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晓亮(上海市档案馆)

近些年来,江南古镇愈益成为吸引人们目光和脚步的旅游热点。民国时期,有不少涉及江南古镇的游记留存于世,其中,既有文人雅士的吟诗诵句,也有一般游客的观感记述。在社会不断更迭,城市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当我们读到这些前人描写江南古镇的游记作品时,抚今追昔,过往风物,历历在目。当年上海的闵行镇,便是上海市区游客竞相前往游玩的佳处。

记忆中的上海古镇(民国时期上海的古镇郊游)(1)

1937年上海市公共及长途汽车路线图(局部)

闵行镇: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郊游胜地

闵行镇,历来有上海县首镇之誉,名闻遐迩。1924年春,南社著名诗人胡朴安与友人游览闵行后,曾作《游闵行用渊明游斜川韵》:“暮春天气佳,退食方自休。良朋偶相约,来作闵行游。飚轮转直道,麦浪泛如流。古市枕歇浦,远帆浮白鸥。园林新结搆,叠石亦成丘。兹游信足乐,况有素心俦。春韭初入馔,引杯更献酬。方兹扰攘中,谁复有此不。得闲即是福,入世徒为忧。百年归大觉,得失何所求。”

胡朴安仿陶渊明《游斜川》诗,作了这首《游闵行》。如今读来,春和景明,帆扬鸥浮,园林雅致,肴馔佳美,闵行风物如在眼前,美不胜收,脍炙人口。在胡朴安笔下,闵行不愧是江南胜地、人间净土,令人沉醉不已,无限向往。

记忆中的上海古镇(民国时期上海的古镇郊游)(2)

租办沪闵长途汽车路线交通公司广告(1937年):到闵行去请坐本公司汽车

1926年秋,有署名仲华者,在《钱业月报》发表游记《中秋旅行闵行记》。文中记载,他与友人乘沪闵南柘长途汽车公司汽车,每人票价小洋八角。据其了解,每天车次是上午八时至十一时,下午二时至五时,每小时一班,每班两辆。沿沪闵路,车程一个小时,即可抵达闵行镇。在他笔下,记述了对闵行风物和市井生活的美好印象。让我们随着他的笔触,感受当年的闵行风貌:

下车后,循路南行,直达浦江,滨江为街,西望店铺不多,已为尾闾。遂东行,过小桥,街为双面,铺户比栉,多为花米油豆杂粮及各种土产。街东尽处有茶楼,曰东来第一,登临小憩,旋即游行全镇。店铺约二三百家,巷口衖尾亦有烟妓发现。日亭午,就聚珍楼餐,堂倌谦和异常,较之南京路某点心铺之堂倌老爷,头若五斗甕大,动辄以恶声报客者,不啻有天渊之隔矣。乡镇鱼虾新鲜,固属近水楼台,而烹调之佳,亦殊不逊上海。余等计食菜八式,连酒饭需代价二元九角,极为满意。盥漱既竟,侍者携茗前导,谓欲穷瞻观,须更上一层。楼为三层,镇仅一家,下治烹饪,中为餐室,上乃货茶。布置清洁,坐卧咸具。楼南向,黄浦横贯其前,舟楫往来,逝水潺湲,遥望隔岸,绿树丛森,一幅天然画图。因忘携摄影具,致大好风景,无殊过眼浮云。钟鸣一下,相将下楼,缘浦而行,至车站。

记忆中的上海古镇(民国时期上海的古镇郊游)(3)

沪闵南柘长途汽车公司

记忆中的上海古镇(民国时期上海的古镇郊游)(4)

行驶在沪闵南柘路上的长途汽车

由仲华君的记录,我们了解到,闵行土产丰富,商业发达,店铺林立,老街的市井生活十分热闹,并有“东来第一”茶楼,可供品茗休憩。镇上的聚珍楼餐馆,江鲜美味可口,物廉价美,服务周到,使人如沐春风。登楼远眺,江景如画,令人流连忘返,以致他因忘带照相机而引以为憾。

闵行镇一游,给仲华先生和友人留下了极佳印象。他们意犹未尽,不忍遽归,又乘兴游览了附近的敏园:

