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芒种之于我的老家，是忙收忙种的日子。老家田野里的麦子，高举起自己的沉甸甸的麦穗，向大地宣布：我已长成，我已长成！
即将奔赴高考的课堂，孩子们高举的手臂，像极了高擎的麦穗，向自己宣布：我已成长，我已成长！
今天农历癸卯年的四月十九，公元2023年的6月6日，二十四节气的芒种。明天就要高考了，孩子们12年的苦读，老师们12年的耕耘，这是收获的季节，孩子们收获迈进心仪大学的那一张入场券，收获国家对一个有志青年的挑选。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民间的芒种是贵族小姐们的“花神节”，到了高考学子那里就成了高考季。芒种节遇到了高考季，是巧合，还是是偶然之中的必然？
35年前，7月6日，高考的前一天，一辆拖拉机拉着我们奔赴县城，奔赴高考的考场。冒着黑烟，马达欢快地响，拖拉机车厢里的我们尽情地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小时候，每每见一拖拉机来，小伙伴们灵巧的身子，猴一般抓住拖拉机的车厢，遇到拖拉机手训斥，赶忙跳下车来，对这喷浓烟的拖拉机一阵大笑。现在，我们坐在了拖拉机的车厢，坦然体验了速度和豪情。公路两旁的行道树摇响那肥厚的叶片，田野里玉米的秧苗风中摆舞，是跟我们招手，还是为我们鼓掌？
行装很简单，在学校睡了一年的麦秸苫子，已经睡成一把乱乱的麦草。把乱草铺进城里学校的宿舍，同学们戏说，当年红军宿营应该就是这样的一把乱草。三天的高考，我们就下榻这里了。刚刚安顿好，嫂来了，自行车后座是一卷崭新的麦草苫子，还有小包袱包着的几张新烙白面饼。年轻的嫂一脸红润，这是田地里劳作太阳赏赐的，嫂却乐于接受了这赏赐，只是用斗笠迎接了热烈的阳光。汗水湿透了嫂的秀发，这斗笠又成了她手中的扇子，嫂跟我说着话，还带着匆忙赶路的喘息，脚上还沾着我熟悉的田间泥土。嫂没多说什么，说来给俺兄弟加加油，我一看包袱里还有刚刚煮熟的咸鸡蛋。与嫂挥手道别，看她匆忙远去的背影，我知道，这饼、这新麦草苫子所带来的麦香要陪伴我的高考了。
新鲜的麦草香染了满屋子。同学们都跟着我伴着麦草香入眠。睡梦里是爹消瘦的病容，三个月前，爹做过一场手术，家里人怕我分心，都说爹出远门了。妹小，不知道隐瞒我，哭着告诉我爹“开刀”了。老家人都把手术叫作“开刀”。临考前回家一趟，给家里人说学校统一安排进城考试。爹用眼神在问我，不知还能等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吗？我想我该用我的成绩回报我的亲人了。麦草苫子，打得齐齐整整，是一束束整齐的麦草，爹一根根一束束挑出来，爹和娘，用一绺绺麻匹子捻成细绳。一束束捋整齐的麦草，翻转、缠绕，打成这床苫子。躺上去有太阳留在麦草的热度，也有爹娘的温暖。父亲打苫子的情形时时出现在梦里，我就是伴着麦草香时时入梦。梦里是哥嫂挥镰割麦的情景，骄阳打在脸上，滚落烫人的汗珠。娘的棒槌起起落落，麦穗成了麦粒，麦粒成了白面，白面成了嫂送来的新麦饼。
在考场上，新麦草苫子给我的精力打住了气，新麦饼给了双手的力量。一行行文字，一道道试题，幻化成老家的一垄垄麦子。我的亲人用血汗收割，在高考的试卷上，我用我的笔墨在收割。我看到哥木锨扬起又落下的麦粒，我看到爹娘疲惫而又展开的笑容。我的一行行答卷，马虎不得，11年的求学，两年的复读，13年的历练，手中的这支笔已成一柄长剑，13年磨一剑，剑锋所指，答案收归囊中。20岁，我走出青春的沼泽，用我13年磨就的剑锋，用我的青春热血书写高考答卷。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释然了，我觉得我完全能回报我病中老父亲的眼神了。这麦香里的高考，让我成了当年村里唯一一位考入大学的人。
