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大厅(茶馆60周年从大毒草)(1)

今年是《茶馆》首演60周年。由老舍创作于1956、1957年,首演于1958年的《茶馆》,是新中国前三十年创作的话剧中,鲜有的至今仍有生命力的一部。“文革”后的1979年,《茶馆》在首都剧场由人民艺术剧院复演,演出阵容和1958年首演时相同,于是之、蓝天野、童超、郑榕、胡宗温、英若诚和黄宗洛等都是表演大家,引发观演热潮。

吴钢作为《人民戏剧》的摄影记者,多次拍摄了79年版的《茶馆》演出,包括为了拍摄进行的专场演出。所谓专场演出,是指为了拍摄而做的特别演出。台下没有观众,演员、道具、舞美、灯光均为拍摄服务,演员按照场次顺序,表演特定段落,供摄影师拍照。

近期,读库将吴刚拍摄的79年版《茶馆》剧照集结成册,按照场次顺序精编成书,让我们得以在剧照中重温“文革”后复演的《茶馆》风采。

11月3日,《一九七九年的〈茶馆〉剧照》在鼓楼西剧场举行发布会。到场的嘉宾有出版人张立宪、戏剧摄影家吴钢和79年版《茶馆》刘麻子扮演者英若诚之子英达,和大家一起分享了有关摄影、《茶馆》和人艺的许多往事。

茶馆大厅(茶馆60周年从大毒草)(2)

《一九七九年的〈茶馆〉剧照》,吴钢 摄,吴蜜 文,新星出版社,2018年11月

吴钢是吴祖光和新凤霞之子,这一身份为他走上戏剧摄影道路提供了不少得天独厚的条件。1967、68年,“文革”过了最初的狂暴期,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阶段,吴祖光一家搬到和平里一带。“和平里是比较背(偏远)的一个地方”,吴钢说,“和平里一共14个区,我们在第14区;14区14个楼,我们在第14楼,等于是和平里最边缘的地方,60年代就相当于北京的郊区,14楼后面就是庄稼地了。”

在和平里,吴家有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吴钢的妹妹吴霜学唱歌,吴钢的弟弟吴欢学书画,吴祖光让吴钢跟张祖道学摄影。

1977年,吴钢开始在《人民戏剧》(后更名为《中国戏剧》)任职摄影记者,直到他1989年去法国为止。在此期间,他拍摄了大量戏剧界人物,比如王传凇,“一出戏救了一个剧种”说的就是王先生演《十五贯》,又如传承了《牡丹亭·寻梦》的姚传芗——那时除了他,这出戏没人会演,这些人物吴钢都拍过。

茶馆大厅(茶馆60周年从大毒草)(3)

吴钢(左)和张立宪(右)在新书发布会现场。朱朝晖 摄

在《一九七九年的〈茶馆〉剧照》序言中,吴钢写道:“几十年来,《茶馆》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人艺只要贴出演出海报,立刻就能卖出满座,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该剧恒久的艺术魅力。”

新书发布会第二天,《新京报》在吴钢家中对他进行了专访,我们的谈话就围绕《茶馆》在不同年代的观众那里激起的反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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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作者、中国著名小说家、戏剧家老舍。 张祖道 摄

新京报:《茶馆》通过人物的命运暗含了对旧社会的批判,第三幕中说大力去了西山,又有对学生运动的侧写,相当于在指明中国的出路。在动荡的时代之中,三个贯穿始终的人物——茶馆掌柜王利发、秦二爷和常四爷,无论身份如何还是人生选择如何,最后都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茶馆》在50年代创作时,当然是对旧社会的批判,它描摹了普通人在他不能掌控的外部环境的冲击下,无法躲避悲剧性的命运。但后来由于新中国的历史,像“反右”、“文革”,《茶馆》似乎又构成了对共和国历史的批评。对于这样的解读,不知您怎么看?

