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农历九月初九。
风俗:登高,插戴茱萸,赏菊,饮菊花酒,吃重阳糕,骑射、围猎等。
源起:《易经》中定“六”为阴数,“九”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而叫重阳,也叫重九。重阳节的起源,可追溯到先秦之前。《吕氏春秋》之中《季秋纪》载:“(九月)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三国时,曹丕于《九日与钟繇书》中写:“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可见,到东汉末年,重阳节已经形成。
意常多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
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
往燕无遗影,来雁有馀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
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晋]陶渊明《九日闲居并序》
这是属于他的重阳。
人生莫过一杯菊花酒。非酽即淡。
首四句开篇即议,由人世之短引出人渴慕生世久长。一生在世,亦不过数十寒暑。生是短暂,人是过客,不过只是一弹指、一晃神,便了去此生。于是,人们心中总有欲念,自生诸多烦扰。也致使人们都有企慕长寿永生之心。
眼下即如此。倏忽之间,重阳节便已依序顺时而至。因重阳乃九月初九,总觉九九暗含久久之意,所以,人们便甚爱重阳这节日名目。
中间十句写景抒情。是日,露水凄清,暖风已止。秋高气爽,是难得清明的好天气。深秋的时令,空气都变得有一种沉厚之感。令人心境渐宁。这时节,南飞的燕子未曾留下踪影,北来的大雁却尚有余声。
陶渊明彼时是清苦的离群人,心中总有一些清悠的郁悒在。于是,逢这重阳日,他便难免想饮酒去忧。又想到,坊间说菊花可以防止年衰岁老,有养生之效。
只可惜,他叹道,自己不过只是隐居的贫士,竟只能让思亲团聚的喜悦之节空空过去。又见面前因无钱沽酒而空空如也竟似蒙尘的酒器,和身旁独自荣枯无人问津的秋菊,心中更是说不出的一番萧索。悲凉上心头。
末四句写得真是好,语词简静淡远,又着实大气。“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二句王镇远意译为“整敛衣襟,独自闲吟,而思绪辽远,感慨遥深”。大约是他隐居时日太久,心中郁结之思终于得以借机表达,于是便忽自起身深思。苍凉感慨。
句里有“深情”二字。虽未言明“深情”为何事,但我理解为,是怀想起一些都已折戟沉沙的青年理想。于是,才又写下结尾两句“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说自己隐居山林多年,怡然欢悦,乐趣不少,却疑惑,难道滞留这尘世间只是为了得到一无所成的终生?
这首诗应当作于陶渊明晚年。依照诗序当中所写,“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九华即为菊花),寄怀于言”,与《宋书·陶潜传》中的一段记载十分吻合:“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
是说,陶渊明归隐后闲居家中,某年重阳,他家贫无酒,只是自在赏菊良久,但正巧,彼时任江州刺史的王宏派人送来了酒。然后他见有人身着白衣,亲送美酒上门,也不觉自己寒酸落寞,便不推不拒,洒然接过美酒,畅饮至醉。他的天性里有一种随性、自然的态度,丝毫不为世俗所束。
但也真的是生活无奈。世事沉浮,虽匿居多年,却到底还是有些东西难以彻底放下。是。他也曾是壮志盈心的青葱少年,也有过激情四溢的青年、壮年。庆幸的是,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应当作出怎样的选择。
他是凛然的男子。知道自己生性恬淡,终不愿为俗世浊气所染,到底还是执迷于山水简淡。于是,过了这么多年淡洁如水的时光。正如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的自我摹写,是在低微淡泊处怡自作乐的人: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又想起那一篇传世的《桃花源记》,忍不住依然要赘引于此。也是无奈,只因它太美。多念几遍后,便惊觉胸中有股清氲之气,由内而生,缓缓漫出。似是自己便成了那脚蹬木屐,飘然若仙的世外人。也似见,近处是美人噙花在口,远处是山水依约,慌神刹那就如临仙境。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读陶渊明,有那么一刻,对“生”这件事,心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无限冀望。
