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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江吟尽古今愁(枕席恩深山河盟重)

暮江吟尽古今愁

谱一阙婉转恋歌,书半部望族春秋。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民国风云变幻,江南世家望族儿女痴爱缠绵,从桨声入梦的南浔古镇到波诡云谲的上海滩 ...... 历三十年世事变迁、家国情仇,跨越万水千山,顾氏两代人演绎最惊心的商战传奇、最浪漫的爱情故事。

没有人生来要做殉道者,当最敬爱的人身受奇耻大辱时,当民族救亡图存时,那就来吧...... 顾氏一族血泪交融,九死一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民族的大历史,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曲纯真的有情歌。在跌宕起伏的大历史背景下,“情”之一字愈现荣光!

文中除主要人物外,其他均为历史真实人物;涉及的建筑、街道、某些事件亦为民国史上真实存在或发生过。

作者借浔溪顾氏之尊荣,演绎小说。文中所有情节皆非顾氏家族亲历,特此声明。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一)

44个小时后,火车终于抵达广州。俊杰一家人行动慢,留在最后下车。车上人快走光时,那大汉从隔壁走过来,“顾太太,我认识你!”

“您是......”澧兰愣了,她凝神看那汉子,“啊......你是......你是先生的门下,我见过你。”她隐去“杜”字不说,这人一路不肯暴露身份,应该是杜月笙派他去香港办事。

“没错!”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当初顾陈大婚时,杜先生不仅做主婚人,青帮的弟子亦帮着维持婚礼秩序。大汉在婚礼上望见新娘,惊为天人。平日里青帮上下提起顾太太皆有倾慕之色,便是杜先生在自家举办的晚宴上看见陈澧兰出席,心情也格外好。顾周翰有如花美眷、泼天的富贵,有杜先生这样的良朋知己,天下的好事俱归了他。待大汉看到顾周翰亲自组织大达公司江阴沉船,冒着风险为国民政府抢运物资时,他敬佩顾周翰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淞沪战事紧急,杜月笙派他去香港为自己的后撤探路。他先走水路到武汉,欲从武汉转乘火车到香港。他在武昌火车站举目一望,恰好看到陈俊杰领着家小在候车。一众九人,两个淑丽的年轻女人,况且陈澧兰是绝色,想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在车站,大汉看见陈澧兰和陈俊杰说话时透着一丝亲近和随意,不同于她平素对男子们的客气。陈澧兰的哥哥陈浩初他认识,他还知道顾周翰此际在做什么,他陡然替顾周翰起了不平。

他抛下自己的铺位,坐到陈俊杰的铺上,就是要察言观色。待他发现自己误会了,赶紧收束自己的举止。

“顾先生怎么没和您在一起?”他特意问一句。

“我们本来和我先生在一起,都在船上。后来日本飞机轰炸江面,我先生就让我跟着兄嫂下船。”

大汉了悟,他见她面色惨然,心里不忍,“顾太太,顾先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顾太太,你们要在香港长住?”

“不是,我们从香港去昆明。”

“澧兰......”

“不妨碍,俊杰。他是先生最信任的人,先生和周翰向来亲厚。我们从香港坐船去越南海防,转火车去昆明。我和我先生约好在那里见面。”

战事一起,上海的许多富豪都逃往香港。澧兰从前在杜月笙身边见过这大汉多次,知道是杜月笙的亲随。这大汉去香港显然是为杜月笙安排后路,足见他是杜月笙的亲信。

这大汉若是对他们起歹意,他们妇孺一大堆想在帮派人的眼底下遁去行踪不可能。她听周翰说杜月笙很会识人,其门下多侠肝义胆之人,帮派里的人最忌被人猜疑,若是能真心相待,他们往往披肝沥胆死知己。这大汉特意留在后面与她相认,显然已经关注他们的行踪,她瞒不住。澧兰此刻心里已转了几回,她特意跟俊杰说大汉是杜月笙最信任的人,刻意提及周翰和杜月笙关系亲密,就是要大汉心有所感。

大汉先前钦佩顾周翰赤心报国,见陈澧兰一众南行,颇惹人耳目,怕有人觊觎陈澧兰的美色,便打算护着她。大汉是杜月笙的亲从,没有荣幸被介绍给陈澧兰,以免唐突娇客。如此佳人对他过目不忘,且推诚相见,此时他不仅要为义士而死,还要死知己,死美人。“顾太太,从广州到香港一路不太平。尤其香港,帮派很多,车站、码头很乱。你们人多引人注目,我怕有闪失,不如我陪你们一道,一直把你们送上船,如果顾太太信得过我。我们有两个人。”

澧兰看一眼俊杰,“那太劳烦你们了,怎么好意思!您贵姓?”

