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鱼鲞
鲞(xiǎng),通俗来讲,就是指干鱼,在东海一带,鲞是一种常见的美味,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清末台州的王克恭写了一部《鲞经》,历数鲞的掌故,以及晒鲞的秘术,此书以手稿的形式秘密流传。
清光绪十二年(1886),台州府临海县的王克恭卧病一个月,诸多嗜好食物都要忌口,医生叮嘱“惟薄粥、淡鲞可食”,于是寻得一些鲞,都是咸涩不合口味,想起少年时代吃过的鲞甘滑香脆,不觉怅然若失。
王克恭并非贪吃的老饕,在他的家乡,鲞是司空见惯之物,原本不甚留心,却在病中偶然用到,发现鲞的味道竟然大不如前。当年太平军的战火烧到台州,从业者死走逃亡,鲞的手艺废弛,他从食物中尝到了时代的断裂。碗中的鲞不单单是饮食,还包罗着前度刘郎对时间轻易抛掷的感慨。他不无感慨地写道:“自洪杨乱后,世是业者,非死则徙,非复昔时章程也,迄今又三十余年矣!”
太平天国入台州,王克恭正是三十出头,因战乱而放弃举业隐居,自云“家无长物,案上唯书数卷,砚数方,酒壶、杯盏而已”。日子过得清苦,却也不改其乐,曾集股筑海塘,名曰“长春塘”,并引以为平生一大快事。后来隐居白沙湾种瓜,效仿汉代种瓜的隐士邵平,不与俗人来往。劳作之余闭门著书,以文章自娱。他在《自传》里提到晚景:“腊胝沉疴,空山雪满,缩头僵卧,不便求人,取旧卷翻阅之,咿唔之声达屋外。”安贫乐道,弦歌不辍,自是隐士的精神底色。
《鲞经》手稿本选页
历史上曾有陆羽作《茶经》,朱肱作《酒经》,同为馔之学问,然而茶酒之类极为普遍,鲞却极为冷僻。冷僻的鲞却有一部《鲞经》,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了。通俗地说,《鲞经》即是一部晒制干鱼的百科全书。台州曾有完整的制鲞产业链,虽经战乱,寻访旧人还可得闻其中关窍,沉淀在民间的集体记忆,兵燹之后休养生息的口腹之欲,都足以支撑起《鲞经》的写作。于他自己而言,更是借此追寻逝去的时光,一次百感交集的精神之旅。
在《鲞经》中,王克恭对松门白鲞情有独钟,认为“其地出鲞最佳”。松门面朝东海,背靠山岭,有溪水从山间流下,水质清冽,可以用来洗刷鲞片,而附近又产盐,可以就地取盐,台州一带繁荣的渔业,又带来源源不断的鲜鱼,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制鲞业的勃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风干的鲞入口有嚼劲儿,而且越嚼越香,鱼身的水分蒸发后,鱼的鲜味似乎更为浓缩。渔家的美味虽多,却不及鲞的醇厚,肉丝当中满是季节与大海的激荡。
王克恭的孙子王屏藩早年投笔从戎,累升至团长,晚年解甲归田,回到了祖父的旧圃。王屏藩见到祖父的遗作《鲞经》,感慨祖父致力于实用之学,于是寻访渔民,补作了十三款,祖父所作为“正编”,王屏藩所作为“附编”。
附编部分不限于鲞,而将眼光投向了更为广义的渔业习俗,渔船网具之形制,台风和旗语信号,乃至渔民禁忌,皆从考察中得来,全然是现代眼光。王屏藩在考察中发现制鲞虽是谋生小道,但器具难于置办,选地要在远离村庄的水涯山颠。所需有刀具、杵臼、白茅、竹篓、竹筛、木桶、火药、铅弹等,想要开一鲞场,又谈何容易,般般物什,多数要新创,罕有现成的款式可用。鲞的工艺繁杂,至于其中的关窍,往往又要几代人的积累,才能做到得心应手。看来,要以此谋生,须得有大决心和大毅力才可,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
《鲞经》的附编中甚至出现了海怪,有一种海怪叫做海和尚,“类似二三岁之裸体孩童,头无毛发,四肢具备,俗称为海和尚,及其来也,千百成群,一经登船,余必麕集,往往船被填溺。”成群而来的海和尚,能把船填满,船随后就会沉没。至于海和尚是什么,至今仍是个谜。渔人需要撒盐麦米或字纸灰,才能把海和尚赶走。在起航之时,渔人还要在海神庙中请来驱逐海怪的旗帜,在开船时遍插船头。难以掌控的自然之力,海上风云变幻不定,海怪正是人们对自然的恐惧,捕鱼人的安全难以保障,鲞就无从谈起了。
近来《鲞经》的点校版问世,可谓一件大事,在祖孙二人的文字之外,点校者还加入了《临海渔洋谣谚》等内容,可见今人的努力,盘活了地方经验的遗产,又给《鲞经》增添了新的篇章。所提到的民谣谚语是捕鱼经验,也是世态的折射,比如“六月海鳗毒如蛇,小暑黄鳝赛人参”,再比如“大蟛蜞打洞,小蟛蜞受用”,皆诙谐可爱,只有海上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句子。还有一首歌谣极为简单:“对竹,笑足,偏竹,哭足”。这里说的是一处航线的行船技巧,竹是指小竹岛,渔船航行时要对准小竹岛,否则就会触礁或遭遇洋流,简短的八个字,写尽了行船的风险。
鲞的外延覆盖之广,已从刀俎之间远涉海上,人们只知道鲞的美味,往往忽略了渔人出海捕鱼的艰辛。小小的鱼鲞虽是微末之物,却承载了东海的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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