自怡悦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唐]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此为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曾作的一首题为《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的诗。是陶弘景隐居之后回答齐高帝萧道成诏书所问而写的一首诗。齐高帝劝隐居的陶弘景出山,不知他对山林有何眷顾。陶弘景却作此诗以委婉相拒。
他说,若问我山中有何物令人眷念难舍,大约便是那岭上的白云。生活在这山水林泉之间,好似那山,那水,那林,那泉,以及那万里浮云都是私物。大有以天为盖地为庐的迫真之趣。只是这乐趣也不为外人道,唯有自知。于是,也不会将这清宁无尘的山水之趣赠予你。竟在替齐帝惋惜。
是的,他要的便是弃功名、隐林泉的淡泊生涯。丝毫不曾犹疑。
孟浩然这首《秋登万山寄张五》的首两句便是化用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而来。说匿居于北山白云之间的隐者自有怡悦生趣。以此两句作个引,三四两句开始,方才入了正题。
这日,他试着登高遥望,虽也是望不见故人,却能举目见飞雁。怔怔望住一会,便觉自己的心思早也已逐飞鸟而去,渺灭在了远方。他是怀念他了。张五,即那隐居襄阳白鹤山的张子容。孟浩然的生死之交。恰逢重阳,孟浩然登高望远自伤情,不禁便怀念起情深的故人。有些微惆怅。
又道,人的心中若是有愁,估计是因黄昏薄暮而起。若是有兴,大约便是因染了清秋时令的爽朗之气。彼时,他心中则是万千挂念,也不是愁,更谈不上喜。只是想着念着远方故人,不知他是否安好。
立在山上,他时时可以看见出行一日傍晚归村的人。也可见有人行于沙滩,有人歇于渡口。来往人景且算热闹,唯独他一身孤孑的味道。此刻,远看天边树林,渺小似田间荠菜。俯视江畔沙洲,也是弯月一刀。暮色之下,渐渐朦胧。
见眼下情景疏朗,他便忍不住想要问,何时你才能携酒来此,与我在这重阳日里开怀共饮?
孟浩然与张子容曾是邻居,所以张子容才有“乡在桃林岸,山连枫树春。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的诗句。
又是世交,张子容收录在《全唐诗》里的十七首诗,就有三首诗写给孟浩然。孟浩然写给张子容的诗又多达二十多首。可见,二人之间的情意之深刻。是如此,一生虽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铭刻在心的。
重阳登高是风俗使然,大约始于汉朝,登高怀人是情到浓处的流露,于是历代文人做了不少与之相干的诗文。关于重阳登高最知名的诗莫过于王维的那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诗中的“插茱萸”一事值得一提。
梁朝吴均在《续齐谐记》中记道: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厄,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消。”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牛羊一时暴死。长房曰:“此可代也。”今世人每至九月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盖始于此。
后人也认为重阳登高饮菊花酒以及女子系茱萸囊于臂上以辟邪去灾的习俗由此而来。王维亦是登高怀远,思念故乡的兄弟。
旧时人心诚挚,心中有思有念,便直直吟在口中,天涯亦咫尺。不似今人,时空未远,却是不自觉地生出了重重阻隔,咫尺也天涯。
人心的那些怀念,竟是来去如此匆急。
不知是岁月迷惘,还是往事果真离散。
尽君欢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唐]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他是真的老了。
杜甫这首《九日蓝田崔氏庄》读下来,竟缓缓有一种暮沉之气从诗里漫出来。品得越细,越觉得苍凉。是一种极致隐忍的伤感。美人尚且会迟暮,又何况是男子,何况是一生舛错不安的杜子美。
他老了,老到沉默无言,却眉目之间尽见沧桑。他说,“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自知年老,却依旧说无碍甚好,让自己宽心待这倏忽即逝的岁月。既逢重阳,便想兴致勃勃地与你(崔氏)尽情讨欢。说是“尽君欢”,怕是这欢,也是欢得勉强。这是首联二句。
颔联写“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引了“孟嘉落帽”一典。说年老发少,于是戴帽遮掩,内心有怯。因此风吹帽落之时,他便就笑请身边人帮他将帽扶一扶、正一正。“倩”字在这里是“请,央求(别人)”的意思。写得虽看似简单,却依然绕有一种辛酸在其中。亦是隐忍至极的岁衰之怯。