计归程尚早,乃赴镇北敏园,购票而入。园广三十亩,分南北二部,亭榭竹石、池塘花木,皆饶有诗情画意。惜余等尽为闤闠中人,不解吟咏,非然者,骚人墨客,佳句盈奚囊矣。主人李君英石,闻尝为厅长。斯园筑自癸亥,煞费心机,近已渐就旷废,如不加修葺,不数年更不胜铜驼荆棘之感矣。

余等先进南部,一室东向,正演滩簧,游客三五十群聚一隅,视线集注台上,极无笑语声息。南窗下设诗谜摊,二三乡老坐谈其间,不见主顾。室西为池,大可三亩,沟通浦水,清澈可浴。室南有茅亭一,四周莳花,已为蓬蒿掩没。西南有土山二,筑假山于其上,相距数十武,途径草封,似稀人迹。余等乃折循池北,小径而西,至一厅,南向面水,清风习习,伫立南望,遥见二峰对峙,倒影水际,搆结之佳,殊非流俗人所能设想。致此厅西,小径尽处有屋数椽,通屋而北有亭,亭北有篱,过篱为圃,艺菊甚夥。圃南为荷池,满池菡蕖,花犹亭亭映日,叶且冉冉迎风,极不类中秋景象。此因天气热度高,未径秋风剪,若不然,冷露金风,此际仅余残梗败叶耳。池架曲桥,通走廊,廊自南而北,接旁一厅,是为西廊。东廊亦若是。厅前花木不甚整齐,南为石池,池中筑假山,背有小阁,东西通廊,北面厅,厅廊皆以竹代瓦。厅计五楹,额曰绿野草堂,为孝胥笔。中间台址,宛然为当时演艺之所。此即为北部之中心点。再东为旷场,场前有屋五间,中亦有台,已墙坍壁圮。过此而东,即来时之售票处矣。余等自聚珍楼至此,步行数里,天热汗流,渴极思饮。呼茶役以茶,至绿野草堂坐憩。移时觉倦极欲眠,兴亦顿尽,乃趋站乘车而返。

仲华先生的游园记述,是笔者迄今所见对闵行敏园状貌景致最详实的记载。在他眼中,移步换景,对这座仿南市半淞园而建的江南园林,极尽描述之能事,将敏园的诗情画意,纤细入微,悉数蕴于笔底,跃然纸上,如同电影般映入我们的眼帘。

1934年,一位叫做章建国的华童公学初二男生,与另外七名同学,在其老师胡先生带领下,骑自行车由市区往闵行,写下了一篇《自由车游闵行记》:

闵行为上海之巨镇,离上海之斜土路只二十五公里,沪南公共汽车不过一小时可达。余于前星期六上午六时半,偕胡师及同学,驾自由车同往游焉。……余等往北桥小学校摄影后,直往闵行民众教育馆进餐,又往浦滨公园摄影。惟街衢狭隘,屋宇参差,较沪上冷落之处犹不及焉。距镇数十武有孤儿院,为教养孤儿之所,半工半读,诚为慈善事业中首屈一指者也。其房屋之轩敞,教育之完善,花木之清秀,道路之整洁,令人可钦可佩。及斜日西沉,乃驾自由车依原路而归。斯行影象甚佳,因为之记。

在这位少年眼中,闵行“为上海之巨镇”,距离不算远,交通也极为方便。他们由繁华的市中心一路骑行,来到闵行,在他看来,闵行的条件与上海市区不可同日而语。但当地孤儿院的设施,却令他叹为观止,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他来说,闵行之行,眼界大开,不失为一种见识上的收获。

抗战胜利初期的“景物全非”

时光如梭,转瞬十余年。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春,有一位署名金丁的先生,在一个星期日的清晨,约了几个同伴到闵行春游,写下了一篇《春在闵行》的游记,刊登在当年的《礼拜六》杂志上。

到了闵行,时间大概在上午十时左右吧!我们首先把全镇巡礼了一周。这一个上海县首镇的闵行镇,经过了敌伪八年余的蹂躏,商业已不若战前的繁荣了。战前有名的“敏园”,早已变成一片白地;小闵行方面专供沪上游人休憩和游泳的设备,也早已化为乌有,丝毫不留余迹了。淞沪纪念广慈苦儿院,是一片瓦砾场,百余苦儿,局促在从前曙园养鸡场主人朱氏的房屋内;中孚颜料厂,遭敌宪盘踞最久,一切建设,破坏亦最惨,现今正在设法修理中;闵行中心小学的校舍,更为敌伪搬拆一空,四五百学龄儿童,却乔迁在从前县师的旧屋内上课。总之,闵行的一切,真够得上说一句:“河山依旧,景物全非”呢!

