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心里,如果说有一诗,是共同记忆,那么除了《静夜思》,我想不出第二首。诗很短,只有二十个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真是一个天才,他这么一写,好像后世所有望远思乡的诗,都显得是从他的源头过来的。关键的是,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才26岁,在大唐的开元十四年。26岁,就能写出这么流传千古的诗,李白注定是让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人家说“佳句偶得之”,他是佳句常得之,最清新的,最朴素的词语,凝在一起,好像完美的不可以被取代,也正是其形式简单,意蕴深刻,因此也成为了中国小孩子的诗词启蒙。
但是对于这篇大作,至今仍是议论纷纷,有人说《静夜思》是改版,原版并非如此,也有的人说,《静夜思》不是什么上乘之作,还有很多专家,对“床”这一意象,有了自己的疑惑。
我们今天,就来慢慢的说一说。
《静夜思》写的不好?对于说什么古诗词写得不好的人,统统只有一句话,“给你笔,你来写”。
说《静夜思》写的不好的人,主要无非是,认为这首诗歌,太过简单,不华美,也有的人还稍微讲点技法,说诗中二十个字就两个“明月”,这在古代是很大的忌讳。第一句已经写了“明月光”,第三句还来一个“明月”,这无疑是很奇怪的,并且月光已经有光明的含义了,加个“明”,不是显得画蛇添足了吗?
好像还是有点道理,这其中肯定也有版本删改的问题,我们下文再说。我们不妨这次,把重点,放在“低头”这件事上。
李白是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洒脱的人物,又曾让力士脱靴,杨国忠磨墨,而他这次,却低头了。
只是在自己的故乡面前,他低头了。李白的故乡,在哪里?是中亚的碎叶城,还是四川的青莲乡?李白这辈子,放荡的连故乡我们后人都无法确定,但是我们唯一知道的,在他26岁,一个在扬州的晚上,他真真切切地思念过自己的故乡。
然后,看见月亮,思念家乡,思念那个人,就成为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共鸣。张九龄写过“海上生明月”,这是海月,杜甫写过“月涌大江流”这是江月,还有苏轼那看到月亮就想自己的弟弟子由的那种心情,都在里面了。
哪处的月亮,看来看去,其实都是思念的样子。
这就是好诗,真正的诗人,是不会让自己被所谓的华美的形式困住的,或者给自己定下一个什么风格,他们只是想写罢了。而我们评价的,正是那份真情。在后人写的《古唐诗合解》中,也给此诗下了这样一个评语“此诗如不经意,而得之自然。故群服其神妙”,神妙的是什么?
神妙的是,很多人的所思所得,甚至是梦之不得的事物,终于在一个夜晚,找到了自己文字上的皈依。这就是《静夜思》的神妙之处。
我们看到的《静夜思》,原文是什么?很多诗词,都曾有意无意的,被后人再创作。
比如苏轼的《题西林壁》中的“远近高低各不同”就是被后人改的,苏轼原来写的可是“到处看山了不同”,还有崔颢的《黄鹤楼》,人家第一句明明写的是“昔人已乘白云去”,结果后人为了那个“三叠黄鹤”硬生生地改成了“昔人以乘黄鹤去”。
《静夜思》不被改,简直就是对不起他的名气和他的作者了。我们现今知道的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宋朝版,还有一个是明清版本,也就是我们平时一直背的那版。
宋代版: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抬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由于宋朝距离唐朝很近,所以这应该是最接近李白原作的版本。我们通过比较,其实发现版本的变化,主要是三处:“看月光”和“明月光”,“抬头”和“举头”还有“山月”和“明月”。
这其实就可以解释我们上文的疑问了,宋代的版本,其实在结构上,手法上,问题都是不大的。我们可以发现,修改点主要就在两个“明月”上,《静夜思》宋代版本的第一句李白并没有写明月如何皎洁,却暗示了月光的皎洁,一直照到了自己的床前,但是后人的版本,不得不说,破坏了这种不言而喻的美妙。
第二个分歧,是在“山月”上。宋代版本的《静夜思》说的是这样一种过程,看见床前明月光,诗人以为是地上的霜,然后自然的起来看一看,原来是山月。但是“明月”却没有“山月”的那种局限性,海月,江月都是明月,“望明月”包含了一切内敛又丰富的感情。这其实也就是一种转变,从李白的个人的体验到一种普适性的生命体验,在这一字之差里,意义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床的考证
有人可能就要问了,床有什么好考证的?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不就是诗人在自己的床旁边,看着透过窗子倾洒而下的月光吗?