且,杜甫在此两句中所引典故,其用意与典故本身并无紧密关联。典故原本出自《晋书》。《晋书》当中有这样的记载:“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此处,孟嘉落帽是显名士之风流蕴藉的姿态。
杜甫却不然,反其意用之。他想表达的便真就只是这样一种怯,怕帽落,怕稀短的发露出一种无可遏制的迟暮萧索之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颈联二句则是写崔氏庄园之景。近处是蓝田之水。这水,则是从遥远的溪涧流出,远途辗转,才流至崔氏庄园。清澈澄净,似有清寒之气隐隐渗出。远方是玉山横绝。那山,则是双峰连绵,高耸入云端。远远端凝,朦胧隐约,也似有一种凛冽。
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纵是山水雄杰,也躲不开深秋之萧瑟。
尾联才是极致的悲切。竟说,不知明年相会之时,谁还能健在。不见沧桑不足落笔写出如此读时辽阔空旷实则伤心欲绝的句子来。虽是醉意微醺,却尚有理智,于是,他念念老,念念苍,便忽自沉寂无声,“醉把茱萸仔细看”。
无言静默,胜过万语千言。这静寂当中,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深广的忧伤。是在数十年光阴沉淀之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默哀。整首诗在跌宕腾挪之间,铺陈出一种极致的沉暮之叹。叹时岁无序,叹光阴无言。
写重阳,便不得不提杜甫那一首口耳相传的《登高》,与此《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亦是意蕴相合。也是心花萎枯,落地成灰的悲凉。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鬂,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秋。彼时,他已是五十六岁的老人。生活极端困窘,于是这首诗句句都是凄哀至极。
生老病死是理应之事,无奈人人都是这浮世之中逡巡而过的凡俗之子。流光无情,暮年时分,纵是如杜甫一般磊落之人,亦是心下再三惘然。
故园菊
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唐]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
行军路上一首诗。道尽他心底千万忧念。
虽尚在行军路上,但他依然想找一处高地登高望远。纵是勉强,也无法止住内心暗涌的伤情。只可惜,登上高处,也不会有白衣人送上酒来。眼目之下,荒芜不见节日景。若是在往年,大约长安城里已是欢声阵阵。家家都在赏菊饮酒闲话家常。
这么一想,他便愈加怀念起长安故园的菊花。他虽是南阳人士,却久居长安。所以也道长安为故园。
一个“遥”字,一个“怜”字,铮铮男子心中的那一点温柔顾念毕露无遗。想那清雅繁盛的菊,时下大约便只能在“应傍战场开”,唯有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之上,孤自盛开了。
诗中第二句明显地化用了陶渊明的典故。即那首《九日闲居并序》当中所映射的“白衣送酒”一事。即江州刺史王弘派身着白衣的仆人送酒给孤自一人在家闲居赏菊的陶渊明。此事后来即被传为美谈。谈及重阳,众多文人,便首先都能忆及陶公的这一事。
第三句“遥怜故园菊”也因是第二句所引发。世人皆知,陶渊明爱菊。爱至疯癫痴狂的地步。以至于,陶渊明被奉为了菊花花神。那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惊艳过多少世人。
公元755年,即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次年二月,唐肃宗由彭原行军至凤翔,期间,岑参也随行左右。此诗便作于行军途中。
彼时,定然是风尘黄沙,遍布天涯。国难当头,他心中业已不能周全小家。陪同唐肃宗去往凤翔的路上,他见路途苍凉无尽,心中自然有万千感慨。是日,又已至重阳节。他心中便更是悲从心生。
岑参素来以慷慨豪迈的边塞诗为著。这一首《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也在以重阳入题的诗作当中显得大气非凡。它不是寻常的风俗诗,亦不是寻常的怀乡思人。它有一种哀伤,却甚是辽阔。
读此诗,仿若心中亦可窥见当年的烽烟一二。也似是能穿越历史与时光,看见英姿勃发的他矗立在遥远的高地之上,蹙眉望远。
除却这首《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之外,岑参于这行军图中各另有题为《行军诗二首(时扈从在凤翔)》的诗作。
吾窃悲此生,四十幸未老。
一朝逢世乱,终日不自保。
胡兵夺长安,宫殿生野草。
伤心五陵树,不见二京道。
我皇在行军,兵马日浩浩。
胡雏尚未灭,诸将恳征讨。
昨闻咸阳败,杀戮净如扫。
积尸若丘山,流血涨丰镐。
干戈碍乡国,豺虎满城堡。
村落皆无人,萧条空桑枣。
儒生有长策,无处豁怀抱。
