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江湖儿女》之前,想象过贾樟柯导演要像娄烨一样,试水转型拍商业片,一是因为贾导这次的路演宣传“轰轰烈烈”,不仅玩起了b站直播,还和当下很火的流量明星杨超越进行;二是因为片名“江湖儿女”,免不了让人想起老港片里的黑帮义气,容易让人误会是一部商业制作。然而戛纳前线观影的媒体反馈却集中在“致敬自我”几个字里。一时间,这到底是怎样一部电影,确实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贾樟柯导演的电影,在我的印象中,从2015年的《山河故人》往前算起是同一个味道,小镇青年的爱情、时代变革下的市井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平实朴素却真实的叙事风格,以及贾导从自己八十年代青春记忆里提取出的对旧人旧事的怀念,与山河故土间培养的淡淡乡愁。而他标志性的电影符号,也几乎成为奠定他个人风格的象征。比如他总是拍山西的故事、小镇里的青年,人物集中在煤矿工人、文工团和各种复杂的社会边缘人士,充满时代感的取景与人物细节;还有他的御用演员,业余演员群戏,底层人民群像与长镜头,上世纪的流行金曲,御用摄影师余力为,合作多年的国际制片人市山尚三。就像他在《江湖儿女》中表达得那样,复杂的人际关系构成了一个江湖,贾导也靠着老班底,成了贾式电影的“老江湖”。
当然,如果不熟悉贾樟柯的电影,看《江湖儿女》一定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即便这已经是他的所有电影里,最具有娱乐观赏性的一部(有影评人称之为“献给粉丝的严肃娱乐”),这依然是一部真实、平淡,几乎没有戏剧冲突的散文化的电影。但当我走进影厅,还是很诧异竟然只有个位数的观众。
贾樟柯曾经聊起过关于“第六代导演”的去向,也曾经失望于第六代导演被误解为“扛不起票房的电影人”。而在他的理解中,第六代导演意味着电影主题是围绕着中国社会底层群体展开,关注底层人群真实生活,肩负传达时代焦虑的任务。他曾说“学会将滚烫的生命和真实的自我投放在真实的作品中,是我们的电影走向未来的理由”。他的电影也是他探索生活真实面貌的感悟。这和许多爆米花电影,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寓意。
然而他过去的电影中,一直存在着很明显的,对时代认知的断层。这就好比,九零后享受着新的流行文化,追逐更新奇的文化视野,自由主义可以在现代社会接受,而比之六零、七零后,却更缺乏对新事物迅速吸收、消化的能力。越往后数,一代总是会比前一代人在视野上有着更广阔的前进。然而过去的贾导,就像一个沉湎于八十年代小人物悲喜的怀旧青年,一旦影片中的人物与21世纪以后的中国发生碰撞时,我们能看到大环境的变化,能看到人物当下的境况,却无法切实地感知他们身上真实的遭遇。
在时代更替中,他没有去充分挖掘关于小人物更多的真相,像一个纯粹的叙事者,或时代印记的记录者,在记忆中反复寻找小人物的成因,却忘记去启发观众思考:他眼中的小人物群体,和变革后的社会接洽时出现了哪些问题;尤其是对于边缘人群的生活困境,究竟是时代变革的产物,还是有很多更复杂的因素结合后的产物。
但是从《山河故人》之后,贾导开启了新的旅程,他的电影讲述方式发生了裂变:从时间跨度着手,排布出更宏观的记叙风格。在一次专访中,贾樟柯曾说过,过去年轻,没有经历过太多的起伏和时间的历练,所以没有能力也没有经验从时间的角度去理解人,但是这两年,他看人看事会从时间的角度去理解,体会随着人自身的年龄、身体以及外部环境的变化之下,人的心态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于是便有了《山河故人》的三段时间先后跨度几十年的关于男女主人公的故事。