高考成就了我的梦想，我用我的梦想成就更多的孩子。几年后，我成了一位教师一次高考前的最后一节课，就要下课，学生燕拿出一张《中国地图》，她说，老师你能让同学们标注一下自己大学的位置吗？我佩服这丫头的创意，把地图展贴在黑板，于是，全班同学在这种地图上标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各种各样的笔，各种各样的色彩，也是孩子们各种各样的心境，都留在了这种地图上。我给孩子们这张地图，名之曰“梦想地图”。这张“梦想地图”，成了孩子们给我三年的辛苦回报。20年过去了，这地图，我依然珍藏。不时翻看孩子们当年的梦想，还真有不少学生在自己圈画的城市扎根，还有学生跑出了这张地图，在《世界地图》上留下了自己求学的足迹。
烈日下，交警在指挥着交通，任凭平日多么拥堵的道路，此刻，所有的车辆所有的人流，统统为孩子让行。校门外是家长在陪考，高考考得何止是考生，家长们那颗焦灼而紧张的心，伴随着整个高考的过程。考点内所有工作人员，严阵以待，按照设计好的流程，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严格执行。站在场外，广播里传来女同事温暖又磁性的声音。整个校园是空旷的，只有她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考场。声音那么温暖，温暖得让人几乎忘记了这是庄严的高考；这声音，又是那么坚定，坚定得让所有人屏息而听，唯恐忘记一个音节。我觉得这声音不仅仅是指令，更是对考生的关爱和提醒。我非常享受这温暖的指令，静静地聆听。这柔和的指令威严而不容违命。整个考点的所有的工作人员，所有的考生都遵照这温柔的指令而行。一时间，我觉得这位温柔而美丽的女同事，真是一位将军，她令旗的挥动，是千军万马依令而行。
校园里，阳光洒满每个角落，树枝在摇动自己的身影。立于楼道的连廊，我触景吟咏：
日光漏花枝，风摇疏影动。
一树榴花红，飞鸟叶底鸣。
清凉的风，与这场考试是上天的赏赐。来自校外的山，来自校外的田野，吹拂在校园里。天气不是太热，所有人都共同守候这考场的安宁。鸟雀们在树枝上飞来飞去，甚至还大胆地偷窥着考生们的答卷。这些小精灵们天天跟这些孩子们相伴在一起，看惯了青春的身影，听惯了朗朗的书声，听惯了他们激情的歌声。整个校园，包括校园的周边，甚至延伸校园外很远的地方，汽车不再鸣笛，工地已经停工，这阵势让这些精灵们真的不适应了，它们不解地叽叽喳喳追问不停。
而考场内的孩子们，早已忘却了这些。他们紧张地投入到战斗中。我想起千年前的欧阳文忠公跟我此刻多么相似的一景：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考场的孩子真的是“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他们笔是游动的春蚕，扭动的躯体里会吐出锦绣。流泻的是青春的梦想，是昔日一个个寒来暑往。那答卷展开的一张蓝图，那一个图注里都有他们昔日的汗水在流淌。在考场外，我静静凝望，凝望这一群青春芳华的孩子。进场前他们整齐列队，他们高声宣誓。豪气、紧张、兴奋写满他们的脸，他们走进了考场，就是神勇的战士。
考场外的我，静静地凝望着。我想起了30多年前，我也如同这些孩子，我们在考场上也是“下笔春蚕食叶声”。30年后的今天，我在护佑孩子们的高考，紧张的是他们，我在专注地观望。
芒种节遇到了高考季，田野里刚刚收割麦子，一片麦香熏染了整个考点。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第三十届作家高研班学员，临沂市作家协会沂蒙文学大讲堂讲师团讲师。在国内报刊发文200篇，以散文回报故土亲人养育之恩。著有散文集《风从故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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