块然伤时人,举首哭苍昊。
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
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
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
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
抚创伤世路,哀歌泣良图。
功业今已迟,览镜悲白须。
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
两首诗都写得极为简单,极为直接,极为朴素。又是极为悲戚,极为慷慨,极为豪烈。将安史之乱的动荡局势之下内心的惆怅、伤愁化作旷达的诗句吟出来,与历史映照。
那一种“胡雏尚未灭,诸将恳征讨”的愤然,“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的激昂,让后世人的惴惴之心惊动不已。
男子当如是。
题糕字
飚馆轻霜拂曙袍,糗糍花饮斗分曹。
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
——[宋]宋祁《九日食糕》
食糕是重阳节自古以来一个重要的饮食习俗。北方较南方更为盛行。重阳糕有许多种,原型则是汉代的“蓬饵”。蓬饵是掺入菊花制成的一种花糕。《西京杂记》中有相关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
自记事以来,竟是从未吃过一次重阳糕。传统节日的民俗传承渐断的今日,若不是在书中遇到,恐怕一直都会对重阳食糕的风俗毫不知晓。
宋祁这一首《九日食糕》诗题再明确不过,是以重阳糕入题的诗作。首句“飚馆轻霜拂曙袍”写重阳这日,他登高望远。却因天气湿寒,衣袍被早霜浸透。
“飚馆”,俗称“九日台”,位于南京梅花山。据明末思想大家顾炎武所撰写的《肇域志》载:“九日台在孙陵岗,上每九月九日,宴群臣讲武,以应金气之节。”孙陵岗因孙权葬于此地得名,即今日南京的梅花山。
然后写“糗糍花饮斗分曹”,说这日他与亲朋饮酒吃糕,在九日台上欢畅宴饮。宴席之后再三三两两分开活动。也真真是热闹。“糗糍”即“糗饵粉餈”,是两种重阳糕。
儒家经典《周礼·天官·笾人》曰:“羞笾之实,糗饵、粉糍。”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批注曰:“郑司农云:‘糗,熬大豆与米也;粉,豆屑也;茨字或作糍,为乾饵饼之也。’谓此二物,皆粉稻米、黍米所为也。合蒸曰饵,饼之曰糍。糗者,捣粉熬大豆为饵糍之黏著,以粉之耳。饵言糗,糍言粉,互相足。”
重阳糕除了自家食用还有别的功用。馈送亲友,称为“送糕”;请出嫁的女儿回家食糕,称为“迎宁”。这都是历史悠久的习俗。
也是因重阳糕典故颇多,于是宋祁也因食糕想到了刘禹锡不敢题糕字的事。说“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刘禹锡怯怯不敢题糕字,实在是有负诗豪的盛名。
这件事大约过程是这样的。说某年重阳节,刘禹锡与亲朋相聚,饮酒赋诗。因面前有重阳糕,于是他便欲以糕入题作诗,却又迟迟未能成。非是才思阙如,而是因他十分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斟酌入微。因知“六经”中没有“糕”字,于是,他未敢断然将“糕”字入诗。
刘禹锡用字谨慎的典故不单只有这一例。唐代韦绚撰写的《刘宾客嘉话录》中“诗用僻字须有来处”一条载:
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因读《毛诗》郑笺说箫处注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唯此注中有“饧”字。缘明日是重阳,欲押一糕字,寻思《六经》竟未见有糕字,不敢为之。“常讶杜员外,巨颡折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而道也。
在宋祁眼中,刘禹锡此举不是作诗严谨,而是缺少了苏东坡那一种“无不可入诗”的襟怀,显得唯诺怯然,令他有些失望。所以,方才说刘禹锡“虚负诗中一世豪”。
其实,刘禹锡只是一个真的心细如尘之人。放到今时,大约也可将之理解为某一种文字上的“洁癖”,而非作文怯懦。也是难得。
不解愁
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宋]黄庭坚《南乡子》
这阕词作于1105年,是黄庭坚的绝笔词。苍凉之中尽是荒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黄庭坚半生飘零,仕途坎坷异常,自“元佑党争”之后屡遭贬谪,孤清至死。到如今,也已是一辈子。
这一年重阳。他在宜州。城楼宴集时,诸将领都欢欣地讨论进爵封侯的事。唯有他不同。他默不作声地从人群里抽离,独自登楼望远。彼时是这样一个似是热闹却又落寞的重阳节。
