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梅燃
- 类型:古代言情
简介:秦王殿下自小喜欢苗太傅家的小孙女璎璎。
可因为一件不好的事,她从小就害怕他,仿佛躲着瘟神一样,看见他就绕道走。
他碰一下,她会激动得哭嚷起来,甚至晕厥。这么多年,他不敢对她说话,甚至不敢出现她面前。可上天又对君至臻开了一个玩笑。
他的孪生弟弟,却是她的青梅竹马意中之人。顶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弟弟却能获得她崇拜喜爱的目光,他们在一起时,她的笑容那样灿烂惹眼。他只能身在暗处,做一个令他们敬而远之的冷血兄长,见证他们相识、相知、相恋、定亲的全过程,被迫接受自己一生孤独的命运。
但最终,苗璎璎没能嫁成祁王,却成了他的秦王妃。
#暗恋小剧场#
那时候,她总分不清他们兄弟俩。
有一回他们兄弟穿错了衣,她便认错了人。君至臻第一次被她主动勾住了手指,软软的,像山雀的翎毛轻轻搔过,少年凡心大动,再也扼不住邪念。
“璎璎,我可以亲你一下么?”少女半是害羞半是将就,让他得逞了。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夕阳西下,将她压在青墙边吻过她的人是谁。
那是君至臻的秘密,是他十八年来,做过的最卑鄙龌龊的事。成婚后,遗失的断裂的珊瑚头绳,被遗忘在不知何处的耳珰,随手给出去的画作,居然都在秦王殿下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她才醒悟。
她害怕躲了他十年,他一声不吭,肖想了她十年。
阅读指南:
1前期微虐,婚后齁甜,sc,he,
第1章
两朝元老苗太傅一声清正,治学严明,先后出了两介天子门生。可惜年事已高,又因丁忧的缘故,从大梁辞了官去。
如此大能,帝不肯放过,三顾茅庐请其出山,可惜苗太傅心已不在庙堂之高,帝不忍勉强,便折中劝其在皇城司南薰门置了一书斋——翠微书斋,令其教养子侄孙辈之际,不忘提携朝中官眷。苗太傅对此发下宏愿,余生有教无类,只要有专心向学之人上门求教,不论身份贵贱高低,男女有别,一应毫无保留地传授。
由此,翠微书斋声名远扬,出了不少贤官,民间有“青庐寒士”的美誉。帝见之心痒,将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子也送了进去,与苗太傅家的嫡亲孙女苗璎璎、卫平侯沈溯、嘉康公主君乐兮一同于书斋求学。
阳春三月,大梁国都平城,次第春融满野,暖律暄晴,野芳披笼陌上,细柳邀媚堂前。
今年上巳和清明节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梁都民风开化不设男女大防,这正是好男好女出行结伴同游的季节。
从翠微书斋中次第传出一片珠玉琳琅般的读书声,间杂着老者富含智慧的拉长的低吟。院墙朝东的角落里种植着一棵硕大的枇杷树,枇杷叶面有油光,如绿玉般点缀枝杪。此间枇杷树是苗璎璎祖母去后,祖父苗太傅亲手种的一棵,现在已经蔚然成势。
枇杷树依墙而立,东墙外的浓荫里,君至臻沉默地将书袋收拾好,弯腰挎上肩膊,结束了一天的课业。
墙内的读书声也渐渐消散于春日晴空之中,苗太傅打开深沉的眼,老态龙钟地叫了“散学”,学子们迸发出暗暗的激动声,但没有一个人敢动弹,尊师重教、装模作样地等太傅离了场,这才一哄而散。
苗璎璎低头不慌不忙地收拾课本,君知行鬼鬼祟祟地越过枇杷树旁的洞门,朝外张望了一眼,扭回头,只见苗璎璎收拾得极慢,慢得做作,他轻咳一声,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回来,跨过两道髹木案几,落座苗璎璎旁侧,扇骨并拢朝她桌上轻敲:“不用害怕,我哥走了。”
苗璎璎的粉脸上生生盈出一种羞恼的雾光,怒瞪向君知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叱道:“胡、胡说!谁说我怕他!”
君知行连忙赔罪:“是,我口误,璎璎自然不是怕他,只是不屑与他来往。”
这时只见人三三两两退尽,只剩他们二人在此说话,因为众人皆知四殿下与苗家的娘子青梅竹马关系亲厚,也没有人前来打搅,君知行神秘地对苗璎璎道:“我知道有个好办法,过来。”
苗璎璎诧异地放下手中的书袋,心中生出好奇,君知行将她引到枇杷树底下,顺着他食指所指,目光生生顿住,在那一方宽厚红漆的墙壁上,赫然留着一个猪头的形象。
猪头旁侧还大喇喇地留了名字。
——聊赠卫平侯江南一头猪。
苗璎璎噗嗤展颜:“这是谁做的?”
君知行道:“不用问,肯定是沈溯的仇家。”
苗璎璎问:“他仇家是谁?”
君知行笑道:“璎璎,他平日里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这次犯在了谁手里,别说,除了我之外,还没有几个人发觉这里画了一个猪头。”
苗璎璎更加奇怪,指着那上面的猪头:“你带我来看这个做什么?”
她和沈溯没有仇,不但如此,表兄还几次三番地让沈溯上穗玉园打秋风,一副要替他和自己做媒的样子,璎璎避着沈溯都来不及。
“我看此地甚好,隐蔽不透风,要不璎璎你也画一个猪头,写一个赠三殿下,你放心,没人知道。”
苗璎璎被他眼底的认真吓到,胸口砰砰地跳。
三殿下,那是与君知行一母同胞,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就比他大一个时辰!
可以说他们兄弟俩在娘胎里就开始抱团了,君知行为何要让自己这么整蛊他的兄长?
君知行没看出苗璎璎的疑惑,怂恿道:“你放心,我方才为你望风,他人已经下学走了,不会知道,你既可以偷偷地出口恶气,又让他不高兴。他不高兴,我最高兴了。”
听起来,似乎是他这个亲弟弟更不待见君至臻。
不过他说的话,对璎璎的确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她甚至荒唐地觉得,能在心里把君至臻的形象变成一只猪头也不错。
这样至少……就没那么可怕了。
“璎璎。”君知行的胳膊肘轻轻推她。
苗璎璎收回思绪,一点头。
“好。”
君知行简直要乐出牙花,一想到跟他一模一样的冰块脸气得七窍生烟的变成活人脸,君知行就要摩拳擦掌。
笔墨都是现成的,苗璎璎的画技在书斋里只能算普通,中下之质,不过运笔如花,顷刻间,便是一头惟妙惟肖的小猪,不止头,还有身子尾巴四条腿,简直活灵活现。这头猪正低着头仿佛拱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寻寻觅觅的,模样又蠢又丑,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憨态可掬。
正当苗璎璎全副身心投入运笔作画之际,君知行趁间隙插进来一张嘴:“璎璎,我哥到底为何得罪你了,你这么怕……讨厌他?”
不论苗璎璎嘴上承认不承认,君知行就是能感觉得出,她怕君至臻。
连对视都不敢。
这绝非偶然。璎璎的表兄萧星流,与君至臻是莫逆之交。他们俩就算有心回避,也总有那么几回是天公不作美地狭路相逢的时候,这时璎璎总会落荒而逃。
在君自臻面前她起止是不自然,简直如老鼠见了猫。
更令君知行大惑不解的是,君至臻和他是双胞胎,面相骨骼无一处不同,小时候璎璎还会把他们弄错,后来是凭借两人不一样的打扮风格和神态举止才能有所区分,那么,她到底怕君至臻什么呢。
当然即使是亲生的哥哥,只要是对璎璎不利,他都不会容许。
璎璎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问,虽然没掉进陷阱立刻回答出来,但脑子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十年前的回忆。
那一年母亲领她入宫参加皇后主持的簪花宴,她是头一次入宫,见到宫中的琪花瑶草、贝阙珠楼难免好奇,适逢肚子不适,半道就让奶娘带着开溜了,等到解决完,她才发现奶娘居然不见了,她一个人兜兜转转地迷了路,也不晓得该去问谁,正在这时,她转过几道朱红杈子,视野开阔,出现了一片湖。
湖水斑斓,正是夕阳落山,水面半边瑟瑟半边红。湖风一阵阵地吹荡着,水面泛起涟漪,也惊动了时年八岁的天真稚子的衣摆。
也是后来才知道,君至臻本人跟她初见他时下的评语“天真稚子”四字八竿子也打不着。
但苗璎璎就是觉得那幅画面太美好,尽管回忆那么不好,但回想到那一幕还是忍不住套进遐想,少年单薄的背影,伫立在夕阳仿佛找不见的阴翳之中,一方青石将他峥嵘的轮廓映衬得都柔和了,莫名让人有一种信服感。
他一定是个好人。
苗璎璎看他衣饰华贵,不似普通的宫人,一定是有些来头的,定能知道簪花宴在哪。苗璎璎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从身后悄没声地出现,正准备清一清嗓,有礼有节地问一问。
谁知她还没跳出来,那个男孩儿突然便扭过头,双手犹如挣脱什么一般,用能将她整个人掀飞的力量,朝她狠狠地推来,璎璎不妨,正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两步一个倒栽葱跌进了湖里。
虽然是春季,可还没入夏的水里到底是冷的,冰凉的湖水霎时间将她浸没,苗璎璎失去了意识。
她不明白,一个素昧相识的人,怎么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
是的,她怕君至臻。
谁要是在一个人的手底下死里逃生一回,都会害怕的吧。其实不丢人。璎璎心想。
反正这一辈子很短,她和高高在上的三殿下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可谁知道呢,君至臻居然也来了翠微书斋,虽然是在墙外面单独设了学案。谁又知道呢,表兄似乎对他很是欣赏。
苗璎璎不说话,手下的画已然成形,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横了横心,提笔,泄愤地在那墙壁上的猪头旁留下一行字。
——君至臻到此一游。
“哈哈!璎璎你画得真好!”