“我姓邵,邵翰铎。”他笑笑,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翰”字。他见陈俊杰犹疑,“陈先生,一切都听您安排,您说走就走,您说停就停,住哪里也都听您的。”

“好,我一家老少承蒙先生照顾,多谢了!”俊杰明白此刻如果直接驳了对方的情面反而不好,倒不如相机行事。

“陈先生太客气,顾老板是我们先生的挚友,能为顾老板亲朋出力是我们的荣幸。陈先生,出站时,咱们大人、孩子们都跟紧些,这里汕头帮与三合会联合贩运人口,以前他们贩运男女到南美巴拉圭和乌拉圭开荒。您叫车时注意车夫的面相,选面善的人。不要叫太多车,咱们就叫三辆好吗?大家挤着坐,行李放在脚下。别听车夫抱怨人多拉不动,就是要他拉不动,跑不快,宁肯多给他赏钱。陈先生,您最好不要坐车,咱们三个人跟着步行,一人守一辆车,三辆车不要拉开距离。陈先生,你们要去哪里住店?”

陈俊杰暗叹邵翰铎心思缜密,“爱群酒店。”

“好,那就先叫车夫去长堤大马路,说到长堤大马路上找旅店,不要说爱群酒店。”因为爱群楼是南中国最好的酒店,邵翰铎担心一群人露富。

“邵先生想得真周全!”澧兰由衷地说。

邵翰铎笑笑,得佳人赞许他心里很受用。

出站后,他一路跟着澧兰的车。孔妈跟澧兰同车,怕她心情抑郁对胎儿不利,就拉着少奶奶看街景。

澧兰打起精神观看。那广州亦是一处繁华所在,东西方不同风格的建筑并存,华洋共处。车子从依次排列的四座牌楼下经过,街面上铺天盖地的广告和招牌,这里多金铺和烧腊店,南洋风格的骑楼下藏着各类商铺。远处赤岗塔、六榕塔挑起一阙玲珑,刺破城市的天际线。河流穿城而过,水面上的艇特别多,邵翰铎告诉澧兰说住在艇上的是疍家人,他们不能随便上岸。

车子经过中山纪念堂,白色花岗岩为基座,乳黄色贴面砖为墙身,紫红色水磨大柱撑起宝蓝色琉璃瓦顶,层叠舒卷。前后左右四个重檐歇山式抱厦托出中央八角攒尖式巨顶,檐下横匾为孙逸仙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澧兰想起她和周翰新婚时在南京参观中山陵,“孙文不是说‘愿向国人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躯壳尔’吗?说好了一抔土,这么大,”她用纤美的手比了比,“怎么倒盖成王陵了?”

周翰笑着把她整个揣进怀里,不顾旁人瞩目,“你这小东西,调皮!他不是国父吗。”澧兰对孙中山直呼其名,周翰明白她不认可这个人。

“段总理才是三造共和!”

周翰不在身边,她看什么都没意思。周翰一向顾惜她、眷恋她,时时刻刻陪着她。哥哥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都会带着她,哥哥在家时不论做什么,都要自己陪着他。她如果因为家事跟曹氏商谈稍久,周翰便会找来,“即使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也要两人在一起,心里才安稳。”周翰说。

颇似巴黎圣母院的石室圣心大教堂从一旁掠过,澧兰没看见。车子转到长堤大马路上,恰逢海关大楼上的大钟报时,钟声响彻四方,拉回澧兰的神思。位于珠江畔的长堤大马路自广州开埠以来即是最繁华时尚、财富最集中之地,商号林立,车水马龙,衣香鬓影。

他们开房时邵翰铎建议俊杰一家跟澧兰住一个套房,套房里有两个卧室,中间一个厅连接。“虽说挤了点,但安全,不过一夜。”他转头叮嘱澧兰,“顾太太,你不要一个人住一间卧室。虽然天气湿热,晚上也要关紧窗户。客栈酒店都有黑道背景,不可不防。战乱时期,尤其要小心。”

俊杰替邵翰铎二人也开了间房,付了一夜房资。邵翰铎笑笑,并不拒绝。邵翰铎让自己的同伴替俊杰去买火车票,俊杰巴不得,有邵翰铎二人在侧,俊杰不愿轻易离开自己的妻儿和澧兰。俊杰发现邵翰铎好像洞悉他的心意,他猜忌什么邵翰铎都知道。俊杰偶尔发现邵翰铎二人其实一夜都守在他们门外。

一路无惊无险地到香港。众人刚出尖沙咀车站,一群人力车夫就围上来抢生意。俊杰安排好车子,澧兰刚要上车,邵翰铎突然出手拉住她,“太太,这辆车子太新,没跑惯路,换一辆吧。”

车子新,没跑惯路?澧兰头一次听说这样的理由,她领会到有变故,立刻站住脚。孔妈已先上车,准备接少奶奶上来,那车夫听到邵翰铎的话拉起孔妈就跑。“孔妈!”澧兰惊叫。

“别理会!他在声东击西,他们的心思不在孔妈。”邵翰铎喝住大家阵脚,自己掩在澧兰身前。俊杰、淑君攥紧孩子们,邵翰铎的同伴护在他们身边。另外两个车夫瞬间变了脸,满是戾气,一行人周围须臾逼上来四个人。拉走孔妈的车夫兜了个圈子,见没人追他就绕回来。