他独自倚楼,短笛长奏。也不知那时候,笛音森森入耳时,他的心中是否依旧有那么几个瞬间,记起了盛年时的金戈铁马之心。
但他到底已是不一样了。与当年内心孤愤的青年已大不一样。世事皆尘埃,落在他的眼里,再不能激荡起什么。人是要到了荒凉深处,才能看透。犹如这一年的黄庭坚。他知,一切欢腾喧嚣,繁华纷扰,终将逝去。休休。
在这一句“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中,词人用了一个典故。宋武帝刘裕曾在彭城戏马台举行欢宴重阳的盛会。他说,纵然不如,亦不过只是历史书册里的淡淡一笔,轻得不着痕迹。终将无人记起。
淡望一切,也就心无挂碍。如此,他也真真是得了道的人。要历经多少风雨,苦难,坎坷,离错,方能获此认知。其实道理也许原本便是懂的,只是,不够深刻。
所以,他说,就在这一日,催酒畅饮吧。酒是知己,其他的都是过眼烟云。纵世道变迁,酒味却是今秋似去秋,一样凛冽爽快。
末一句“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是化用苏轼《吉祥寺赏牡丹》诗中的两句:“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这一首《吉祥寺赏牡丹》全诗如下: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黄庭坚彼时心意开阔,念念往生余世更是心目开朗了许多。一时兴起,竟插花于头上,似是嬉皮的少年。所以,落笔写了这几句,说那白发上插着的簪花笑他年老不知羞,不懂忧愁。但他哪里是不懂,分明是清清落落地将世事纳于心中。
黄庭坚这阙词做得很妙。似是清越的语词,却在明明灭灭之间藏着一种禅意。那是悲与憾都不能用来描述的一种清澈的凉。世事不再是负累,功名荣辱也都全然无意。正如前人所解:“豪放中有峭健”。字字句句,皆是人生。
不解愁。 独倚楼。世空空。
此生浮
万里汉家使,双节照清秋。
旧京行遍,中夜呼禹济黄流。
寥落桑榆西北,无限太行紫翠,相伴过芦沟。
岁晚客多病,风露冷貂裘。
对重九,须烂醉,莫牢愁。
黄花为我,一笑不管鬓霜羞。
袖里天书飓尺,眼底关河百二,歌罢此生浮。
惟有平安信,随雁到南州。
——[宋]范成大《水调歌头·又燕山九日作》
真真是时势造英雄。那个乱世里,下至黎民,上至君王,人人皆是凄惶恐日。被誉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也是其中被历史推至浪尖的人。
那一年,是绍兴三十二年,即公元1162年。距离岳飞抗金大捷也已去了近三十年。这些时年里,金人的铁蹄挞伐不休,国家没有得到片刻安宁。人人犹似浮萍,惴惴难定。是这样的一个血痕遍布的绯色时代。
南宋高宗赵构退位之后,他的养子赵昚继位,为宋孝宗。宋孝宗主战抗金,但因仓促应战,致使次年,即公元1163年隆兴元年的北伐战败,并因此在两年之后,即公元1165年被迫议和的情形之下签订了继二十二年前的“绍兴和议”之后又一耻辱和议“隆兴和议”。
虽然在“隆兴和议”当中,宋孝宗提出不再依照“绍兴和议”所约向金称臣,改君臣关系为叔侄之国。原先的“岁贡”改成“岁币”,并减至为年支绢二十万匹,银三十万两。但疆界与绍兴时同,宋军放弃已收复地区,宋孝宗心有不甘。
彼时,虽和议如此,但金宋使臣往来依旧沿用君臣之礼。如此情形之下,范成大被委任出使金国。世人皆知,此行是一趟凶险之旅。范成大亦心知肚明。
范成大重阳出使金国一事,《宋史·范成大传》这样记道:
隆兴再讲和,失定受书之礼,上尝悔之。迁成大起居郎,假资政殿大学士,充金祈请国信使。国书专求陵寝,盖泛使也。上面谕受书事,成大乞并载书中,不从。金迎使者慕成大名,至求巾帻效之。至燕山,密草奏,具言受书式,怀之入。初进国书,词气慷慨,金君臣方倾听,成大忽奏曰:“两朝既为叔侄,而受书礼未称,臣有疏。”搢笏出之。金主大骇,曰:“此岂献书处耶?”左右以笏标起之,成大屹不动,必欲书达。既而归馆所,金主遣伴使宣旨取奏。成大之未起也,金庭纷然,太子欲杀成大,越王止之,竟得全节而归。
这一阕《水调歌头·燕山九日作》正是在范成大临危受命出使金国路经燕山之时所作。告别的那日,正是,鞍马秋风,一夜霜凉。
他深知己身重任,真真是“万里汉家使”。“双节照清秋”是交代了出行时令。又言“旧京行遍,中夜呼禹济黄流”,只因路过旧都汴京,心中无端便似哀鸿遍野。满目秋色都只剩凄凉。
路途遥远,西北寒凉,纵是他身着貂裘,也是难抵秋风寒露之侵。也是因为年岁已苍,身体贫病多弱,大不如前。虽有秋色在伴,却也是无心欣赏。一路心荒。
是日重九。他心中甚为惆怅,国事家事事事撕心。借酒消愁,只为贪欢一晌。且不管两鬓飞霜,不管老病沧桑,只在此,借东风,对黄花,饮畅酣。国书在袖,眼下是江山大河,飘摇国祚,他活在这乱世。此去亦不知是福是祸,唯愿寄家书一封到南州。
一去千万里,前途未卜。一切私情私愿也都似花落成灰。逢此乱世,皆无意义。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他者谓他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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