吴钢:我是觉得在旧社会,确实像你说的,王利发,勤勤恳恳一辈子,下场很悲惨,常四爷也是,好打抱不平,还有秦二爷,各种人物,下场都很悲惨,没法儿左右自己,谁都不行,因为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老舍不是解放前创作的这个戏,是解放后,五十年代创作的这个戏,那个时候大家对新中国充满了希望,对黑暗的旧社会,无比的痛恨。当时就是这样,因为是翻身解放,所有的人都翻身解放,包括民族资本家,还有小业主。那时候有一个成分就是小业主,王利发就是小业主。那时候有工人、农民,农民又分贫农、富农、下中农等等。你到一个新单位,先让你填表,上面有一个“出身”,都得如实填写。王利发是小业主,跟资本家还差点儿。秦二爷是属于资本家。

当时说小业主也是积极的团结对象,因为公私合营嘛,包括资本家,都可以从公私合营中吃点儿利息。后来当然到“文化大革命”这些就都没了。比如说他这个茶馆要是归了国家,变成国营了,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国家拿走了,但是还给他一点儿钱。因为是你的东西。

新京报:赎买政策。

吴钢:对,赎买政策,按现在的话说实际就是分红。小业主还有资本家,国家每月给他些钱,你也甭管了,我们来管。给他点儿钱,这样他还挺高兴。所以对他们还是团结、赎买的政策。后来“文化大革命”当然就都没了,钱都不给了;现在根本就不提了。

我觉得老舍写,是在这个背景下,所以他把资本家作为正面人物来描写,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符合党的政策。资本家和地主不一样,地主就是镇压,没收土地,分给农民。资本家好像还网开一面,因为资本家往往和知识分子结合在一起,挺复杂的。所以当时咱们当时对民族资本家,特别是小业主还是作为团结对象,跟地主不一样。

不知你注意了没有,《茶馆》不像《白毛女》,这里没有地主,要是出现一个地主就完全不能这么写了——不能像秦二爷这么写了。所以我觉得老舍先生还是有一个大的创作环境。

但是这个戏呢,我听人说也是改了好多好多遍。因为当时我不是在中国戏曲家协会么,当时对这个戏有很多评论,有很多讨论会,我也参加了一些讨论会,也有这方面的照片。这个戏呢,老舍先生还是很被动的,因为领导老让他改,尤其昨天(指11月3日新书发布会当天)英达说的,戏的后半部分,什么学生啊,运动啊,游行啊,完全是强加进来的。老舍先生并没有这部分生活,昨天英达说了,那时候他不在国内,没有生活经验来写这些东西,写得很勉强,肯定是当时后来让他改的。

另外这个戏昨天我说了,58年是“大跃进”,是超英赶美、大炼钢铁,热火朝天,所有的文艺作品都是围绕着这个大跃进来的。文学创作不用说了,电影,戏剧,当时有很多歌颂“大跃进”的现代戏。大家都是同心协力,跟党一条心,勒紧裤带,投身建设。

在这个时候老舍写了这样一出戏,肯定是不受欢迎的。

新京报:没有呼应当下的政治形势。

吴钢:当时是要歌颂工人、农民、劳动人民,所以这个戏一出来就不和潮流。你看第一幕戏,没有一个劳动人民,就卖女儿的康六子是真正的劳动人民。老舍也写过歌颂劳动人民的,比如《女店员》,人艺也演过,我也拍过。但《茶馆》完全不是歌颂劳动人民的。三个主角,还有松二爷——那个时代就是把他定义为寄生虫,一辈子没有工作过。所以58年这个戏是被冷落的,不但领导不待见,媒体也不待见——那时候媒体都是主流媒体。

新京报:但是58年还是上演了。

吴钢:是,因为政治运动不是老是高潮,包括“文革”,也不老是打人啊,整人啊,开斗争会,是有间歇的。因为整人的人也累了,整天开斗争会,也得歇会儿。57年“反右”是个高潮,一直到“文革”,中间有间歇的。一到间歇,这些戏就出来了,包括戏曲也是这样。

我最近在写一篇关于《四郎探母》的戏,也是这种情况,它是个叛徒戏,但是老百姓特喜欢看,跟《茶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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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剧照。吴钢 摄

新京报:那您觉得,在五十年代,大家看《茶馆》,喜欢它,是被它什么所吸引?