“洪门兄弟们,在下上海青帮‘觉’字辈邵翰铎,杜月笙杜先生门下。”邵翰铎朗声说,刚才车夫低头时他瞥见车夫后颈上的刺青,发现遇险。

“圆明行礼、大通悟觉。”其中一个中年人讥笑道,“到你这里已经是廿四辈了,还敢来香港趟码头?”青帮自清雍正时初立,“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礼、大通悟觉”,一路传下24辈。彼时上海最高的辈分是“大”字辈,杜月笙是“悟”字辈,杜月笙的门下自然是“觉”字辈。他不是不知,他故意嘲讽邵翰铎。

邵翰铎不改颜色。“各位兄长,小弟奉命护送杜先生的亲友过境,请兄长们抬抬手放小弟过去,给杜先生个面子。”

“面子?杜月笙在上海生意做得大,佩服!不过这边,各凭本事吃饭咯。”这票生意大,有财有色,他不肯轻易放过。

“Help!Help!Help!”澧兰见邵翰铎微微向后退,知道双方没有谈妥,就要动手。她早就瞥见远处的英国巡捕,这时便大声呼救。淑君也跟着叫,洋巡捕扫了一眼,即回过身向别处,摆明了不干涉的态度。

“叫也没用,车站我们说了算。”英国巡捕早就被他们喂饱了。中年人隔着邵翰铎向澧兰笑笑,此等美人他见所未见,他念着一会儿好好受用她。“上!”几个人便扑上去。

“顾太太退后!”邵翰铎迅速从腰间抽出短刀纵身迎上去。他身上有枪,他暂时不想用,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他不愿闹出太大动静。俊杰见邵翰铎二人一时与对方难解难分,旁边有挑担的小贩匆忙避过,他抢过去夺了小贩的扁担加入打斗。“哎,我的扁担......”小贩惊呼,淑君即刻扔出一张钞票给小贩。

俊杰自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始就热爱各类体育活动,常和周翰一起击剑,在美国时更参加棒球、赛艇运动。回国后他不废锻炼,每每带领清华的足球队打比赛。他此际只恨扁担不够称手,影响他发挥。他身姿矫健,一个人敌得过洪门一个半人。

邵翰铎打斗时眼观六路,他瞥见俊杰出手,暗叹顾周翰这个妻兄不俗。他打斗间听到澧兰不停地大声呼喊,他一句也听不懂。他听青帮的弟兄们说过,陈澧兰精通英、法、德、西四种语言。

少顷,妇人、孩子们身边聚集起一帮洋人,澧兰、淑君和他们急切地说着话。几个洋人挺身加入战斗,黑帮不敢和洋人动手,怕伤及洋人性命自己承担不起。英国巡捕此刻也赶过来,洪门众人立刻落败,四散去。

“你们受伤了吗?”

邵翰铎笑着对澧兰摇头,不愧是顾周翰的妻子,相当有办法。他还感念陈澧兰担心他们的安危。

两个洋人自告奋勇陪他们一起去香港半岛酒店,澧兰和淑君与其他洋人道别。

邵翰铎虽听不懂洋话,但他一直跟在杜月笙身边,杜月笙与各路洋人打交道,不同的洋话他听得出来。到半岛酒店后邵翰铎笑着问澧兰,“顾太太,你到底会几种语言?你刚才用了几种语言呼救?”她说话向来柔声细语,难为她刚才叫出那么大的声。

“我只会英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澧兰微笑,“不过我从前在意大利和希腊旅行,要紧的话学了几句。西洋人讲究‘绅士风度’,勇于救助妇孺,所以我就用这几种语言呼救。”

聪明的女人,才貌超群!怪不得顾周翰那么珍爱她。“陈先生,好身手!”他转向陈俊杰。

“哪里,让邵先生笑话了。幸亏有邵先生、叶先生你们在,否则我一家老小现在可能遭了毒手。”俊杰后怕,冒出一身冷汗。

两日后邵翰铎在九龙公众码头送陈俊杰一家上船,他一直送到船上,特地细细检查一遍澧兰他们住的头等舱。“顾太太,我有事在身,不能远送你到昆明,一路保重!等见到顾先生时,请转告我对他的敬意,青帮上下都钦佩他的爱国之心。”他留下自己的同伴护送澧兰到海防。

“邵先生,大恩不言谢!我记在心里。日后有缘相见,邵先生永远是顾家的座上宾!”

抗战结束后,陈俊杰偶然得知恒社下属的“抗日蒙难同志救国会”曾在上海白克路邵翰铎家中设有一座秘密电台,负责与在香港的杜月笙以及重庆军统组织联系。后来电台转移到浦东高桥镇,邵翰铎继续负责对外联络。回想起邵翰铎当年的沉稳果敢,陈俊杰由衷地赞叹他是个恪守大义、笃行不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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