君知行目的既达,不忘了对苗璎璎并不出色的画技吹嘘一番,又留下观摩许久,方才扬长而去。
两人出洞门,等人落锁,方才互相告别,君知行临别前凑近,在苗璎璎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离得太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苗璎璎似乎觉得君知行没正行,拎起拳砸了他胸口一下,君知行快活得似只雁子,扑腾在她周围绕圈,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才依依惜别。
天色已暮,晚烟徐吹,伴随一片嫩绿的新叶扯落在地,君至臻半明半黯的俊脸从折角出显露端倪。
方才走时没有察觉,走之后才想起,他的砚落在了书案上没及拿走,但没想到,当他折转而来之时,目睹的却是这样的场景,等她和君知行说完彼此间的“小秘密”之后,俩人相继而去,君至臻如同松懈了一口气,他走出来沉默地弯腰,在墙外孤零零的书案上拾起干涸的墨砚,擦净,用布袋装好。
抬起头,枇杷树影里朱墙光滑平整,砌得也不过丈许高,他们方才……
是在这块地方说话。
君至臻将斜挎的书袋取下搁在案上,朝那面墙纵身蹬上,他的轻功已可算得上轻灵如燕,不费什么力气就跳上了墙,至墙面上抵足贴背滑落,稳稳地落在了墙后。
四下环顾,并无异状。
风吹动着身后的枇杷树叶,沙沙如鸣。
君至臻突然生出来一种莫名的错觉,身后有什么东西。
于是当他转过头来,就着暮色看清了墙壁上清晰的猪头。
一头肥大的猪,顶着一颗比肥大的身体还要大的头。
猪头旁嚣张地题着字:君至臻到此一游。
“……”
少年的脸因为怒恚涨红,结膜宛如充血欲裂。
他一动不动,通红的眼睛阴鸷地死盯着上面羞辱的图案,和羞辱的文字,袖口底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攥得骨骼咔咔作响。
但最后,那双手,修长的手指脱力地垂落下来,血色还没恢复,脸上怒意已经散尽。
不见半分愠色,自嘲地笑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做坏事就被抓包的璎璎哦,该说你什么好,啧啧。
哭,之前承诺三月开的,拖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身体原因,我只能慢慢写,攒一些存稿才敢开文了。不管怎样,开始了就要认认真真写。希望我们真真和璎璎的故事得到大家的喜欢。
第2章
暮光收尽残色,天色放黑。东宫一侧的温书阁是二位殿下地起居之所,月色昏蒙,华灯初上,香绮晚风中渡来一片笑声。
温书阁内其乐融融,君至臻举步而入,花厅正中央,许久不见的母妃布好了菜肴,与君知行隔案而坐,正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他的脚步声突兀地闯入,贤妃的脸上那种温和贤淑、与世无争的笑微微一凝,旋即看了一眼君至臻。
贤妃与君知行起身,并肩上饭桌,面色不动地道:“三殿下回来了,摆饭。”
这话是对宫人说的,但听着母亲唤自己儿子“三殿下”,多多少少有点儿生分。
伺候着贤妃的新来的宫人削冰机灵地多瞅了一眼君至臻,却见三殿下习惯自如地走近,落座在贤妃与君知行挨着的对角的位置,削冰内心有了谱儿,颔首低眉,道了一声:“诺。”
热腾腾的米饭端上来,君知行两眼冒光,伸手就要去抢,贤妃筷子打掉他的手,责问了一声“没规没矩”,等君知行讪讪入座,贤妃亲自接过食簋,将鲜香可口的白米饭盛了一大碗,摆在君知行面前。
“才饿了一天,便没正形!”
君知行笑嘻嘻的:“母妃疼儿子,嘴硬心软,儿子知道!”
贤妃嗔怪道:“哼!只知道嘴甜,什么时候真个出息!”
母子俩旁若无人地用饭,谁也没留意到君至臻沉默的目光落在何处,直至说话的空档里,君知行偶然一眼瞥过来,却见兄长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自己,黑眸深沉如墨。心虚的君知行被骇了一跳,疑心是否哪里走漏了消息。
但很快君至臻便宛若无事地转过了目光,低头,给自己夹了一点菜。
君知行也迅速转移话题:“母妃,怎么都是儿子爱吃的!”
“是,太傅夸你辛苦,学有所得,”知子莫若母,贤妃犒赏儿子,拿的都是君知行爱吃的上等珍馐,“鹿骨汤,炖了两个时辰,火候正好,尝尝味道。”
贤妃端起碧玉海水江崖纹的青瓷小碗,素手盛起汤羹,特地装了一块鹿骨,并几片鲜香口蘑、茶芽素芹,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摆落好,递到君知行的手里,君知行饭来张口地碰过热气腾腾的汤羹,低头尝了一口,味道浓郁,鹿骨已经炖入味,口中轻轻撕咬,整片肉便滑落入口中,肉质酥软醇郁,回味无穷。
君知行感恩戴德,连说好几个“可口”,又低头尝起味道。
这饭桌上,还有一碟蟹黄油酥,一碟腌制的胭脂鹅脯,一碗香喷喷白花花的酒酿清蒸白鸭,最独一份的,还是君知行与君至臻都爱吃的红烧驼掌。
一整块的骆驼掌,只取正中最嫩的一片驼肉,以柴鸡、肉糜、老鸭、火腿四种肉熬出高汤来配它,烈火烹至入味,且不说过程繁琐,就单这一片西域进贡的以香草饲养的骆驼肉在京中便极为难得,也是贵族人家才得一饱口福,以贤妃的份例一年不过就吃上那么两三回。
贤妃用筷子将唯一的一片驼掌肉毫不费力地夹起,放到君知行手边的米饭尖儿上,就着浇上红得发黑的鲜美酱汁,用香粳米饭拌上,不需尝也知道是美味。
君知行眼睛冒光,贤妃笑说道:“吃吧,读书也是辛苦,近来长进了。”
“多谢母妃!”
君知行大快朵颐,这么珍贵的一块骆驼掌放在口中硬是没有嚼几下便吞咽下了肚,甚至都没有尝出驼掌的味道。
削冰才到贤妃跟前伺候没有多久,这也是第一次跟随贤妃来到两位殿下的温书阁。她觉得此时的画面有些诡异。
明明是一样的儿子,贤妃娘娘与四殿下之间母子情深,旁若无人,三殿下坐得远,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他只沉默地拨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
一母同胞的孩子,为何如此性情迥异?以前也听人说过三殿下个性孤僻古怪,不好与人亲近,现在是坐实了传闻了。
饭后,贤妃要回宫,只叮嘱了两人好好用功,起身乘上宫车,驶往漱玉宫。
君知行酒足饭饱,养躺在椅背上,犹如一滩烂泥得以松懈,醉眸微眯。
不过他是三分醉演成了七八分,暗暗观摩兄长的一举一动,心中其实没底,总觉得做了坏事被抓包了——君至臻明明今天走得早,可回来得却晚,这中间他上哪儿去了?
墙面上的“君至臻到此一游”虽然不是自己所留,但与他其实脱不了干系。
正当他心里打鼓之际,君至臻什么话也没说,背上书袋,径直回去东阁。
冰块脸一向怪里怪气,既然他不说,那肯定也就没什么事,君知行自觉蒙混过关,便不去理,躺了一会儿,也回西阁去了。
东阁寝屋静谧地燃着安神香,烟气从香盒精工雕琢的兽纹间隙里袅袅婷婷地直溢而出,大有扶摇之势。
夜色翻涌,支摘窗外的回廊挂着飘摇的六角宫灯,晕黄的淡光薄雾里花树疏影幢幢。
君至臻停步于支摘窗前,低头,就着灯光,修长干净的手指撑出一根细长双股头绳,绳端绑着一颗红豆大小的鸽子血宝石,打磨得圆润细腻。
绳子的主人,原来,这么讨厌他啊。
不止是害怕。
她是讨厌他,恨他,敬而远之,他靠近一步,她便会后退十步,他不经意的触碰,会令她失控地跳脚呼救。
君至臻知道,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亲手,将她推远了。
……
那年暮春三月,繁花如雾。
将将能背下《论语》的八岁小孩儿,一步三跳地踩着木屐,跨过一道道雕栏玉砌的朱门,穿过一庭庭百花闪灼的幽芳,咚咚咚地向漱玉宫寝殿跑去。
比知行还能更早背下来母妃期望他们背会的书,现在知行才能背到《为政篇》,他领先了他差不多半年的功课,如此,母妃听见了,应该会欢喜的吧,或许也能摸一摸他的头,说一句“近来长进了”。
小孩儿怀着某种不能说的,提起有几分羞涩的心思,带着些许的忐忑,在即将抵达漱玉宫时,放慢了脚步,他轻盈地,如同做贼一样地靠近母妃的寝宫,想突然出现,给母妃一个惊吓,然后在她的责怪之中,熟练地张口将整本书顺下来,期待着母亲责难的目光渐渐转为平和,再渐渐变成惊喜,最后变成对他的大加赞赏。
当君至臻抱着那本揉得皱皱巴巴布满手汗的《论语》,小心翼翼地停在寝殿外,亲自安慰自己时,殿内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认得,是母妃身边的嬷嬷邱氏。
邱氏道:“两位殿下都已经过了启蒙的年纪,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也早就请了太傅了,如今只能一点一点地追赶,奴婢观之,两位殿下都是正经龙子凤孙气宇不俗,将来……”
话没说完,就听见他母妃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君至臻还不明白贤妃为何叹气。他只是心里暗暗地想,不,他比君知行还要聪明,还要能干,母妃不应该眼里只有弟弟,等他一会儿出去,向她证明就是了。一直以来,母妃都是看错了人,她以为知行更听话听聪慧,才对他们态度有别。
贤妃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别说太子殿下,老五比他们俩都还要小一岁,已经能上骑射课了,陛下对这边,还是不善待。”
邱氏道:“两位殿下这么晚才从冷宫里接出来,起步就慢了别人一脚,如今这样,也是情理之中,娘娘不必太过忧虑。”
君至臻不想听那些话了,他现在就迫不及待地要向母亲证明自己!
贤妃幽幽道:“要是当年肚子里只揣了一个就好了。”
君至臻愣住,脚步刹住,生生停在了外边。
他没有冲动地往里头闯,一直以来被忽略被冷落的那个,或许是过早地体会到了人情冷暖,比同龄的孩子都更敏感。
他的脑中嗡嗡的,只生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知行吗。
不是他。
事情印证了他的猜想,给了他还在犹豫不决,还在垂死挣扎的念头致命一击。
邱氏道:“娘娘莫如此想,造化自有天意。”
贤妃苦笑:“什么造化,你瞧我们苦命的母子三人,像是得到什么命运眷顾的不成,当初要不是他,我们哪里还用……唉,早知道,我真该一手掐死君至臻。”
躲于门外的君至臻,犹如五雷轰顶,手臂霍然挣松,手里的《论语》啪嗒掉落在地。
砸的声音不轻也不重,邱氏凛然回头向外叱道:“什么人!”