吴钢:五十年代,大家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茶馆》里的形象,在大街上还到处都有。你看王利发,穿的是缅裆裤,两片布一缝,裤子不分前后,肥,提起来这么一缅裆。冬天北京天冷,比现在冷,穿一个棉袄,再扎一个布腰带——实际就是个布条,不然风往肚子里灌,人受不了。所以在街上的人,棉袄外面都要扎一条腰带。五十年代,街上这样的人很多,所以大家看了,觉得亲切。

我呢,小孩儿,所以对小刘麻子这样的人特感兴趣,因为见不着这样的人,穿一个花格西装,特洋气,我的印象最深的是这个。

新京报:那您记得您父亲58年的时候是怎么评价《茶馆》的吗?

吴钢:当时啊,他也没太说。但是你看书的前言里头,我引的他的评价,他认为——我现在也这样认为——如果说中国话剧哪部最好,如果开讨论会,在人艺、青艺或是文艺界,那么大家可能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茶馆》。

话剧和京剧不太一样,京剧二百年了,有本书叫《京剧剧目初探》,京剧得有几千出戏,你说哪出戏最好啊,是《连环套》好啊,《锁麟囊》好啊,《四郎探母》好啊,还是《霸王别姬》好,不太好说。

再比如像曹禺先生的《雷雨》啊、《日出》啊,学了一些西方的话剧模式。但《茶馆》是没有外来血统的中国式的话剧。所以我父亲说《茶馆》是杰出中的杰出,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茶馆大厅(茶馆60周年从大毒草)(6)

曹禺。吴钢 影

新京报:《茶馆》通过人物命运,实际上批判了旧社会。那么“文革”中说《茶馆》是毒草,乃至大毒草,这个“毒”是毒在哪儿呢?

吴钢:(笑)毒就毒在歌颂了遗老遗少。因为“文革”中资本家都给打死了,地富反坏右,那是最反动的人。资本家就变成敌我矛盾了。因为工人是最积极的力量,资本家是剥削工人、压迫工人的,“文革”和五十年代赎买政策的时候对资本家是完全不同了。而老舍这个是歌颂资本家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这三个人物没有一个是好的,这出戏肯定是大毒草啊。

新京报:您说《茶馆》歌颂这三个人物,我不是太理解,因为我以现在的视角来看,似乎既没有歌颂,也没有批判,比较像是展示。

吴钢:是,说“歌颂”也有点儿过分,但起码是同情,从始至终,同情他们。但是同情资本家也不行啊,阶级路线要分明啊,对于阶级敌人不能由丝毫同情。

新京报:那您觉得79年《茶馆》复演的时候,受到大家欢迎,观众从这部戏里得到的共鸣是什么?

吴钢:共鸣是这部戏里有一些人性的东西。因为文化大革命中,不许提人性了,人性叫“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没有“人性”,谈“人性”是反动派。“文革”十年,把人的正义感压得太久了,所以看这部戏,就觉得你看王利发,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生意人不容易啊,你看他多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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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剧照。吴钢 摄

新京报:您昨天提到,80年《茶馆》去欧洲巡演,受到热烈的欢迎,您觉得欧洲观众是从什么角度来理解这部戏的?

吴钢:我觉得法国的观众还是比较有包容性的。巴黎跟北京不一样,每天晚上有几十上百场演出,晚上基本都出去看戏了。全世界最精彩的演出,一定都会在巴黎上演。比如今年一整年,都是日本的文化季。所以法国的观众包容性很强,看了很多好东西。这个跟看古董似的,看多了,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好东西。当时《茶馆》在巴黎演出,特别轰动,一出戏就培养了一代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人。

《茶馆》有两个法文版本的书,别的中国话剧都没有。后来我又出了一本,带剧照的,等于一共有三本。我为什么想出带剧照的呢?我回国的时候到王府井书店,我看有十几种《茶馆》——戏剧的书架本来就不大——但是居然有十来种各种出版社出的《茶馆》,但是没有剧照,所以我就想出这么一本带剧照的。

新京报:您那时拍照,《中国戏剧》只选用一部分,其他的片子社里也不留是吗?

