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古诗十二首(古诗十九首乱世之下的人之常情)(1)

在中国灿若星河的诗词宇宙中,有一组小诗。它们没有作者,没有标题,没有绮丽的辞藻,没有巧妙的构思。它们的作者是一群汉末的下层文人,在风雨飘摇的社会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这组诗被后人称作《古诗十九首》。

同样面对山河凋零,他们并不像晚唐诗人悲叹怅惘,也不作南宋词人啼血哀怨,他们是一群在残酷的环境下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对国破家亡有心无力,与亲友爱人流落天涯。

这是一种普天下最能激起共鸣的情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尘埃”,一个人的存在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渺小如斯。面对一个国家的兴亡,几人可以体会“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的痛切,几人能怀有“踏破贺兰山缺”的壮志?唯有远游他乡的孑然,思君不得的忧虑,故作潇洒的自嘲,才是乱世中的人之常情。

这种人之常情,历来并不缺笔墨,但古诗十九首之所以能独秀于中国千年诗文的郁郁青山,是因为唯有这组诗,能将这种情思吟唱得如此内敛低回,却又如此切中人心。

要了解这组诗的好,还需要从诗入手: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友情古诗十二首(古诗十九首乱世之下的人之常情)(2)

个人认为,古诗十九首之所以能将生离死别、山河破碎写得那么隐忍自持,首先来自诗歌中所呈现的姿态。

“行行重行行”,就是说一直在走,没有停下。一般来说,分离时如果有所不舍,会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但这首诗里的思妇却并没有停留,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她不是没有眷恋,只是深知回头也无法改变分离,不如不要回头,才能支撑自己走下去。

既然是不停地走,为什么要看似多余地写“行行”重“行行”呢?

这是汉字所特有的音韵美。“行行”两个叠字反复,中间以“重”字顿挫,犹如连声叹息,既让人感叹路途之漫长,又引人联想前行时那种勉力支撑、踽踽独行的姿态。这句诗在最开始,就给整首诗笼上了悲戚压抑的气氛。

叠字是诗词的常用手法。最著名的要数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句词无一字写到周围的环境,却给人一种凄风苦雨,满目萧然的感觉。一读就能感受到诗人郁结于心的千般愁绪。

所谓“生别离”,既是区别于死别的生离,又指硬生生地被迫分散。生离不同于死别的凄烈,是徒然相思,求而不得,是一种凌迟般长久的哀恸。这里作者用思妇的口吻,如泣如诉,仿佛亲临。

接下来的“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犹如伤心人顾自思索,悲叹去路漫漫,再会无期的现实。作者反复勾描同一情景,让这情景中生出的情绪越来越浓郁缠绵,但光看文字,却又只是在叙述事实罢了。在反复的描摹中,那种独自细嚼的苦涩油然而生。

友情古诗十二首(古诗十九首乱世之下的人之常情)(3)

在低回悱恻的思索中,作者又叹:“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这是思妇和游子共同的忧郁。道阻难行,路长难至,清人陈祚明说这句诗虽然问“会面安可知”,实际是知道的。不过是“心未已,顾强言‘安可知’”罢了。也就是说彼此都明知再也见不到了,但仍然不甘心,仍然有很深的眷恋,才强自安慰,问何时才能相见。

似乎是怕情绪停留在此会难以掩藏,作者笔锋一偏,转而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句看似突兀,其实依然在写离别。胡马是北方的马,越鸟是南方的鸟,他们况且会“依北风”、“巢南枝”,何况被迫离乡的人?这仿佛走神般的一笔,却将双方的情绪烘托得愈加内敛刻骨。这里,诗中的主人公已然接受了分离的现实,仿佛忘了前面还在问再会之期,只是陷入了希望渺茫的忧思。

胡马和越鸟都有典籍可考,但古诗十九首的好处就在于,即使不懂用典出处,也能从字面上把握最直接的情感:胡马和越鸟一南一北,仿佛就是诗中别离的男女,而“依”和“巢”,则是两个眷恋依赖的姿态。

全诗到这里,可以看做是一个小结在音韵上,前四句都是平声,后四句是仄声,在叙述上,前四句描写别离的归路,后四句写别离后的愁苦,在手法上,前四句重叙事,后四句重抒情。这样一来,胡马和越鸟一句,就更如神来之笔,仿佛是路途中思绪的一次放空,带有一种忧伤而浪漫的气息。

思绪从大地攀上天空,须臾之间,相去日远、衣带渐缓。两个“日已”,让人不难想见女子日日在思念中煎熬的情形。

友情古诗十二首(古诗十九首乱世之下的人之常情)(4)

“浮云蔽白日”,实际上也是一个姿态——一个“望”的姿态。这里叙述者又变成了思妇的视角,像电影中一个精妙的转场镜头:她抬眼远望的不再是择南枝而栖的越鸟,而是浮云明灭,来去匆匆的天空。

历来都将这句看做对游子处境的比喻:或是被外界诱惑,或是被奸佞陷害,我倒觉得不妨直接将它看做对思妇望归的场景描写,而“游子不顾返”,就是望归却无人归的一声叹息。

顾是一种回望的姿态,和思妇对浮云白日的“望”形成了呼应,他们各自在飘蓬般的生命里,窥望着终不可得的归期,如此情境,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接下来的两句,将这种愁绪推上极点:“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似乎又是对前句的重复,却有更深一层的哀思。衣带渐缓,身心憔悴,尚且还能盼望归期,然而在一日又一日的等待中,岁月却”忽已晚“——等待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这是多么令人不安而不甘。

换做李白,或许会洒脱地说:“思归未可得,书此谢情人”,换做苏轼,或许会更加旷达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正如前文所说,古诗十九首中的主人公,对苦难的态度是隐忍承受的

魏晋时期王戌的儿子死了,悲不自胜,别人不理解,他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就是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最普遍的情感,他们达不到忘情的潇洒,也不像下人的浑浑噩噩,无心问情,只能被情所困。

但他们毕竟有自己的体面,所以才将千言万语在这里戛然而止。“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不要再说这些徒增伤悲的话语,与其埋怨神伤,不如努力加餐。这既是劝人,又是自劝。即使岁月已晚,生命迟暮,也不愿放弃希望,而是努力加餐饭,以保身体康健。思妇茶饭不思,憔悴日损,却又为了一线希望而苦苦挣扎,“努力”二字的沉重由此凸显。

家国破败的社会环境下,要活命尚且艰难,何况和爱人长相厮守。作者明知再难相会,明知时光不返,却企图以“加餐饭”来抵抗命运摧折,这是多么可笑可悲,却又可叹可敬。

钟嵘评价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就是讲这组诗文辞浅近温和,优美秀丽,虽然以悲为基调,但没有沉溺个人情绪,而是将之上升至最普遍的命运之悲中,内涵高远,引人深思。

这就是命运重压下的人之常情,普通人没有战胜苦难的能力,没有笑对苦难的洒脱,只能在苦难中勉力自持,这是所有平凡的小人物在动荡的社会下,能够做出的最好的姿态。而将这种姿态记录得最为真诚动人的,就是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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