君至臻大惊,眼泪都来不及涌出,急急地逃窜而去。
到太液池畔,君至臻歇住脚,大概觉得自己很好笑,居然妄想区区一本书,靠着会背那么一本书,就能让对他只有白眼相加的母亲有所青睐,他趴在石头嚎啕大哭,泪流满面,直至耗干力气。
雾色的黄昏,水面氤氲着一团云霞般的湿气。君至臻累了,将身体仰面翻过来,一动不动地倚着这方青石,眺望远处残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彼时还有青鲤与红鲤争相跃出水面,尾巴闪烁着细碎的鳞光,但渐渐地,连鱼也没有了。
大概都被母亲叫回家了。他想。
连鱼也是有娘疼的。
而他怎么会有,他只配让母亲想要掐死他。
可是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君至臻又哭又笑地擦掉脸上最后一滴泪水,应该是从这一天起吧,他再也没有对一些事抱有期待。
不期待,就不会受伤。
不受伤,就不会难过到没出息地掉眼泪。
可这对他而言不愿回忆的一天,又发生了一件别的事。
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的那天,一个女孩子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意图扑过来抓住他之际,君至臻还以为是受母妃命的邱氏过来抓自己了,她们应该能从掉落的那本书上看出端倪,然后出来找自己。
但是君至臻又想错了,她们是连找一找自己都不会的。
当那个女孩子神出鬼没地出现之时,君至臻只以为是讨人厌的邱婆子,他愤恨她们那么不平地对待自己,看也没看,低头朝苗璎璎撞了过去,像蛮牛犁地一样的凶狠古怪的姿势,双手平推,要挣脱她。
可来的不是虎背熊腰的邱氏,只是又瘦又小的璎璎,她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呼救,跌了几步,摔出去,噗通坠入了太液池……
作者有话说:
爹不疼娘不爱的真真×和从小在爱里长大的璎璎。
第3章
赶上三月三休沐,翠微书斋需停课三日,静候神京城中一年一度的花神节至。
此日神京都中贵女,都要提前焚香净身,前往青庙供奉花神,出城的车轿用各色鲜花和新鲜的柳枝装饰轿顶,垂落的帘门用枝藤装饰掩映,不但贵女如此,民间百姓出游,也都簪花携伴,争相赶往御门彩楼前,一睹“水傀儡”的表演。
所谓水傀儡,也是神京中一大舞乐盛事,一年的风浪更胜一年,每逢花神节将京都的繁华喧嚣推至鼎盛。
穗玉园主萧星流,首屈一指的皇商,于三月三花神节,将翠微书斋的半数子弟宴请入园聚会。
萧星流是天下第一的富人,传闻道:“金满仓,银满仓,萧氏抬来白玉床。”
穗玉园足有半个宫城之大,其间最大的一座牌楼,将有三出阙的规模,牌楼前便是仿山间田园所铸之景,名曰“风荷园”,再往前,便是筵席所设立之处,此间各色的牡丹、芍药次第开放,间杂芬芳,仔细点数,竟有不属于这个时序应开的茉莉、桂子、七里香、水芙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香气清幽而不杂,错落有致,犹如花神亲至,才营造此等神迹,因此这雅园也得了一雅名,唤作“一捧香”。
一捧香里,女孩子正在分曹射覆、下棋捶丸。次第光景如新,野燕琅玕亭轩下唧唧筑巢,听到笑声清越宛若银铃,不禁揪头探看。
苗璎璎的投壶屡试屡中,赢得了一场场的彩头,不觉日头偏西,香汗淋漓。
萧星流与夫人梨氏,正在浓阴地下,取了昨年的碎雪烹茶,茶香变作具象化的水雾婷婷而上,氤氲了梨玉露白皙姣好的容颜。她正素手打茶沫子,猝不及防撞见苗璎璎胜券在握的笑脸,犹如见当年自己,忍不住对夫君打趣。
“再下去,你的表妹要将女公子们腰间的禁步都赢光了。”
萧星流笑道:“是有点嚣张,该找个人治治。”
要说这投壶……
萧星流自诩第二,还真有人敢自诩第一。
萧星流的目光在周遭逡巡片刻,最终停在了一道玄衣孑然的背影上。
花神节,人是应邀来了,却凑不近来,远远地如同隔了一条鹊桥都搭不过去的银河,自顾自地在朝西的角落里,晒着他从藏书阁拿的发霉的所谓圣经宝典。
每每见状,萧星流都感觉,当初放弃君至臻把择表妹夫的目光投向沈溯是对的。
沈溯和四殿下君知行都知道为女公子鞍前马后地效劳,独他一人不解风情,避女公子如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猛虎长蛇。看这姻缘树,注定是凋零的份。
梨玉露莞尔微笑:“璎璎还小,外公都不着急,你却着什么急。”
萧星流喟然道:“知我者夫人也,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梨玉露玉指掩唇:“夫君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等萧星流垂头叹气,她便又道:“我能知,那位号称夫君知己的三殿下又岂会不知,既然人家对璎璎没那心思,都避到这份儿上,夫君何必强人所难。璎璎是太傅嫡孙女,生母是嘉宁湘郡主,何愁没有好姻缘,加上你这么个表兄日防夜防操碎了心,我瞧着是没什么值得忧愁的。”
萧星流哈哈大笑,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食指微微蜷曲,朝她手背上指窝的旋儿一按。
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去突然瞥到妹妹萧泠身上去了,瞬间黑眉一凝。
“苗璎璎。”
苗璎璎投壶是各种好手,轻轻松松便掷出双耳,与她投壶争胜一面好奇地请教,一面输得心服口服。虽然拿腰间的禁步作赌,输了多少有些丢份儿,可心里却没什么不平气。
苗璎璎穿了一身杏黄呢罗兔绒滚边对襟比甲小袄,下着水翠与藕红的折枝海棠团花纹十二破间裙,个头相较女公子都高挑,面貌稚嫩,不失昳丽颜色,亭亭玉立于其间,显得格外出色惹眼。听到萧泠来者不善地呼自己的名,苗璎璎一扭头,手中的箭藏了回去。
非她畏惧这位事事处处与她作对的表姐,但是她不想拂了表兄花神节相邀的一番好意,看到萧泠来,就想退避离开了。
哪知萧泠蓦地上前一步拦住她去路,口吻不快:“赢了想就这么下场?”
苗璎璎秀气的两撇小山眉微皱:“你想怎样?”
女公子中间,唯独苗璎璎与萧泠出类拔萃,气场最强,其余人都抱有一种静待瑜亮相争的心态,安心壁上观。
萧家女公子果然不是善茬儿:“我们也赌一赌吧,就赌禁步。”
说完萧泠从腰间飒爽利落地将禁步解下,随手抛掷漆盘上,观战的女公子眼也不眨,盯住那枚镶有象牙玳瑁、和田翡翠,精致异常的玉珏,穗玉园主之妹的随身玉佩,当是价值连城之宝,这位萧女公子,真是眼也不眨就将其抛出。
苗璎璎双眸微眯,素知萧泠胜负心极强,不让她输得精光她是不下赌桌的,于是按住箭负手道:“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吧。”
苗璎璎自负投壶绝技,师承祖父,没输过。
巧了,萧泠的投壶技师承外祖父,逢战也无敌手。
两人拉开阵势,你一回合我一回合,战得不分上下。
梨玉露蓦然好奇,“夫君,你说妹妹和表妹,谁能赢呢?”
她的夫君似乎眼神都没朝那边瞥个一眼,便已先下了论断:“阿泠赢。”
梨玉露见两人胜负难分,各有所长,不是很认可地摇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她夫君便笑了一下,本就明明如玉的脸庞更显眉目舒朗柔和。“投壶不相上下,不过一个老实一个不老实,到后面就不一样了。”
见夫人不解,萧星流解释:“璎璎的箭是大征统一制式的羽箭,因为大量地生产制造,箭稳定性一般,破风难穿鲁缟,阿泠那支,却是特制的上等金雕翎箭,虽然尾羽极力打造成鸡毛的模样,但是,鸡毛哪能真的与金雕争势,时间一长便会露怯。”
夫君说得有道理,梨玉露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不过,夫君能看出萧泠所用的是特指的雕翎箭,旁人就看不出?
妹妹萧泠争强好胜,可惜这几年来风头总被璎璎压过一头,女公子圈中闺誉声望似乎皆有不如,她心高气傲,铁了心要压回一次璎璎,出出风头。
本来只是女儿家一些难以为外人道的小心思罢了,到底是表姊妹,伤不了和气。
再看局势,确如萧星流所言,随着所投之壶的壶颈越来越窄,璎璎的好几支箭都失了准头,在风中摇摇曳曳地抖了几下,下场都不如人意。萧泠却依仗神兵利器,除却一次走偏之外,屡试屡中,好不威风。
渐渐苗璎璎有点儿泄气,才风干的额头鼻尖沁又出了细密的香汗,嘟了嘟嘴,暗想这次要再不中,还是认输算了,反正她也没萧泠那么想赢。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瞄准的箭,却落空了两支,这一次平常心上阵,反倒轻盈一掷,竟是贵采,一竿得了二十筹,竟还反胜过了萧泠,倘若萧泠此箭落空,她胜利有望。
“阿泠,该你了!”
纵然今日输了,也得了最高的彩,苗璎璎大大方方地请萧泠投壶。
萧泠却不禁心浮气躁起来,大好的势头莫不是真要被苗璎璎她一箭扭转?如此岂非前功尽弃。她要是用金雕翎箭弄虚作假都赢不了苗璎璎,以后又何谈扳回一筹。
“阿泠,璎璎这掷得了二十筹,咱们女子之中实为罕见,阿泠要不也试一试,那就更是精彩!”有人打趣,殊不知自己是在拱火。
萧泠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儿打鼓,她不服输地取出箭囊之中仅剩的最后一支箭,暗暗地道,她不要二十筹,只要求稳得十筹,便是自己胜了,何须冒险。
二十筹她没有把握,但要胜过苗璎璎却十拿九稳。
因此,萧泠起势,瞄准铜壶,举箭投掷而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箭镞于空中划过一道弧,却出人意料地,那箭最终抛空,伴随清脆一声,砸落在地。
惋惜声中,萧泠睁大了瞳孔,犹如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失手落空。
但胜负已经昭然。
梨玉露收回目光,温笑道:“夫君居然错了。”
萧星流抚扇掩唇,从那片树影下收回目光,一反常态地没有狡辩,失笑摇首:“看来真是我错了,错得离谱!”
