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文化护卫者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APP动态
跟那些饱读诗书者相比,我所读的书可谓极少矣。只是记性较好,二、三十年前读过的书,在某卷某篇,现在几乎都能手到擒来。几年前,从百度搜索到《戴嵩画牛》这篇笑话出自《东坡志林》,后来翻阅中华书局标点本《东坡志林》时,竟没有这篇,又查阅了《四库全书》本也没有,这个疑虑一直悬在心里。直到不久前翻阅中华书局《苏轼文集》时,原来在卷七十的“题跋”中,这才释怀。其实几千年来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比这谬误不知多多少倍的多了去了,就如去年五月台湾疫情破功,民进党当局奉行不筛选就没有确诊一样,只要对典籍有所梳理,类似的可谓比比皆是。
《史记·晋世家》: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长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刘;以少女妻赵衰,生盾。(中华版第1657页)
《史记·赵世家》:翟伐廧咎如,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长女妻赵衰而生盾。(中华版第1781页)
唐代司马贞在《索隐》中说:“左传云伐廧咎如,获其二女,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刘。则叔隗长而季隗少,乃不同也。”
《史记》的春秋史料取裁于《左传》与《国语》。《国语·晋语》没有叙及此事,说明司马迁取裁的是《左传》,造成“乃不同也”这是司马迁信息不连贯所致。而司马贞的末句可谓语焉不详,不知云何!古人以“伯、仲、叔、季”为长幼之序,而司马迁以“叔”为长,“季”为少,岂不使原有信息模糊紊乱?
《史记·楚世家》: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伍举入谏。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锺鼓之间。伍举曰:“愿有进。”隐曰:“有鸟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庄王曰:“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中华版第1700页)
《左传》与《国语·楚语》均没道及楚庄王的这段话,司马迁取裁的是《韩非子·喻老》,只是按他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
《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中华版第3197页)
《史记》的战国史料大都取裁于《战国策》。《战国策·齐策》也并没半字道及齐威王的这段话,说明司马迁也是从《韩非子·喻老》中派生出来的。楚庄王(公元前613年)与齐威王(公元前356年)两个相距两百多年的人,说的是同一剧本的同一句台词。
《太平御览》卷二百八十·兵部·卷十一抚士上:“《史记》曰:‘楚人有馈一箪醪者,楚庄王投之於河,令将士迎流而饮之,三军皆醉。’”
查阅《史记·楚世家》并无叙及此事,曾怀疑是《太平御览》的编者把书读劈叉了,于是又查阅了《左传》、《国语·楚语》,楚庄王立于鲁文公十四年(公元前613年),卒于鲁宣公十八年(公元前591年)。又查阅了后倒十年,即鲁文公四年(公元前623年);前推十年,即鲁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左传》的这段史料记载及《国语·楚语》,均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说明这只是《太平御览》的编者凭空杜撰的彻头彻尾的一条假“新闻”!
《梁书》卷五十六“列传第五十•侯景”
既而景至朱雀航,萧正德先屯丹阳郡,至是,率所部与景合。建康令庾信率兵千余人屯航北,见景至航,命彻航,始除一舶,遂弃军走南塘,游军复闭航渡景。
《南史》卷八十“列传第七十•贼臣(侯景)”
萧正德先屯丹阳郡,至是率所部与景合。建康令庾信率兵千馀人屯航北,及景至彻航,始除一舶,见贼军皆着铁面,遂弃军走。南塘游军复闭航度景。皇太子以所乘马授王质,配精兵三千,使援庾信。质至领军府与贼遇,未阵便奔。
《北史》卷八十三“列传第七十一•文苑(庾信)”
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 (《周书》卷四十一“列传第三十三•庾信”同)
《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一“梁纪十七”
辛亥,景至朱雀桁南,太子以临贺王正德守宣阳门,东宫学士新野庾信守朱雀门,帅宫中文武三千余人营桁北。太子命信开大桁以挫其锋,正德曰:“百姓见开桁,必大惊骇;可且安物情。”太子从之。俄而景至,信帅众开桁,始除一舶,见景军皆著铁面,退隐于门。信方食甘蔗,有飞箭中门柱,信手甘蔗,应弦而落,遂弃军走。南塘游军沈子睦,临贺王正德之党也,复闭桁渡景。
《资治通鉴》的这段史料基本上是以《南史》为主要依据而综合以上诸史编撰的。诸史均作“庾信率千余人”,经《通鉴》一综合,变成“三千余人”了,不知司马光等是从那里纠合到这两千多人?诸史叙庾信一见侯景,就撒丫子开溜了,而《通鉴》庾信却“退隐于门”,忙着啃甘蔗,不知有何依据?查阅《梁书》卷三“本纪第三• 武帝下”、《梁书》卷四“本纪第四•简文帝”、《南史》卷七“梁本纪中第七(武帝下)”、《梁书》卷五十五“列传第四十九•临贺王正德”、《南史》卷五十一“列传四十一•梁宗室上”均没有《通鉴》的这些描述。抑或诸史叙述过于简要,给司马光等留下想象的空间,只是庾信遇上劲敌,逃命乃是第一要务,竟然却“退隐于门”还有心思啃甘蔗?纵观《通鉴》,如对史料逐条进行梳理,大都类是。顾颉刚先生说:“古史是层累的造成的。”恐怕不仅仅只是古史而已!
