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散文:老布鞋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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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遵循一种神秘的法则——轮回,此消彼长。日月轮回带来自身的此消彼长,星星轮回带来自身位置的变化,天幕星云此消彼长。人类最初的一切知识,不论哪一个部落、民族或国家,均来自于上观天文、下察地理。从伏羲氏画卦、神农氏尝百草、尧舜定历法、禹定九州,至历朝均有钦天监(司天监)并兼太史令,人类的历史记录肇始于象形文字。

地球上是否历经过人类文明大灭绝,至今难有证据形成定论,但物种的大灭绝倒是历经过好几回。年初,《生物学评论》杂志上发表的一项最新研究表明,地球正经历第六次生物多样性大灭绝,罪魁祸首正是人类。

人类主宰地球已上万年,地球上的一切动植物均从属、依赖于人类的影响或支配而改变了自身的发展轨迹,但人类尚不足以战胜某些极细小、极原始的微生物,例如病毒,一种导致新冠肺炎的病毒两年来已造成全球数百万死亡,感染人数已超过三亿多人。

自第二次工业革命以来,化学产品、生物制品的大量出现并普及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衣、食、住、行发生了古人想象不到的变化——美其名曰进步或现代化。就拿穿衣穿鞋来说,工业革命以前人类的服装都是物理加工产品,现今几乎都是化学加工产品了。服装无论如何追求时尚,总有自身潮流的轮回,但这种轮回已经摆脱不了制造过程所需的化学工业了。

在中国,布鞋如今足以成为一种时尚,一种轮回,然而很难再买到布底的真正的布鞋了。“北京老布鞋”是一个招牌,似乎一切布鞋都可以冠以“北京”这个牌子,因为北京代表时尚。从百年前民国时期开始,工业产品大量进入中国农村,“北京时货店”就是最响亮的店名招牌。如今的布鞋虽然仍叫“老布鞋”,突出其历史传承的古老,以唤醒已步及中老年的几代人的少年记忆即怀旧之情,但总有些名不副实。没有人能重回历史,也没有物能重回历史。

一双鞋耐不耐穿,主要靠鞋底,所以旧时的布鞋又称“千层底”。更确切地说,“千层底”应该叫“千针底”,是用上千道针钱一针一针“纳”出来的。“纳”是一个动词,更确切地应该写作为“拉”。

当然,现代化的机器很容易制作布质的鞋底,上千道针线用机器可以很快纳完,但布质的鞋底不防水,也不柔软或具有弹性,其销量远不及橡胶底或塑胶底的布鞋。布质的鞋面套在橡胶质或塑胶质的鞋底上,使“北京老布鞋”显得不伦不类,但好歹也算布鞋,只是“不显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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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物理加工称为手工,手工作业已经伴随人类上百万年。最初的手工制品是打制石器和磨制石器,自从发现鱼刺等动物的骨刺可做成骨针,人类就有了穿衣的行为。最初的铁针制作是艰难的,至今仍有“铁杵磨成针”一说。

比布鞋更古老的应该是草鞋,文人雅士称之为芒鞋。质量最好的草鞋是用麻编织的,叫麻鞋,与麻衣一起称为布衣。兽皮虽然古老,但有了阶级、国家之后,用兽皮做成的皮衣和皮鞋却太昂贵,不是底层的平民百姓所能穿戴的。

草鞋如今都灭绝了,但如果参观一些近代革命纪念馆,仍可看到红军长征时所穿过的草鞋,一般都是麻鞋。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我,有幸在乡村生活中见过草鞋,也亲身经历过从布鞋到球鞋、皮鞋再到休闲鞋四个特定历史时期。球鞋兴起于八十年代,皮鞋兴起于九十年代,而休闲鞋则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各类鞋子的混合,怎么穿着舒适就买什么鞋。休闲是一种对于生活安适的向往,无论工作如何繁忙,鞋子总要是安适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草鞋仍补布鞋之不足。我见过的草鞋一类是稻草鞋,一类是麻鞋。其时,穿稻草鞋的时机已经很少,只是在秋季收稻的时节,极少数人用新鲜稻草打一两双草鞋,用做去稻田挑担之用,之后就丢弃了。麻鞋还算常见,一些人家的屋墙上,日常总挂着几双麻鞋。穿麻鞋的时机不多,大多是在舍不得穿布鞋的情况之下。例如早晨出去放牛或砍柴,露水大,易伤布鞋。于我的父亲,穿麻鞋的时机主要是去深山区打柴,要走二十多里山路,怕上山下山鞋子扯脚容易撕破布鞋。深山区指几乎没有村庄的山区,山林归林场所有,灌木是不受管制的,我上学的神留桥中学每年秋季都组织一次中学生去深山区打柴,供学校食堂之用,此外还组织一次去深山区捡油茶籽,也是供给学校食堂之用。农闲过后,一些村民便不辞劳苦,去深山区打柴挑到集市去卖,或者卖给烧窑的人家。