苗璎璎已经赢了,但是她将所有的禁步都从漆盘中取了下来,一一还赠诸位女公子,曼声诚挚地道:“公子重玉如德,璎璎岂敢独占,玩笑一番,玉佩原物奉还,大家去玩儿银瓶掣签如何?”
一番话将大家面子里子全顾上,又找了新的点子,又有台阶,又引燃了大家兴致,自然,也就都跟着璎璎去了,没什么人再议论投壶的事儿。
只有萧泠,依然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右腿至此时,仍然感到阵阵发麻。
只有萧泠自己心明如镜适才发生了什么。那一箭她根本并未瞄空。
是有人,在她箭脱手之际,用一种极为隐蔽怪异的东西,击中了她后置发力的右腿腘窝,导致她身体发麻,羽箭落空。
是谁?
萧泠找了又找,从角度、身手,出手帮苗璎璎的可能性,目光落在了她们左侧,空门所在的地方。
那片笼于榆杨浓郁的阴里的玄青色背影,长发如瀑披落,正专心致志地将发霉的书页一页页地揉开展平,旭日融光都暖不化的一个人,看起来清冷而恣意,似乎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
不可能是三殿下。
萧泠心想。
他虽然有那个角度和身手,但是,他没有那个出手的可能性。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我有那个心思啊,我有……(委屈巴巴)
第4章
“表兄表嫂,来掣签!”
那边一株老柳之下,璎璎隔空朝萧星流、梨玉露召唤。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起身而去。
一方架在石墩上的上等汉白玉,砌得平平整整,莹然有光,中央摆着一只颈口有少女拳头大小的银瓶,瓶身雕镂花神华裾飞帛的冷艳神像。
萧泠也已经落座,一旁沉默不答话。
萧星流侧身道:“三殿下,四殿下,卫平侯,不妨也来一掣?游戏而已,权当陪女公子们了!”
几个大男人扭扭捏捏不肯与女孩子们同玩游戏,多少觉得输了颜面无光,赢了胜之不武,但掣签游戏不大一样,无所谓输赢,不过是图个彩头,今朝花神节,若不能当一回护花使者,枉担了风流之名。
君知行爽快地挎上沈溯的胳膊,将其往人群之中一带,轻而易举地把他拉到了方桌前。
萧星流又叫君至臻过来,对方磨磨蹭蹭,将晒好的书撂了下。
君至臻的步子有点迟疑,目光略过对面的苗璎璎,她姣好白皙的脸颊在春云薄雾的光影里显得清透如雪,只是,当他并没有靠得太近之时,人群之中那道无法不去在意的呼吸声似乎都急促了几分,君至臻脚步顿停,他停在了距离那一方角落最远的地方,沉默着缓缓入座。
萧星流的目光在二人间不着痕迹地巡视一番,收了回来,笑道:“既是供奉花神,瓶中也放些鲜花垫上。签有十二支,牡丹为花王,今日兰花为下品,得牡丹签者,要让持有兰签之人应许一件事。至于何事,不得以性命要挟,更不得祸及妻儿朋友,不得违礼背德,兑现时间没有限制。若是敢上台前来玩,可得遵守规矩。”
此话抛出,果然有人打了退堂鼓,兰签看来是下下之签,便如嘉康公主君乐兮,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凡是不好的事最后总能落到她头上,她干脆缩起脖子当鸵鸟,不参与这项游戏了。
花垫上,签一支一支地落入银瓶之中,叮叮咚咚,声音清脆。
传闻花神节这一日,所有的花签都能得到灵验,也不知是真是假。
桌面上另置一瓷瓶,便有不参与游戏的嘉康公主旋转瓷瓶,瓷瓶停下之时,瓶口所指之人是谁,便由谁来掣签。
梨玉露笑道:“公主手稳一点儿,莫要徇着私袒着谁。”
无人不晓,嘉康公主与苗璎璎私交最厚,出了名的闺中密友。
嘉康公主脸蛋微红,露出薄愠之色:“怎会,萧夫人小瞧我!”
她扣住青瓷梅瓶,众人都大抽一口凉气,掣签不打紧,可别是头一个,那君知行在底下连连朝妹妹摆手,让她别弄到亲哥头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倒霉蛋真是不负盛名地抽中了他。
梅瓶停下,旁观之人抚掌而笑,都道四殿下好运气,该他掣签。
君知行无奈认命,瞪了一眼小倒霉蛋嘉康公主:“卖兄杀熟第一人我的妹妹。”
嘉康公主朝他吐回舌头,早知道她是倒霉蛋就不要拜托她嘛,她心里要是很乐意的事,她的运气就不会那么乐意了。
君知行捧起银瓶,装模作样跳大神,心头求花神保佑莫中兰签,便从中掣中一支。
嘉康公主从桌面上拾起来,定睛一看:“石榴签。风流易碎,怀节不移。执此签者若有心上人在场,自罚三杯。”
嘉康公主念完就大笑:“石榴签!四哥,你有心上人吗?”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公子和卫平侯沈溯齐齐睁大了眼睛,确认嘉康公主没有故意恶作剧之后,都纷纷起哄,苗璎璎也跟着起哄,“知行!有没有?有的话得喝哦!”
有没有,有没有你心里竟还不知道么。君知行暗道亏我与你一条心,你居然同沈溯他们一起作弄我。
君知行咬牙,表面上光风霁月地端起酒杯,“我喝就是了!”
看来真有心上人在女公子中间。女公子们纷纷好奇是谁,面面相觑。
梨玉露也掩唇带笑,这其中,只有萧星流一人面色凝重,目光飞快地滑向对面的君至臻,对方只是沉默,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凝视着苗璎璎,但自以为隐藏得极其高深,不动声色地又挪开了,其实,倘若没有适才他出手用飞石打断萧泠的投壶,连萧星流都被他骗了,以为他君至臻真是无欲无求的一个人。
既然如此,还装什么。萧星流感到费解。
君知行豪气地自罚三杯,烈酒入腹中,唤起一阵腥辣呛胃的感觉,他酒量本来不高,何况穗玉园中的名酒都是菁纯酿制,他到底是有点扛不住了,此刻红晕上脸,一直绵延于耳后发梢之间。
苗璎璎递过去一块帕子,笑道:“原来你这么不中用啊,我还以为‘风流公子’四个字是货真价实喝出来的呢,不能饮酒,算得什么风流!”
君知行心道苦也,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这榆木疙瘩脑袋,竟半分不开窍的!
嘉康公主又握住了梅瓶,“我又来了哦。”
她这手气不得不说,真像是故意的,前头转到了一个哥哥面前,眨眼又转到了另一个哥哥面前,在场拢共两位兄长,已经前后脚一二轮游了。
嘉康公主“啊”一声,紧张兮兮起来:“三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实在很难有人会相信,嘉康公主不是故意的。
君至臻什么也没说,“嗯”一声算作回应,拿起了梅瓶,也掣了一支签。
嘉康公主已经捡都不敢去捡了,眼神催促苗璎璎去替她解围,苗璎璎不得已,偷瞄了一眼君至臻,想当初她为何与嘉康公主高攀,成了手帕交,和眼前这尊煞神脱不了干系。君乐兮怕她三哥,难道她就不怕吗?
苗璎璎战战兢兢地拾起那枚竹签,好死不死地一眼扫过去,竟是一支兰花签。
——芳藏幽谷,开落有时。执此签者应许花王一事,无有不为。
璎璎吓得手一抖,花签掉落在桌,君至臻的眼角余光落在花签上,仿佛并不感到丝毫意外,起身,弯腰拾起那枚竹签,凝睛看了半晌,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倒是萧星流,一拍他的肩背,朗笑:“天意。”
君知行也拍了一下嘉康公主的小手,笑道:“原来你最克的不是我。”
君至臻的唇角动了一下,看向苗璎璎,说了一声:“谢谢。”
苗璎璎顿觉毛骨悚然,总觉得君至臻这话阴阳怪气的,有股埋怨她拿了一下花签带累了他的手气的感觉。
嘉康公主转到了第三个人,是梨玉露,梨玉露则抽中水仙花签,写道“晶纯灵秀,和玉露香。执此签者赠罗帕与心上之人。”
大梁民间花神本就又有爱神一说,花签上诸多关于心上人的,也不是稀罕事,梨玉露宛然道:“我的罗帕就不用赠了,多少都是他的。”
萧星流在羡慕声中,握紧了妻子的手,对嘉康公主道:“公主手气好,烦劳下一个抽中在下,不胜感激。”
他们夫妻甚笃,成婚多年无子,依然是两人为伴,中间容不下第三人,萧星流半分没有纳妾的打算。
可惜嘉康公主的手气到底没有那么好,又转了几轮也没轮得着萧星流,中间陆续被抽走了菊花签、芙蓉签、梅花签,第六次萧泠得了梅花签,算是仅次于牡丹的一支签,须得在场之人独有的信物一份,女公子们慷慨解囊,珠钗玉珰都送往萧泠面前,令她心情转好,脸色也浓雾变晴。
在第七次转动梅瓶时,嘉康公主将瓶口转到了苗璎璎的跟前。
终于轮到苗璎璎了,她气定神闲,因为本是游戏而已,最差的两支都已经分别让君至臻和君知行得了,苗璎璎抱定宗旨,只要不抽中牡丹,让她和君至臻有半点瓜葛,剩下六枚花签里就有五枚都是好签,她的运气,应当不至于与小倒霉蛋一般的差。
但现实就是有“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典故,两人长期相处间不仅秉性习气容易传染,就连霉运都能互通有无。
苗璎璎掣出签来,拾起,当看到上边的字时,她简直两眼一黑,一对眼珠子凝住动也不得动。
嘉康公主好奇:“怎么啦?我记得剩下的签都是好签呀。”
她第七次才转到苗璎璎,她以为真是很对得住朋友,很够意思了。
“是啊,璎璎,你抽中什么了?”女公子好奇地追问,连萧泠目光也转向过来。
苗璎璎不装了,苗璎璎摊签。
“妍姿国色,群芳羞妒。执此签者自曝私密一桩,且令兰签。”
这是他们说的什么花王好签?
这分明是下下之签!