《龙文鞭影》二集下卷“十四·盐”:仇万顷未达时,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文。(见《渔隐丛话》)
《龙文鞭影》二集的编者称这则援引于《渔隐丛话》。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的轶闻趣事均系于人名之下的,查阅目录,前、后集中均无“仇万顷”(事实上是“裘万顷”)之人名,前集中的“宋朝杂记上、下”与后集中的“本朝杂记上、下”均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现查到最早出现这则的是明清之际的褚人获《坚瓠五集》卷一“卖诗”条云:“宋隆兴,裘万顷未达时,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未注明出处。褚人获生于明崇祯八年(1635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后来约成书于清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阮葵生的《茶余客话》卷九作:“宋仇万顷未达时,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与约成书于清乾隆、雍正年间的沈嘉辙的《南宋杂事诗》卷一作:“裘万顷未达时,挈牌卖诗,每首三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始注明引自《渔隐丛话》。至约成书于道光年间的朱翊清《埋忧集》,则据《渔隐丛话》已既成“事实”矣!
查南宋没有“仇万顷”,只有“裘万顷”,生年不详,南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进士,卒于南宋宁宗嘉定十二年(1219年)。胡仔生于北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年),卒于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序”末云:“戊辰春三月上巳,苕溪渔隐胡仔元任序。”“元任”是胡仔之字,戊辰是南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年);后集“序”末云:“丁亥中秋日,苕溪渔隐胡仔元任叙。”丁亥是南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年)。而裘万顷于南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才中进士,比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成书整整晚了二十年。也就是说,从《渔隐丛话后集》成书1167年至裘万顷的卒年1219年,相距就有52年,在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即便裘万顷活了七十岁,《渔隐丛话前集》成书之时,他还没出生;《渔隐丛话后集》成书之时,他也才十几岁,而褚人获的“未达时”是叙中进士后所提的前事,这更说明胡仔不可能预先把裘万顷的轶闻趣事采入《渔隐丛话》。由于后人的层层渲染,原本子虚乌有的事,却穿越时空,彻底给弄假成真了!
《新唐书》卷二百四·列传第一百二十九·方技
唐李晟,字良器。为右金吾大将军,道茂赍一缣见晟,再拜曰:“公贵盛无比,然我命在公手,能见赦否?”晟大惊,不领其言。道茂出怀中一书,自具姓名,署其左曰:“为贼逼胁。”固请晟判,晟笑曰:“欲我何语?”道茂曰:“第言准状赦之。”晟勉从。已又以缣愿易晟衫,请题衿膺曰:“它日为信。”再拜去。道茂果污朱泚伪官。晟收长安,与逆徒缚旗下,将就刑,出晟衫及书以示。晟为奏,原其死。
《龙文鞭影》二集下卷“十五·咸”
唐李晟,字良器。一日,桑道茂谒之,晟请以一缣易其衫,且请题衿膺曰:“他日为信。”后道茂受朱泚伪官,出衫衿示晟,遂原其死。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一·列传一百四十一“方技”并没道及此事,说明《龙文鞭影》是从《新唐书》删简的。
“道茂赍一缣见晟······ 已又以缣愿易晟衫”,说明是桑道茂以缣易李晟之衫的,而《龙文鞭影》却作“晟请以一缣易其衫”,变成李晟用缣换桑道茂之衫,岂非南辕北辙?其实经《龙文鞭影》删简的史料,大都类此,语焉不详,不知所云!这也叫国学!
在典籍中,类似的情况可谓比比皆是。就如美国等西方政要与媒体一样,从不核实新闻的真假虚实,出于政治目的,只要对自己有利的,就要大肆渲染;而后人读书,大都喜好轶闻趣事,几乎不会去弄清信息的来龙去脉,且层层援引,以致以讹传讹,越传越讹。清代的张之洞在《书目答问·略例》中说:“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所以,读书如不能将信息连贯,即便再大的专家、大师,其实也不过不得要领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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