934页。

德里达一切皆干扰(德里达另一个海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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