苗璎璎脸色僵得青白,偏极力维持女公子的体面,不妨君知行起哄道:“璎璎,你有什么私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私密?她自小与君知行相识,与嘉康公主又是手帕交,她素来心宽,与朋友交往不留什么秘密,要说真有,约莫就小时候一些事,譬如,苗璎璎偷瞄一眼始作俑者。
对方神色如常,端凝冷清。尊贵的三殿下,估计早就将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逝水无痕了罢。是啊,他毕竟不是受害之人,怎么会记得那么些许小事?苗璎璎觉得自己多虑了。
她不自然地道:“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落过水,我有惧水症。”
轻描淡写的声音落下,石桌下一只手唰地捏碎了掌中的兰花签。
君至臻的眉心蓦然狠狠地痉挛了一下,只一下。
不敢再多。
作者有话说:
他心疼了他心疼了。
第5章
萧星流转过俊容,因不知有这么一段过往,他以为只是君至臻心疼璎璎小时候的际遇,便试图引开话题,打断尴尬:“既然璎璎抽中了花王,按照约定,至臻,你得答应璎璎一件事。”
苗璎璎心里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似乎都在一起叫嚣着拒绝:我不要!我不需要和君至臻扯上一点点瓜葛!
可是,对面的那个人哪里会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他诚实守信愿赌服输,略一点头,声音微暗:“自当如此。”
君至臻和君知行是一母同胞,两人前后脚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的,彼此不仅相貌相似,就连音色也几乎是一模一样,但两人一张口,璎璎就能听出不同。君知行天生说话语速快,声音清亮,如连珠向玉盘叩击,振振有声,君至臻恰恰相反,语气偏冷,不论说什么,都一股淡淡的不理世俗之感,就像竹笛和箫管,虽然同为管乐,但吹奏起来声音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小时候苗璎璎还分不清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人穿衣打扮还没这么大的区分,但只要他们说一句话,苗璎璎就能听出来谁大谁小。
也是凭着这点区别,和一点点她也说不上来的直觉,她一直就是这么区分兄弟俩的。
萧星流勾唇:“那你就把兰签给璎璎吧,算作凭证。”
众目睽睽下,他得到了兰签,苗璎璎得到了花王,无从抵赖拒绝。
“好。”
君至臻的咽喉里滚出来一个字音。他将手摊开,掌中的兰签已经劈裂,几乎段成两瓣。
苗璎璎目光示意嘉康,适才自己帮她解围,这会儿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一下,可倒霉蛋公主拿眼睫毛扫蚊子去了,仿佛根本没收到苗璎璎的信号。
在场的除了嘉康公主谁知道苗璎璎的窘迫?
谁都不知道。
她只有自己去够。
这样下去不行,若不能直面他,就克服不了恐惧。她天不怕地不怕,凭什么怕他君至臻?苗璎璎的舌头用力抵住后槽牙,艰难地克制住发抖,伸向君至臻递过来的那只手。
但再怎么小心,当她从君至臻的手中欲抽走那枚兰签时,仍然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君至臻的掌心,那一瞬间,仅仅只是食指指腹的与君至臻冰凉的手掌相触碰,远不到亲密接触的程度,苗璎璎的心砰砰地几乎要跳出嗓子口,她不受控制地弹了一下,身体急速朝后退回。
“啊!”
嘉康公主先一步叫了出来,遮住了苗璎璎惊呼的声音,她飞快地从三哥手里将兰签抓下来,一把塞进苗璎璎手里,试图瞒天过海,将一切隐瞒过去。
苗璎璎的指尖都在发抖,抓着那支兰签简直无所适从。既不敢看君至臻,又不知说什么话化解这种尴尬。
倒是君知行,没心没肺地一笑,说:“收下吧,我三哥一诺重于泰山,将来你找他,好办事,肯定妥帖。”
苗璎璎胡乱睨他一眼,没说话。
这时,君至臻忽然起身,拂动的衣袖如云,卷起一股香风,将苗璎璎骇得脸色发白,正不知他意欲何为,君至臻缓缓道:“各位见谅,我欲更衣,先走一步。”
萧星流朝他一点头,心头叹了一口气,目送他转身不懂颜色地里去,心道,这人常年身带一种运筹帷幄的稳固笃定之感,仿佛天下什么事都触不及其眉峰,也真是难为他,居然将一番单相思藏得这么深,又照顾得如此周到。正当萧星流满腹感慨,以为全天下独自己一人发现知己端倪之时,被嘉康公主一道呼声惊扰了思绪。
“呀,终于抽中萧郎君了!”
萧星流好奇,拾起那枚桃签,只见写道是“暖红殷勤,殿亦余春。执此签者今日做东,酒水自费”。
萧星流一见顿时哈哈大笑:“真个是应了这‘酒水自费’的签,好签!”
但萧星流这一笑,前来添水的侍女却受惊地失了手,打翻了一盏绿沫浮顶的茶汤,香气四溢的茶水淋漓地一卷君知行的衣袖,烫得他险些失了皇室殿下的尊贵,隐忍着疼痛,连忙起身,揉了揉被烫红的胳膊,眼神对侍女满是责怪,萧星流令其先行,问候君知行的伤势。
苗璎璎凑近要看,但君知行不愿叫她看见,连忙道:“我去更衣,自行去处理一下,各位慢慢玩儿。”
说着便也翩翩离去。
其实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西天纤云密布,层层叠叠,犹如鱼鳞般,红一道紫一道,如打翻的花神之墨倾落人间。
眼看筵席将散,苗璎璎趁着白昼还在,与人相约分曹射覆,可惜了,运气终究是被影响了,满盘皆输。
输倒不打紧,居然输给了一直在旁看戏的沈溯。
沈溯今日一直不下场,一下场就故意针对他似的,偏偏挑着她一个人赢,苗璎璎输得起了气性,越输越多,最后一掏腰间的金叶子,竟然见了底不够作赌资了,苗璎璎不想被别人看穿窘迫,镇定地道:“卫平侯。”
沈溯就等着苗璎璎自觉走进圈套里,哪里等得到她说完话,笑道:“苗娘子输了,这样吧,金叶子我全都还给你,我只要苗娘子替我做一件事。”
苗璎璎诧异:“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不是她心有推辞,实在卫平侯其人不靠谱,翠微书斋人尽皆知,要不,枇杷树下的那面墙上也不会画了一个沈溯的猪头。
说到猪头,苗璎璎恍惚了一下,觉得今日君至臻多多少少有点儿怪异,该不是和猪头有关?她一紧张,胸口又开始砰砰地跳。
沈溯微笑道:“借一步说话。”
苗璎璎就被他“借了一步”,两人在萧星流与梨玉露的注视下退到一旁,说起了话。
隔得远远的,沈溯长身玉立,如清风碧树,苗璎璎姿容婉娈,头才刚刚到少年人的肩膀,隔得太近,从偏斜的角度看犹如相依相偎,便似一对璧人。
梨玉露不禁赞叹:“夫君眼光是不错的,卫平侯沈溯,当配璎璎。”
要是今日之前,夫人这么说,萧星流多半骄傲起来。但今天发现了君至臻不为人知的心思之后,萧星流笑不出来了。
更令他笑不出来的,是夫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夫君难道没有发现么,那四殿下,似乎对璎璎有意,我看她眼神,真是藏不住宠溺之感,就连你这个亲表兄,看妹妹眼神也没如此黏腻。说到底,他与璎璎才是两小无猜,说不定……”
“咳咳。”萧星流一想到那玩世不恭,唯母命是从的君知行,与璎璎大是亲近,便心中恶寒,“夫人说这话折我的寿。”
“璎璎母亲走得早,舅舅又是个撒手不管事的,外祖父年事已高,璎璎的婚事我若不替她张罗,谁会这么操心。至于四殿下,夫人莫再提了。”
梨玉露抿唇一笑:“我不提了,夫君勿恼。”
苗璎璎那厢激动地脸颊涨红:“什么?你让我将绣花针藏进君知行的鞋底?”
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她赶紧捂住嘴,见周遭之人似乎都没在意这边,她才放了心,压低嗓,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和君知行有仇么。”
沈溯哼了一声,双臂环抱侧过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当真以为我不知道,那留在书斋墙上的猪头是何人所为?”
苗璎璎星眸睖睁:“你以为是君知行?”
“不是他又能是谁。”沈溯嗤笑,转头对苗璎璎作揖,“苗娘子,沈某一贯不是心胸开阔之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番有求于苗娘子,盼着你愿赌服输,向在下守诺。四殿下人品贵重,但心性贪玩,只怕,那墙上留了不止一个猪头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沈溯的嘴角又带起嘲讽之意。
苗璎璎心头咯噔。该死的君知行,原来他不是生手,已经是惯犯了,怂恿自己暗中恶作剧戏弄君至臻,原来是自己干了坏勾当临死搭个垫背的?
“苗娘子辛苦了。”
沈溯又一揖到地。
……
穗玉园一年四季皆有访客,一捧香的东厢正有一座单独辟出来的画楼作更衣室,室内置有各式衣物。
君至臻令侍从戚桓于门外等候,踅身步入画楼更衣间。
逡巡一圈,室内仅只一身色白的道袍,其余全是大红大绿的衣饰,与他平日所传大相径庭,竟像是进了君知行的衣橱。
君至臻看也没看地忽略道袍,低头解去金绶鞶带,脱掉身上的玄衣,随手挑了一身绛红团花木槿勾枝暗纹对襟广袖袍。
稍后出穗玉园,戚桓乘车来接他回宫,天色晚了,也不会碰见什么人。
当他身着红衣走出更衣间,抱剑斜倚回廊的戚桓站直了身体,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面前的殿下一身殷红华服,衣襟相衬颜若施朱,眉鬓飞扬,别有股艳而不妖的冶丽。
戚桓擦了擦眼睛,才笑道:“殿下第一次着红衣,属下一时还道是四殿下。”
两人的相貌简直分毫无差的,难怪亲近之人都容易弄错。君至臻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淡淡道:“车马备好了么。”
戚桓道:“催了一遍了,属下先过去,殿下稍后就来。”
君至臻颔首,等戚桓走了一小会,才举步,缓慢走下台阶。
猝不及防地,君至臻眼角的余光撞见一人往画楼东角的回廊下走来,正步到面前,刚刚来得及反应是苗璎璎,他的身体猛地僵硬,再想要避开,却已经晚了,她竟然冲到了自己的面前。
热雾伴随着香风,一起充盈地奔涌上前,将他的每一处感官每一寸皮肤萦绕,君至臻犹如木胎泥塑动弹不得,僵硬间,一只小手缓缓滑入了他的掌中。
那只手,柔软,纤细,犹如白嫩的馒头一样。
捏下去,会短暂地形变,然后弹回来,恢复原状。
君至臻想要脱手的时候,无意识地这么做了,然后意识到了这一点。
苗璎璎的一根纤细的手指,毫不费力地勾了过来,将他的食指和中指一起拽住。
“跟我来。”
苗璎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发号施令的将军。
他就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被她扯着,转过了廊腰,往不知何处而去。
作者有话说:
君老四,你是不是不知道以后璎璎让你哥答应什么条件啊,嘻嘻。
第6章
君至臻生平第一次被她勾住了手指,亦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儿牵住了手,由她指引着方向,去往任何她想去之地。
可是内心当中他又万分清楚,苗璎璎不可能会对自己这么做,她甚至,连正眼都不愿看他一眼。
现在她会这样,只有一个解释——苗璎璎错将自己当成了君知行。
尽管心里明知这一点,并且只要他一开口,说明自己是君至臻,她就能立刻松开自己,甚至逃之夭夭。
但是他不想那样做。
卑鄙,有卑鄙者的通行证。
如果人一辈子一定要这么荒唐一回,他愿意享受当下用自己的龌龊换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温暖。
他更加卑劣地希望,这段路永远都不要停,可以通往一个没有世上其他人的异端世界。
苗璎璎一面拽着身后的人,一面心如擂鼓,气吼吼地道:“你哪里惹了沈溯,他要这么整你,是不是因为翠微书斋墙壁上的猪头是你画的?”