中午,我们一行在“聚珍楼”吃了一顿满意的中饭。临浦小酌,一面看浦江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一面吃乡间新鲜的鱼、虾、蔬菜,倒也有一番说不出的情趣。

在金丁眼中,抗战胜利之初的闵行,刚刚经历了日伪的八年摧残,已是断壁残垣,破败不堪,一切都有待重新恢复,当然谈不上观赏景致了。只有江畔聚珍楼的河鲜蔬菜,才能纾解一点凄凉和怅然。

无独有偶,比金丁稍晚一点的记述,发生在同年的初夏,有一位署名尤影者,记下了一篇《仲夏时节游闵行》。巧合的是,这篇游记也发表于《礼拜六》杂志。不同之处在于,这位尤影先生,却是土生土长的闵行人,他表达的自然是游子对故乡的眷念情愫。且看他历经八年离乱的感殇与乡愁:

蓝色的吉普车,把我带出了八年没有离开过的上海,回到故乡去。因为家中接连地来了三封信,告诉我今年闵行的情况,希望我回去一次。……车轮滚在崎岖不平的沪闵路上,我重睹着八年不见的田野,使我回想到烽火里别离的痛苦,但我不愿再回想当年的创伤!

尤影先生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闵行,在他眼中,故乡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呢?让我们来看他笔下的闵行街巷场景:

我想起闵行在战前是很热闹的,现在虽比不上战前那样的繁华,但较敌伪时期是热闹得多呢。

外滩依然像从前一般,仍有许多摊贩,卖木器傢俱的,华洋什货的,磁瓦器皿及水果摊贩。在西渡轮口比较最热闹,围着一圈人,在看着“卖膏药”的小山东试弄着十八般惊人的武艺。

大街的街面奇狭,满街拥挤着人,但商店的生意并不好!经过二十分钟通过大街转至新街,短短的新街更拥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闵行照相馆”门前,因为该馆正在减价,所以去摄影的人轧满在照相馆的门口。新园茶楼中的闵光剧场,演唱申曲,卖票处高挂着“客满”的黑板,但是剧场的入口处,立着一堆听不到申曲的人。

面积最阔最寂静的北街,今日也人声鼎沸了,沿街都摆有华洋杂货家用小件的各色摊头。现在有一班马戏团在篮球场上表演,四周用白布围着,门票每张三百元。其他不过是几个冷饮、食品、糖果和套泥人的游嬉棚,但并不及外滩那样的繁闹。可是想不到在二点钟举行一场足球赛,是闵联和颛桥球队比赛,终算替体育场上添了片刻的热闹。

闵行的各街小巷我都踏到。在沦陷的八年中,闵行的街道并未受到摧毁,惟损失最巨的是闵镇的四郊,沪闵路边的“敏园”,西黄浦的“江滨花园”,我们底母校“中心学校”,及东区的广慈孤儿院等,都变成了一片荒凉的瓦砾场。未知这几处战争所造成的瓦砾场,何日再能恢复到昔日的完整呢!

八年之后,这位游子用自己的脚步,重新丈量了故乡的每个街巷——外滩、西渡轮口、大街、新街、北街,以及所见的闵行照相馆、新园茶楼、闵光剧场、马戏表演、足球比赛,场景颇为热闹,但终究不似1937年以前那般繁华。而那些因罹战火而毁的闵郊地方,如敏园、江滨花园、闵行中心学校、广慈苦儿院等,皆已不复存在,面对瓦砾,只能从记忆中找寻。距今虽已时隔70余年,但由他的文字里,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心底的忧伤,还有无法言说的无限悲凉和怅惘。

以上游记,时段跨越了20世纪20至40年代,加上社会变迁和局势波动,时移世易,也因记述者年龄、阅历的差异,自然有不同的观感。但其共同点,在于来自上海市区的视角,因乡村景致的吸引力,加上距离较近、交通便捷、宣传效应等因素,吸引大众对闵行镇的集中关注和切身体验,从而有了相关文字记述,也就成了后人了解、研究闵行的丰富史料。回溯这些游记,跟随记录者的笔触去漫步当年的古镇,对于江南地区历史文化风貌的多元化、立体化与纵深化大有裨益。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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