2000年,贾樟柯导演拍过一部具有史诗气质的小人物青春片——《站台》。这部电影虽然时间跨度也很大,但并没有真正涉及到时代更迭与小人物的生活碰撞后,人对自身处境的心境变化,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怀旧之旅。《山河故人》才是他真正意义上,更具有宏观意义的,跟随时间流动的电影。但这样的电影,因为时间跨度大,叙事只能选取摘要,人物事件的取材必须非常具有代表性,其次无论是叙事还是人物的许多细节也要进行取舍和简化,因此很难做到像他以往电影那样,拥有更细微的情感变化;一旦故事取材没有代表性,叙事就会变成流水账。这些恰恰是《山河故人》的缺憾,缺乏整体性,更像是三段独立、被时空连接起来的短篇。
而继《山河故人》之后的《江湖儿女》,至少在叙事的整体性上有了很大的进步——主人公的情感线索与经历,终于和时间的推移产生了联系;而且,它从很多方面串联起了贾樟柯过去的电影记忆以及生活印记,承载着比他之前电影更丰富的信息量。当然,它也会同《山河故人》一样在取材上碎片化——甚至更碎,如果是他以往电影的影迷,可能不会太喜欢他现在的改变。然而,我却觉得这是贾樟柯的人文概念在进一步升级,只是他可能尚需寻找更能体现其思想价值的取材。因为《江湖儿女》最大的问题在于故事的虚构性与反映时代变革、人的心态变化的真实性之间,极不和谐的映射关系——取材存在太多一厢情愿的想象。
看《江湖儿女》,老粉一定有一个感触:和戛纳观影前线的反馈一样,他把过去20年拍过的电影主题又梳理了一遍。开头与《任逍遥》的主人公对应,舞女巧巧和黑帮老大斌哥是一对情侣,在巧巧身上,后续又做了一回《三峡好人》;前篇还承接着《天注定》的时代符号,巧巧父亲对村长利用煤矿发不义之财一直愤愤不平,但这正好也应对了后续剧情里谈到的“现在搞企业化”的社会变迁。但更深层次的变化,发生在斌哥和巧巧所身处的这个“江湖”之中。
贾樟柯曾经在专访里谈到过他对于“江湖”的理解,和我们这一代人所想像的老港片的黑帮火拼不太一样,是他八十年代青春记忆里无所事事的街头青年,用“情义”二字构建的底层社会关系网。在大学教育刚刚被重新提倡的年代,六零后和七零初的很大一部分人群,还在过着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生活,大家吃着国企大锅饭,以为工人就意味着一辈子的铁饭碗。当九十年代的改革浪潮逐渐深入内地,国企改革后,一大批人面临下岗,失业后有的人走出了新路,更多人只能挣扎在漫长的心态变化与时代需要的快速转变中。斌哥这个角色,原本是一个国企工人,经历了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没有找到新的出路,成了一个街头混混,凭着力量和体格,混到了黑帮老大的地位。
于是,我们能在电影里看到的黑帮江湖,是一群大老爷们在麻将馆里打麻将、唠嗑,没事再上迪厅蹦蹦迪——是会被我们这个时代认为是“没前途”的一类人。不过放到那个时代,也很难去理解什么是“有前途”,人的思想很难跟上社会需要的变化而改变。老一辈的江湖混混老去,还会有新一拨的江湖混混,斌哥这批人,很快遭到了后辈的挑衅。
在时代变化的同时,斌哥和巧巧的生活境遇发生了巨变。他们在遭遇围殴时,巧巧顾不上当时规定不得携带枪支的法律,鸣枪警告群殴斌哥的小混混。为此,她坐了五年的牢。结果出狱后,不仅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斌哥变心了,江湖也“企业化”了,人际关系网的建立不再单纯出于情义,更多是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更实际的利益需要。
斌哥和巧巧的身份,在时间的洗练中发生了有趣的互换。坐牢前的巧巧说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出狱后,却彻底成了个跑江湖的。影片中,特地选取了她在奉节寻找斌哥时,跑江湖的一些片段,蹭别人的婚宴、骗钱,还戏弄了一个想和她“路边野合”的摩托司机。斌哥则在努力跟随时代变化的需要,抛弃了过去混江湖的那一套,开发三峡水电站项目,和“大学生”搞企业化。当然他在意的和当黑帮老大时的东西一样,地位、金钱、男人的尊严等。而巧巧,像个还活在旧有社会价值观中的人,实则是为坐过牢的经历所限和为生计所迫。