身后之人没有回答,苗璎璎觉得他是心虚,不然平日里这么话多的一个人,这时居然哑口无言。
她停下了脚步,身后之人也随她停下。
这一带是一面布满青苔的墙壁,似乎甚少人打理,墙根处高矮参差地生着丛丛薜荔,雨后湿润的空气尤为清鲜,夕阳斜照,半红的墙面犹如抹上一层恬静的墨彩,一笔深一笔浅地流溢而出。
夕阳挂在青墙上,也挂在少艾清丽娇妍的脸蛋上。
“我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回?”苗璎璎有点不高兴,脸颊鼓鼓的,杏眸圆圆地瞪着,对方的眼睛里似乎写着一些惊讶,苗璎璎心里扑通扑通地,薄怒道,“你今天自罚三杯,是故意逞威风贪酒吃,还是心上人真的在一捧香里?”
对方眼睛里的光似乎暗淡了一些,苗璎璎只觉得奇怪,并没有管,松开了他的手,嘀咕道:“怎么变哑巴了?”
君至臻蓦然提高了嗓音:“璎璎,你介意我……”
苗璎璎挥挥手:“不介意不介意。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沈溯赢了我很多金叶子,他让我偷偷把绣花针藏你靴子里。”
君至臻的声音顿住,他的心一沉,少女对他左看右看,皱着眉头道:“谁叫我摊上你这么个祸星,失信于人也就算了,回头你就装作因为这事和我闹别扭的样子,在书斋里三天不许和我说话,知道了吗?”
把口供串好,在精明如斯的沈溯面前方才不会穿帮。
见他不答话,苗璎璎怒意上脸,一拍他胳膊:“哑巴了?说话!”
君至臻道:“好。”
顿了一顿,为了令她宽心补上一句:“知道了,不会演砸。”
苗璎璎的明眸忽闪忽闪的,她侧过身低声道:“那真是说不准。”摇摇头叹息一句,又接下去,“你的嘴向来不牢靠。唉,你说你和你三哥,都是一个肚里生出来的,脾性秉性竟然差这么多?若不是顶着一张一样的脸,我真要怀疑了……”
事关皇室血统,苗璎璎知道不可多谈,就此打住了。
但身后之人,呼吸仿佛略略粗重了些,他近前半步,“是么,在你心里,他如何?”
苗璎璎觉得君知行今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行动举止居然很有一种他平日里罕见的压迫感,半步上前来,苗璎璎荒谬地生出一种要退避三舍敬而远之的冲动。
不过也就是君知行,苗璎璎丝毫不会怂。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怕你哥吗?其实那也不是怕,就是讨厌,是连和他站在同一片瓦檐底下躲雨都会觉得烦躁想离开的程度,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要远离你哥,他个性怪僻容易伤人,我就想回你一句了,我当然不会靠近三殿下,我的惧水症就是因为他。现在我都不敢靠近有水的地方,更不敢过桥,所以为什么要跟他打交道,安安分分地活着不好吗,谁会嫌命长。”
对面的人眼眸微凝,嗓音沙哑了许多:“你没跟我说过惧水症的事。”
璎璎方知说漏了嘴,但君知行满肚子坏水,擅长死缠烂打,不问出点眉目他不会罢休,苗璎璎嘟唇:“你哥,是真的很坏。你想知道就问他去吧。”
她自言自语地道:“不过我今天提了,他没有反应,不知道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作恶太多忘了数。”
少年人蓦地再度上前半步。
来了来了,那种奇怪的压迫感又重临心头,苗璎璎退无可退地被逼到了青墙上,单薄的脊背蹭着壁上一行斜斜的青苔擦出浓墨重彩的一笔,苗璎璎只觉自己舌尖都萦绕起苔藓的苦味。
少年人的身体足足高她一个头,当他走近之时,呼吸如日灼灼,烫得苗璎璎莫名心一阵鼓噪,面一阵红,她几乎半个人挂在了墙壁上,无所适从地避着他的目光。
他的声音好像比平时哑了许多:“在你心里,君至臻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吗?”
苗璎璎哪里能动脑筋思考这个,她整个呼吸,整个感官都被一种叫做紧张地情绪地给攫住了,脑中囫囵闪过君至臻确实风评不佳,传闻中如洪水猛兽,便捣蒜一般地连点了几个头。
少年笑了一下,是她看不懂的那种神情,像是早知如此,又深以为然,然后,便是莫名其妙的她看不懂的那种嘲意。
苗璎璎其实觉得当着君知行的面编排他哥不太好,但是,毕竟是他自己先要问的,何况,苗璎璎诧异地看向他:“不是你说,你哥不好与人亲近,就连你和你母妃都不怎么喜欢他吗?”
对面的少年:“是么,我,是这么跟你说的?”
苗璎璎脸热,心跳加速,直点脑袋:“嗯嗯。”
他又问:“我还说了什么?”
苗璎璎觉得自己今天很古怪,脑子都不好使了,只能断断续续地想起一些零星片段:“好像,好像他抢你的东西,你说你有的你都可以给,但是不喜欢别人来抢?这是你说的吧。”
“抢东西。”
他笑了笑。
苗璎璎“呃”一声,含含糊糊地道:“其实我觉得这件事你也有点儿小气,他毕竟是你的亲哥哥呀。有什么东西,分享一下也没什么的。”
他的嘴唇勾了一下:“你说得对。”
“是吧。”
苗璎璎真是奇怪,往日里和君知行打了很多交道,从来没有如此奇异的鼓噪的感觉。
究竟是君知行不对劲,还是她生出了邪念。
她居然会对着一张与君至臻一模一样的脸生出邪念吗?
她承认君知行是眉目如画,是少见的清隽秀逸、翩翩出尘的王孙,可她,居然会对着这张冷起来时吓死人的冰块脸……荡漾?
不不,一定是她自以为是了,今天的花朝宴上,他当着那么多人表明心迹,用三杯清酒宣告心上人在场,此刻这番,他的心上人……她有点儿觉得是自己。是自作多情了,才会这样浮想联翩。定是如此,再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还有吗?”
那道目光沉沉地压下来,犹如彤云罩顶,苗璎璎不知作何反应,紧张得期期艾艾,背后透出淡淡的潮湿,竟是出汗了。
此刻她抵在青墙上,距离近得宛如一种威胁,脱困不得,苗璎璎齿尖抖着,道:“他杀过人吧,你说的。”
他重复了一遍:“我跟你说,君至臻杀过人?”
君至臻的眼神偏暗:“你信吗?”
苗璎璎摇摇头,但是一激灵,她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没……亲眼看见,不过,觉得他是做得出来的。我,我就差点……被他杀……”
好像又不知不觉被君知行套话出来了,那天太液池发生的一切,是秘密,不能对别人说。
君至臻是谁呢?她爷爷的得意门生,她表哥的至交好友,她竹马的孪生兄长,大概除了自己,别的什么人都不会相信,君至臻对自己有杀意。
苗璎璎毛骨悚然地想逃走,就哪怕面对的是君知行,此刻这张脸也让自己有点接受无能。
可没等她迈出一步,一只手臂突然横在了她的颈边,苗璎璎吓了一跳,那少年男子突然俯下身,嘴唇堵住了她所有没说完的话。
像是听不下去了。
苗璎璎被他亲得一懵,等反应过来,苗璎璎伸手用力推去,他被推得踉跄后退半步,便就稳住身形。
他急于解释:“我不是故意……”
苗璎璎又惊又呆,怔怔望着他,半晌才想起来要恼羞成怒:“你干什么!”
君至臻只是生气,生气君知行在苗璎璎面前说这些话,更气她相信君知行,而对自己正眼都吝啬。倘若,倘若此刻她不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君知行,他连一句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资格,这是只属于君知行的,眼中的璎璎。
会羞,会恼,会急得动手。
却不会,对这样无耻的男人抬手一记耳光。
心生贪恋,更生怨毒,他突然再一次上前,将璎璎牢牢地堵在墙边。
苗璎璎几次想逃不能,渐渐泄气,虽然和竹马交情深厚,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可是她的吻……
那是她的初吻啊……
没了。
少女都会怀春,苗璎璎幻想过无数次,和存在于未来的面容还很模糊的心上人的吻,今天就交代给了自己的竹马——打小相识,却一直没能让她产生任何旖旎心思的男子。
可是,就像戳破了一层窗户纸一样,今天花朝节上,他的那个在场的心上人,是自己吧?
否则他怎么会这样做?他虽然轻浮,却不轻薄,从来不对女子这样。所以,那个“心上人”,是她,真的是她。
苗璎璎的脸颊团团冒红,犹如雪里绽放的点点红梅,面上的热气腾得几乎能看见实质。她竟然没有想过要狠狠地甩他一巴掌,刚刚没有那么做,现在好像晚了一点,再打就显得稍有点矫情做作了。
“君……”
“璎璎。”
她要说话来着,可是被他打断了,她就迷迷糊糊起来。
对了,她要说什么来着?