但是我们现代的郭沫若先生却提出了一种质疑,如果是我们现在的床,那一定是在客舍里,那么你家里,结过霜吗?郭沫若因此而提出了质疑,在家里的地上,又怎么会结霜呢?这样的质疑确实是很有道理,说句玩笑话,室内冷到结霜,可能李白是顾不上写诗了,说不定自己一个人躲在床上裹着被子呢。
既然提出了这种质疑,我们就有很多人提了一系列的假说。
有的人说床是窗的通假字,就像我们上文想象的那样,诗人在床边窗前,好像也是非常优美的意境。但是我们可能想错了,课本也可能画错了,其实,唐朝的窗户不像现在,不信你去任何一处的园林看窗户,大部分都是固定死的,还贴了一层窗纸,不要说月光倾泻了,哪怕月亮再好,我们都只能看到晕乎乎的光圈。
我们因此也推测出,李白睡的床,只有可能在室外,考虑到客舍的环境,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胡床,二是井床。
胡床有两种样子,一种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凳子,一种更偏向于现在的躺椅,早在汉代的时候就已经因为汉代的贸易和战争,进入到了内地。由于它的轻巧便携性,一下子就受到了人们的喜爱,每当出游都会带着胡床,然后随时便于歇息。
到了宋代,就已经非常普遍了,也渐渐衍生出了“第一把交椅”的说法。交椅也是胡床的一种,我们从其中也可以看出,从汉朝到宋朝,一直经过了漫长的发展,中国传统的坐而论道也渐渐变成了坐椅子,同时而变的,还有分餐制被热热闹闹的合餐制所取代,这也是民族融合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们不妨想下这个场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李白拿了一只胡床,在庭院外慢慢的坐下来,有的时候抬起头看看月亮,低下头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故乡。
并且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此后自己漫长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故乡。李白其实也有胡人的血统在,自然在接受胡床这一创造上,也没有任何压力。
也有人认为这个床是井床,李贺也曾写过一首诗,叫《后园凿井歌》,其中有一句“井上辘轳床上转”说的就是井床。辘轳是一种打水装置,所以按照他的意思,辘轳所在的地方,就叫井床。所以李白在院子里赏月,站在井床旁边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把这句诗中的床理解成井床,也是说得通的。
“看着简单的诗歌”如果要给所有的诗歌排个名,李白的《静夜思》绝对是榜上有名。原因在于它太好懂了,太有画面感了。李白不像杜甫一样,总是苦巴巴的皱着脸,也不像那些后代的诗人一样,总是喜欢掉书袋,不用典故就好像不会写诗了一样。他的诗,一直都有着,明快的审美风格。
但是读懂,很难。我们第一次读出来的是思乡之情,第二次,第三次呢?
你越长大,诗歌其实对你越神秘。
许渊冲先生翻译了四次《静夜思》,早在1984年就翻译过了,没想到20年后又翻译了第二次,一直到现在翻译了一共四次,这不仅表现了许老想把它准确的给外国人看的想法,其实也有许老很多自己在这首诗歌里的成长。他在《朗读者》中说外国人理解不了月亮代表的思乡,他就用了一个比喻句,“月光如水,溺住了思乡的人”。
我现在还是觉得很美,想在下面给大家做个分享,这是许老最早的在1984年的翻译:
A Tranquil Night
Abed, I see a silver light,
I wonder if It’s frost a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我想,我们都被,沉溺了。
文/枕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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