吴钢:留。我临走的时候,相机、照片都交代清楚了。相机呢,昨天没展示,我当时还有两套尼康呢,带各种镜头,还有三脚架。他们把尼康给我的继任了,哈苏大概是觉得太珍贵,不想给他们小年轻用,结果一锁就锁了三十年。尼康早不知去向了。

新京报:但是昨天您说,拍出的底片都在您那儿?

吴钢:这个说来话长了。这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经常回编辑部串门儿去,我们主编——原来是编辑部主任,我临出国的时候把东西都交代给他了,当时列了一个表,一样一样交给他,他签字。我现在退休也是,在巴黎的器材,都一样一样交回去。这是我的经验,也是张祖道教给我的。

他升到一把手了,他说:“吴老师,我刚开完一个版权会。”

我说:“什么意思啊?”

他说:“中宣部、版权局召集我们各个杂志的一把手,办了一个学习班,加强我们版权意识。说摄影家创作的照片,使用公家的照相器材,拿着公家的工资,拍的摄影作品,作品留在单位了,单位有权一年之内免费使用,一年之后就得给你开稿费了,而且版权永远属于创作者。”

我说:“得,那我都拿走吧。”

而且这些东西全堆到厕所了,我们有一个厕所封着,全堆在那里,没人管——你知道这种大国营单位。幸亏我拿走了,上次我回来,说文联搬家了,装修队来了,“砰”一下砸开,所有东西全都一扫而空,当渣土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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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剧照。吴钢 摄

新京报:《茶馆》创作,距今已经有60多年了,仍能打动今天的观众,它的成功之处在哪儿?

吴钢:我觉得《茶馆》这个戏啊,我只看过老版的,所以我也不能评论后面的版本。我觉得这个戏,老舍写得很好,但演员也很重要。他必须要有时代的感觉,像于是之、童超这些老演员,都一定见过这些人,见过,你演他,就一定不一样。他有这种生活,因为老茶馆他们都去过。有一点儿像京戏,同样的戏,演员好观众就欢迎。

老舍这个剧本,没有情节,它不是以情节取胜;它也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它也没有悬念。这些都没有,但是它给了演员充分发挥的余地。

另外,就像刚才我说的,一些人性的东西,它表现出来了。什么叫人性的东西呢?就是说人不光是好人坏人,好人也会有一些很自私的想法,坏人有时候也有善良的一面。这个在西方电影里很多。但这个在“文革”当中是绝对被批判的,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阶级敌人和人民,人民和阶级敌人是不共戴天的,是你死我活的。“文革”之后,老百姓对这个就抵制了,一看《茶馆》就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那时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庐山恋》,歌颂爱情的,变成了电影表现爱情的标杆。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是没有表现爱情的。那时候八个样板戏演来演去没几个女的,女的就一个阿庆嫂,是个女光棍儿,她的男人不知道是谁,阿庆就提了一句。

新京报:因为有家庭的牵连就没法投身革命了。

吴钢:对。然后呢,还有江水英,《海港》里面的,也不知道她丈夫是谁,有丈夫没丈夫,有孩子没孩子,都不知道。所以《庐山恋》突然有了爱情了,大家觉得,哎呀,原来爱情是这样的。

你懂吗?因为年轻人总要谈恋爱,但谈恋爱没有个标准,看了《庐山恋》,啊,是这么谈恋爱的。因为“文革”十年,年轻人谈恋爱只是偷偷摸摸、自己创作一个爱情,他没有一个模板,《庐山恋》给大家提供了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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