见到眼前的男子欺身再进一步,瞳孔中的某种情绪,翻涌着,浓烈得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我可以亲你一下么?”
作者有话说:
君知行听见没,打小相识,却从来没有一点风月心思。
璎璎就是很单纯的。
唉,真真这一辈子,也是造业。
第7章
可你不是已经亲了么。璎璎暗自腹诽,这会还装模作样做什么矜持。
苗璎璎不动如山,不拒绝,不答应,眼眸低垂,长长的睫羽毛微微发颤。
可是女孩儿家自有她言不由衷的特权,倘若不回话,十有八九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君至臻不知道,他只能试探,一步一步地在她允许的范围里放肆。倘若在这个试探的过程中苗璎璎表现出一点的抗拒,他就会适可而止。
君至臻再一次低下了头,嘴唇慢慢地靠近。
呼吸再一次杂乱,夕阳的光芒柔和却夺魄,静静地披在青墙边一对少年少女的身上,泛出晶莹的琥珀光。
君至臻顺从这一步的动作,双手握住了璎璎清瘦的肩膊,不需要再整顿旗鼓,不需要等她有所反应再拒绝,君至臻以虔诚的、卑微的姿态,低到足够低,再以上膜拜的姿势,拥住了璎璎的杨柳细腰,薄唇蜻蜓点水般地,在她的粉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时间不够长。
心跳足够快。
苗璎璎晕晕乎乎的,心跳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唯一的念头——君知行亲我了,君知行他居然亲我了,爷爷知道了肯定打断他的腿,或者把他赶出翠微书斋。
可是为什么,她所想到的一切,都不包括于,她亲自动手,狠狠地斥责他这个登徒子。
是因为今天花朝宴会上,他暗示他的心上人是自己吗?苗璎璎有点儿糊涂,又有点儿清醒。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彼此熟悉,又门当户对,没有不可以,只有愿不愿意。
那么,她是愿意的吗?
根本未及深思熟虑。
“璎璎娘子!”
一阵寻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声音传入了苗璎璎的耳朵,她猝然清醒,连忙推开君至臻。
对方的面容也清晰地挂着一抹飞架鼻梁的红,苗璎璎等不及细看,压低喉音,恶狠狠地威胁他:“今日之事,若是说出去,我就同你绝交。”
说完就撂下还在墙边伫立,仿佛根本还没从那个冲动的吻里回过味来君至臻,往另一侧的花木中兔子似的逃走了。
君至臻一手扶着湿润的苔痕泥泞的青墙,一手抚过嘴唇。
还残留着温度,香香甜甜。
眼底泛起温暖的笑意。
可没等笑意蔓延开来,已尽数收拢,酿作嘲讽。
他是因为君知行的这个身份,得到了这样的恩赐。
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君至臻,他非但不会如愿,甚至会被她唾弃地一脚掀开。
他还能够再卑劣一些。
只要君知行也不说,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不会知道,今天将她压在墙边,吻过她的人是谁。
这就会是一个永恒的秘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龌龊的秘密。
……
入夜,微风骀荡。
苗璎璎窜回府中,问了声爷爷行动,从恒娘口中得知他老人家已经入睡了,这才安心。老人家多眠是好事,苗璎璎只觉得一路面颊如火烧,又饥肠辘辘,也没回寝房,先溜进了庖厨。
恒娘体贴入微地准备了璎璎最爱的蜜汁烤鸭,苗璎璎本就腹中空空,看到美食自然免不了大快朵颐一番。
夜色已深,苗璎璎果腹之后,沐浴净身,来到花神像前三拜,敬神。香案上供奉佛果鲜瓜,瓷瓶中插着时令花卉,芳气清幽怡人。
苗璎璎已经上床歇息,可一向没心没肺睡眠质量好得不得了的璎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好了。
也许是混乱中还没有如此深刻的感觉,当终于夜深人静的时候,苗璎璎发觉自己坐不住了,她开始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君知行。
第一次见到君知行,她错把人认成了君至臻,吓得激动地大叫,一直往母亲身后躲,嚷嚷他不要过来,母亲笑着,满脸歉然地向四殿下谢罪,君知行惶惑地望着她,温和地说道:“这个妹妹,很是可爱的。”
连母亲都说,君知行小小年纪,便已知体贴,将来定是是个玲珑人儿。
母亲也说起贤妃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弟的事,苗璎璎后知后觉地晃过神来,原来那日将她推入湖中,事后逃逸不见的男孩不是面前眉目温煦,充满善意的这个。虽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苗璎璎从小就和君知行是朋友,虽说算不上表哥和君至臻号称的那种“知己”,但彼此无话不谈,苗璎璎都敢开他玩笑。然而一直以来,苗璎璎都感觉不到自己喜欢君知行,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她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
今天的这个浅尝辄止的亲吻,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原来她也是喜欢他的呀,怦然心动,少女痴慕少年,两小无猜,情意一往而深。
她喜欢君知行。
苗璎璎觉得胸口燥热得厉害,心跳就没缓下来过,翻来覆去地失眠,直到后半夜,才终于睡去,结束了花朝节一整天的百转千回、兵荒马乱。
一阵喧阗的动静中,苗璎璎醒来,恒娘伺候梳洗,苗璎璎坐在镜子前挽发,照例要到福寿馆向爷爷请安的,不过恒娘却说,太傅一早出去了。爷爷年事已高,璎璎不知道他为何近日频频出门,像是在家里闷坏了根本待不住,她没有仔细去想,爷爷身边随从不少,他人老了行事比他们这些小辈都稳重,何况名望也高,只是出门,许是乘车去环谒友人,不足为奇。
但眼下却另有一桩事,院子里闹得人声鼎沸的,苗璎璎无法忽视:“谁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风一阵似的人影刮进了她的寝房,人还没到,笑声先闻:“璎璎,姨娘来看你了。”只见到背影,和镜子里正停了梳妆,眉目秀美、出落得琼姿雪貌的璎璎,她的声气停了一阵,妒火暗暗地往上拱,可是脸上的笑容愈发挤得真诚了,“几个月不见,又出落得标致了许多。”
苗璎璎搁下花钿,檀木几凳上缓缓转过身,一张刚上了淡妆的脸,端的是灿如春华,姣如秋月,柳氏心头暗恼,苗璎璎这小蹄子倒是吃香喝辣地滋润着,越生越好,自家的女儿凭什么在外头,一年吃不上几回粳米,还得看那没用的汉子的脸色。她脸色一番迟疑,眼睛明亮着,微笑说道:“有些事求你,听说公爹恰巧不在……”
苗璎璎一嗤:“什么‘公爹’,祖父没有认你呢。他连儿子都不认,怎轮得着姨娘上太傅府攀近乎。”
不待柳氏说话,苗璎璎便讥讽起来:“是不是我爹又周转不开了?”
关于这样的事,每年要上演不下三回,苗璎璎早前还埋怨,失望,痛苦,父亲为何在母亲死了没有一年就领回了这么一个女人来,还铁了心要扶正他这个外室。当时气得爷爷差点儿一病不起,之后更是将他们,还有他们在外面私生的女儿全都赶出了苗府。
父亲身上本来没领什么官衔,靠着祖父的声望,也混到了一个六品文职,可惜柳氏心比天高,六品小官的俸禄到底满足不了她与日俱增的胃口,上门打秋风也不是一次两次。祖父一生清高自傲,比谁都要强,根本不愿见他们,还说父亲要是再上门来,他便也豁得下一张老脸,必定打断父亲的狗腿。父亲听了吓得厉害,不敢再来,可是柳氏偏不安生坐不住。
祖父不耐烦应付泼蛮之人,便让璎璎来处置柳氏,可惜的是她年纪小,又听了柳氏的蛊惑讨好,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没把她怎么样,只要她立个誓,不要再来苗府要钱,一个子儿也不会有。柳氏自倚长辈身份下不来台,也不肯立誓,璎璎和她就撕破了脸不装好相了。
柳氏性情谄谀,心头没憋什么好的,既然被苗璎璎看穿,也就不拐弯抹角,只一心打感情牌:“小娘子,宝宝,你的亲妹妹,你是知道的。你自小来锦衣玉食,上有太傅和郡主庇护,下有萧郎君偏爱,都是一个父亲生的姊妹,你的妹妹偏就命苦,这些年跟着我们,不能回苗家认祖归宗也就罢了,你那父亲,确是个没有本事的,如今你妹妹定了亲,他却连像样的嫁妆钱都贴补不出来,我真是要……小娘子,你可真要大发慈悲……”
苗璎璎一诧:“定了亲?和谁家?”
柳氏眼珠暗滚,心下里话术转了千百回,头面上哭天抹泪儿好不凄惨:“定的是英国公府的三公子,如今你爹虽然被公爹赶出了门,可咱到底是姓苗,一家人纵然是分了爨,到底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小娘子,你也听说过英国公府是什么门第,宝宝几辈子才修来这不及娘子半点的福分,若是教你妹妹宝宝出嫁都不得个体面,那旁人怎么瞧咱们太傅苗家。”
苗璎璎淡淡道:“苗家不是我说了算,柳氏,你若知情识趣一点,就该知道打从爹爹硬要娶你为妻,被逐出家墙那日开始,你们的事就和苗家没什么干系了。就算你们依仗血缘,硬要攀亲扯故,族谱之上也没有你们的名字。苗宝宝的嫁妆,不该我们出。”
一说“族谱”,那就是戳了柳氏的脊梁骨。
当年那汉子死脑筋不肯转圜,硬一门心思要立她为正妻,狠狠地得罪了苗老头子,教他将亲儿子都赶出了家门,更是为了争一口气,多年来都不闻不问,柳氏也愈发怄得厉害。
她脸上三分笑,声音一哽:“小娘子,你当真狠心绝情至此?将来你若出嫁,必是风光显贵,你妹妹宝宝也是你爹爹的女儿,怎的就……”
苗璎璎叹道:“盖因母亲的肚子不同罢。”
柳氏听出她讥讽自己卖酒女出身,比不上她金尊玉贵的郡主母亲,哪里还有好话可讲,登时就要发作起来。
苗璎璎唰地长身而起,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柳氏一激灵,没等发出火,到先被她吓了一跳,苗璎璎没怎么样,只是笑道:“英国公世代为公,又从武行,列为勋贵,如此高门府邸,纵是庶子,也不是六品国子助教能够攀得上的好姻缘,说到底还是利用了太傅之名。既然爷爷的名都让你们冒用了,已是恩惠,何必还要上门来无礼闹三分?”