之于孩子,是没有人会穿麻鞋的。即使再穷的人家,孩子宁愿光脚,也不会穿让尚未长出茧子的小脚不舒服的麻鞋。穿麻鞋的男人通常脚底都有厚厚的老茧,但日常在同村人面前穿麻鞋总是件丢脸的事,即使没有了婆娘,亲戚或好心的邻居也会施舍一两双布鞋,如果不求施舍,只好狠心去集上买鞋穿了。

一双布鞋能穿多久,是与每个人的爱惜程度相关的。依照家乡习俗,过年这天家里每人都要发一双崭新的布鞋,配以新衣,穿上新衣新鞋好去拜年,体面。家里每个人总有三双布鞋(棉鞋除外),一双新鞋,一双旧鞋,一双半新半旧的,适用的场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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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线活,古代叫女工,是妇女的主要工作,包括备料、纺纱、织布、染色、裁衣、做被里、做被面、做被絮、合成被、做鞋底、做鞋面、合成鞋、漂洗和縫缝补补等。衣服分冬装及夏装,冬装指棉衣棉裤,布鞋也包括棉鞋。妇女解放后,与男子一样从事田地里的劳作,针线活则主要是做鞋、做鞋垫和缝缝补补。

因为妇女同样要从事农业生产,所以做针线活只能在夜间或农闲时候。家家都有一个针线包,里面包着买来的小卷的各色细线——主要是黑线、白线和蓝线,以及大、中、小三种针,还有顶针,或者也将拉链及纽扣放在一起。其时,只有中老年妇女仍喜欢穿布纽扣的侧开襟的上衣及侧开裆的裤子了。有一句新兴的歇后语是——“女人的裤裆——斜门(邪门)”。拉链已经兴起,替代了裤裆上的纽扣。

改革开放后,货郎担这一职业重新出现,主要就是卖针头线脑、纽扣拉链、剪刀之类,一些货郎也会磨剪刀。针不需要磨,妇女们磨针就用各自的头发,含有油脂的头发就像剃头匠的磨刀布一般。

妇女们于农闲时做针钱活通常是邻居几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拉家常,也相互交流技艺,冬天常聚在火塘边或太阳底下。于儿童眼中,那是最恬静、安闲的一幅画面,我至今认为记忆最美的图画就是三五个农村妇女在一起做针线活的场景,如果那画面上有我的母亲则更加美好、珍贵。

纳鞋底是最累的针线活,要用大针,要用顶针。农村妇女大都没有金银戒指,银白色的铁顶针就是她们手上的唯一戒指,只不过是在纳鞋底的时候才戴上。顶针的时候力量要拿捏好,不然容易把针鼻顶断,一根最昂贵的大针就报废了。千层底的布鞋一般都是三层、四层,针线由疏而密,最后纳满层鞋底时针线很难穿透,通常要用顶针顶好几下,针鼻才能全部没入鞋底,拔出针又要很费力,把线拉紧也费力,这样每一针都要费五六次力气。

农村妇女缝缝补补时,例如补衣或补钮扣时,完工时那细线通常都是牙齿咬断。但纳鞋底时的“底线”因为太粗,是无法用牙齿咬断的,只能用剪刀剪断或用灯火烧断。“底线”是一个专有名词,或许来源于纳鞋底,通常指由几根细线合成一根的很粗的线。

一个家庭主妇,于全年额外的辛劳中,能够为公婆、丈夫、孩子每人做一双鞋底已经很辛苦了,有些还要做两双甚至三双。对于那些不爱惜鞋子导致一双布鞋穿不到半年的孩子,母亲总难免会有责骂,家乡话通常会骂——“你脚上长有嘴呀”,意思是“能把鞋子咬破”?

所以通常只有丈夫会体念妻子的辛劳,会有时穿草鞋,有时干活时打赤脚,一双布鞋反而比儿子们的穿得长久。孟郊《游子吟》中的“游子身上衣”其实也包括穿在脚上的布鞋,不能仅从字面上理解只是上衣,不过只有长大懂事的儿女们才理解母亲这种辛劳。

人到中年都是喜欢穿布鞋的,不仅是为了舒适,也是一种对于母亲的怀念。母亲不在了,我们穿的布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童年时那种恣意和欢愉了。许多人都喜欢诗经中的《凯风》一诗,那是最早吟唱“母氏劬劳”的一首诗,体现了诗歌能令人“躬自省也”“躬自悼矣”的教化功能。

回想半生,有十年爱穿球鞋,有十年爱穿皮鞋,三十多岁后就最爱穿布鞋了。往后余生,老布鞋将伴我以终老。

2022.1.23[/cp]

经典散文图书(散文老布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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