贾樟柯在构思巧巧的人物概念上,有了比《山河故人》更完整细致的女性理解。他认为,男性更容易在乎成就、功名利禄,女性虽然也在意这些,但是她们更容易从情感、时间、家庭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所以电影的结局,巧巧和斌哥形成了逆向发展的双线走向。斌哥最终中风落魄,巧巧却依然有情有义——虽然她也有道德瑕疵,也是个江湖骗子。
电影的时间跨度从2001年到2018年,整整17年的时间。遗憾的是,电影的时间变化并不是那么明显,最后一截回到山西的故事,整段坍塌。这已经是贾樟柯的通病。时光对他来说好像停留在2007年以前。2018年的大同,和《站台》时期的汾阳很像,与影片开头的大同相比也没什么太大变化,麻将馆也还是那个样,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没看到任何提高,衣食住行一成不变,还是2001年的样子。这完全跟不上时代变化了。说了半天人心不古、世道变迁,贾导只停留在对传统人情社会的凭吊和怀古中,说着旧人旧事的种种遗憾,却绝口不提时代好的变化,人的生存处境上好的变化。虽然他表达了时代与底层人民的转变都不容易,却没有真正地看到新时代往上走的一面。
再者说巧巧,既然已经成了“巧巧姐”,为什么还带着年轻时的含蓄?时光只是改变了她的心理认知,却没有改变她的行为模式吗?我以为能看到一个更加社会化的、八面玲珑的剽悍女子。
还有一个很遗憾的地方,首先电影似乎为了便于观众理解,做了简化的商业性处理,摈弃了贾导一贯遵从的真实性原则——整个故事太像编的了。像斌哥被小混混群殴,巧巧开枪的这段,充满了老港片似的想象;而故事的最后,斌哥回大同与巧巧重逢,更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失去了金钱、地位、健康,又抛弃过巧巧的斌哥,为什么会想回大同?毕竟他被设定成是一个很看重老大尊严的人物形象。
话说回来,因为电影涉及21世纪初的记忆,现在不可能再看到2006年的三峡风光,三峡两岸人民的起居日常。因此贾樟柯在这部电影中,剪辑了很多他过去拍过的镜头作为年代补充。部分镜头像纪录片片段一样,有着完全不同的质感。看着很伤感。两岸城市被水淹没,当时的风景再也看不到。巧巧回望岸边正在吃饭的人群,就像是贾樟柯在回望着自己过去的电影时光。
巧巧去奉节找斌哥,路经三峡,又坐火车去新疆的这一段,几乎承载了贾樟柯对底层人民最深切的人文关怀,而且是一个从电影开头开始营造,然后步步升级的过程。当巧巧和斌哥看着大同的火山群时,说着“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因为经过了高温的燃烧”,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各自的结局。那一刻,贾樟柯注视的不仅仅是他镜头中虚构的男女主人公。他们——甚至我们所有人,就是贾导在电影里提到的“火山灰”——这里引用他采访中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时间的炮灰”,一旦时间过去我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人连名字都留不下来。但这就是我们活过的证据,这也是电影的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纯净的白)的含义。至此,他给自己的所有电影、全部的社会思考都找到了时空上的意义。
那个巧巧在新疆克拉玛依的星空下看到的UFO,在我们这里是超现实的假想,在电影里,却是巧巧在遭遇各种欺骗和失望后,来自宇宙的最大慰藉。当她孤独地站在璀璨的星空下,时间凝滞在那一刻,她看到了其他人都没有看见过的东西——至少,这时还有一颗UFO陪伴过她。多么有趣又哀伤的慰藉。
不过,贾导为了这一部电影,可是充分挖掘了自己的娱乐细胞和调皮可爱的一面,抖了不少包袱,就看观众能不能接到。上b站直播应该多来几次,和年轻一代多多交流。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在电影里玩“坟头蹦迪”,还偷偷地自我调侃——“老贾你弄什么呢,拍什么呢”?也是非常可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