“你,你这小娘子——”
柳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苗璎璎知道正戳中了她的痛脚,不愿再和她多谈,便吩咐最有打发人手腕的恒娘:“恒娘送客!”
转身不再理会柳氏一眼。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这样的渣爹,但璎璎还是在爱和呵护里长大,是真真的小太阳。
第8章
花朝节过去两日,翠微书斋照常复学,三日休沐期满,入学的学子个个春风得意、精神抖擞,至此际天又放晴,春日高悬林梢,趁着太傅还没来,几个女孩子坐在池塘边,用嫣红的春水蘸了芭蕉叶,彼此点睛玩耍。清清凉凉的水,滴在眼皮上,卷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学子们也三三两两,谈天说地,聊着花朝节这日城内城外的种种见闻,又说到穗玉园,除参宴的卫平侯沈溯、四殿下等寥寥几人之外,其余人等无不歆羡,恨不能与大梁首富萧星流攀交。
一墙之隔内的热闹,照例是与君至臻无关的,他的书案单独设在墙外,每一次,都只是独自一人将课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学子也不敢同他打招呼。
禁中来了人,是嘉康的车辇,她停车园外,背著书袋快步朝书斋走入,飞快地瞥了一眼君至臻,道了一声“三哥早”,便是他在每个清晨,能够得到的唯一的问好。
不过今日似乎是个例外。
墙内发现了什么,有人惊奇地叫了出来:“咦!大伙儿快来看,这墙上有两头猪哩!”
仅仅只隔了一堵墙,清晰地传入了君至臻的耳朵。
他手里的狼毫被掰成了两段。
正入斋的苗璎璎的脚步也恰好停下,脸色微微变了,随后飞奔入内。
过不多时,里头便传来轰然喧闹声,也听不出谁的声音夹杂在里头了,像是吵了起来,最清晰的那个声音,依然是苗璎璎的。
“不要笑!赶紧找人擦掉它!”
“要是被……知道,你们不要命了!”
君至臻哂然一笑。
这时,迎面又走来一名彩衣妇人,年约三十出头,看穿衣打扮,像是官员之妻,君至臻徐徐起身,只见那人寻寻觅觅过来,见了他,两眼顿时冒光。
柳氏一眼就看出这少年身份不凡,客气地请了安。
这是君至臻今天早上得到的第二个问好。
接着柳氏张口就道:“小郎君可知道,这里头就是太傅办的书斋了?”
君至臻眉目轻锁:“你是何人?”
柳氏道:“妾身是来找璎璎的,这孩子,昨日里不知说话哪儿得罪了她,竟然锁着门不让我进,我这才寻到翠微书斋来。”
不待君至臻说话,那柳氏耳朵尖,立马听出来墙内苗璎璎与人争论的嗓音,忙不迭撇下君至臻,福了福,便举步穿过洞门朝墙内走去。
没过多时,墙内便安静得落针可闻。
翠微书斋是苗太傅所办的私学,虽然不像太学与国子监设有禁制,但名望凌驾于国子监之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一时间,王孙贵女们纷纷好奇,这个无礼的妇人是从何处而来。他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场面死寂得匪夷所思。
柳氏一眼看到那在众人簇拥之间,因为见到自己瞬间垮下脸的璎璎,心中暗忖,宝宝和你是一个爹生的,怎的你就在王孙公子之间众星拱月,人人捧在掌心,我家的宝宝样样不如,连英国公家的庶子都样样对我们摆谱儿。柳氏自恃好歹是苗璎璎的姨娘,这死丫头见了自己准没好脸色,她一个长辈尚且要拉下脸来求她,真是该遭天打雷劈!
可来都来了,就是用求的,败坏了苗家的名声,可为了女儿的婚事柳氏也不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苗璎璎和公爹一个顶著名门毓秀的头衔,一个扛着天子之师的牌匾,还能不要脸去。
“璎璎,你这孩子,昨日里怎能那样对姨娘……”
柳氏殷勤上前,着身旁的婆子将臂弯里挂靠的食盒取下来,道是自己心意,也分给诸位同窗尝一尝。
于是人们知道了,这是苗璎璎的姨娘。也有好事的听说过苗家家门不幸之事,深为太傅扼腕。如今这柳氏,可是好不要脸,居然追到了翠微书斋里来。
可惜在场各位都是名流,犯不着和一个低贱出身的姨娘计较,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便只管开始晨读,以待太傅授课。
这番反应,让苗璎璎如被推了出来,同窗们固然没什么必要替她应付柳氏,苗璎璎自己更加烦躁,实在话都懒得同柳氏讲。
柳氏一个劲催促她吃点儿,又说起自己的窘境,哭诉起来:“娘子,都是一父所生,我虽然不如你的郡主娘,是个下贱胚子,可是宝宝啊,她身上流着同你一样的血……”
柳氏说完就要抓璎璎的胳膊,璎璎后退半步,正巧一道身影卡了进来,璎璎定睛一看,竟是萧泠。
柳氏呆了一呆,诧异道:“你,你可是萧泠?阿泠小时候,舅姨娘也是抱过你的。你这是——”
萧泠微笑:“记性不错,不过,我只认太傅是我的外祖父,湘郡主是我的舅母,不认苗仁清是我的舅父,至于你,更加是免了。翠微书斋虽不是禁宫,但天子之师,诗书学堂,不容粗鄙之人张口铜臭闭口银钱在此撒野,广文、广武,给我将她送出去!”
柳氏吃硬不吃软,一听说要动真格儿的,立刻吓得腿软。见左右两个随从上来就要拉扯自己,自己好歹也是官员之妻,哪里能容此等羞辱,大声道:“来人啊,要打杀人啦!这事儿,这事儿我就是闹到三出阙前,我也要让陛下看看你们恃武行凶!”
萧泠冷然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到陛下面前颠倒黑白?拖出去,再往里闯,直接送玉京府!”
“诺!”
广文广武两人声气高,粗重的嗓音一吼,柳氏吓得两股战战。
眼看左使不动,右叫不通,被广文广武擒拿着,几乎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柳氏没了辙,不罢休地吵嚷着,到底是被拖出了悬花洞门。
萧泠听见声音远去,眉头的结这才松展了一些,回头看来,苗璎璎竟面带感激,向她和善地抱住了胳膊:“多谢表姐。”
萧泠啐了一口,将她的胳膊抽出来,背过身傲慢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纯粹是看不过无赖欺负苗家的人罢了。”
苗璎璎知晓她嘴硬心软,不过是嘴上说得厉害而已,她内心的感激丝毫没有减半分,目送柳氏出去,甚至,还停在洞门口张望了半晌。
直至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苗璎璎唰地一激灵,君知行将她拽了回去,靠在墙边。
见到是他,苗璎璎的心蓦然扑通扑通急剧地跳了起来。自从前日的事情发生之后,苗璎璎再难面对君知行,单是想到他都会脸热,此刻被他叉着胳膊抵在墙根上,便似那日的事情重临,她没做好准备,脸颊顿生红云。
君知行疑惑地望着她:“柳氏纠缠于你很久了?”
苗璎璎垂下目光,平复着心跳,缓缓道:“也不久,就这几日。”
君知行微微笑道:“不是同你说了,有什么麻烦来找我么,柳氏若再纠缠你,你便告诉我。璎璎,皇城之中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苗璎璎胡乱地点着下巴,或许是因为上次戳破窗户纸的缘故,不论他现在说什么,苗璎璎总觉得暧昧不清,可现在场合不对,爷爷马上就来了,周围都是同窗,苗璎璎不想教人发现他们之间八字有一撇的端倪,连忙低着头朝自己的书案走了过去。
晨读已经开始,书声琅琅,苗璎璎心思不专,因君知行就坐在自己身后,多少有点儿难为情。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后有两道灼灼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凝视自己。
这样,就更羞人了。
苗璎璎把脸蛋埋进了书里。
……
柳氏被广文广武手拿把掐地跟拎一只上了年纪的家雀般送出了洞门,这只家雀口中还在不停聒噪。
但柳氏没等出去,目光忽然又扫到君至臻,自己好歹官妇,如此颜面扫地教人拖出去,以后怎么立足?六品芝麻官虽然小,但几个官宦娘子之间都有亲厚的贴心好友,一个个都拜高踩低的,先前她吹出了牛皮,要将宝宝嫁给英国公次子,如今可倒好了……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君至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面前。
“留步。”
柳氏猛地抬起眼,本觉得这少年面带阴郁,眉目间有股无法隐藏的冷气,此刻他竟挺身而出,可比那里头装腔作势的贵人好了不知多少去了,柳氏俨然是抱住了救命的稻草,急忙向他求助:“小郎君,你就帮我再向璎璎说几句话,我是她的姨娘,一家人总是有话好商量的。”
广文广武毕恭毕敬地放开柳氏,行礼:“三殿下。”
三殿下?
柳氏听了眼珠一突,没想到胡乱扯的一张救命符,竟是三殿下,她倒生出了几分退意,不敢继续莽撞上前,缩手缩脚了起来。
君至臻看了她一眼,道:“你是苗璎璎庶母?”
柳氏自觉点头,“是的,是的。”
都是同窗,料想三殿下应当也不至于——
“视同混乱国子监,拖入玉京府,应能处上羁押十日。”
君至臻的声音极为冷淡乖张。
柳氏眼珠子快掉出来,觉得自己血液都快冷了!
“三殿下,你……你这是,我犯了什么罪,是苗璎璎得罪于你?殿下,妾身与那苗璎璎无关啊……”
广文广武哪里还容得下她继续质问君至臻,不由分说将人重新拎起来,大步就往外拖,柳氏惨叫着被拎出了翠微书斋。
君至臻再一次来到洞门前,想看一看受到惊吓的人,不期没来得及走到门口,菀菀垂花处,传来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
——不是同你说了,有什么麻烦来找我么,柳氏若再纠缠你,你便告诉我。璎璎,皇城之中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君至臻想,他一直都无比嫉妒,君知行能够拥有光明正大的保护她的资格,不像是自己。
还干着如此卑鄙阴暗的勾当。
他这种人,也许应该离他们远一点儿。
少年袖口下的手,握紧成了拳。
作者有话说:
真真呀我的真真,好男人就要迎难而上知道吗?不要再退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