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乡土小说(乡土小说楞三)(1)

乡土小说:楞三

文:瑜儿

楞三这辈子,活得说得上热闹,以至于那个锃亮的秃顶成了一个标志。即使在多年以后,他早消停了,不在街面上混,还是有很多人对他印象深刻。  

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推着自行车在街上叫卖一笼煮熟的玉米,楞三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破衣烂裳光脚片子冲我喊:“停下停下,给老子吃几个!”我还在发懵,他已经一手两三个玉米大吃大嚼起来。四五只玉米就是两元多钱,当年的两元多钱,我要推车转过好几个巷子,细猫叫得喊多少声才能赚到啊?可是我不敢吭声,楞三的身板强壮肥胖,脑后的横肉起码三道梁。我赶紧推车躲开,走了十几步远我回头一看,楞三已经啃完了玉米。又去纠缠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了。  

这样的情景,我绝不止一次碰到,楞三就是这街上的小小一霸。但很奇怪,他不抢钱不抢货,只抢可以吃的东西。早晨随便往哪个小摊一坐,吃完抹嘴就走。中午大摇大摆进食堂,两大碗下肚起身就离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如此,街面上的摊子食堂都给吃遍了。他很少动手打人,除了抢你的你不给,瞪大眼珠子或抡胳膊吓唬吓唬你,其余的都还规矩。所以人们慢慢也习惯了,对于楞三,偶尔还会逗几句。  

“哎。楞三,今天又谁家混了?饱了没?”  

“饱了。”楞三说的话很简单,通常只有几个字。  

“楞三,还吃肉夹馍不?”  

“吃!”楞三再没啥爱好,除了吃。  

“那你敢打他耳光不,敢打我就给你买馍!”说话的是个街皮二流子,指着路旁一个卖菜的老汉,话音未落,楞三已经跳上前去,啪的给了老汉一耳光。老汉被打懵了,楞三早又跳回来伸手要馍。二流子也不打绊子,就在旁边的小店夹了个馍。楞三接过几口就报销了。那个卖菜的老汉气的也不敢吱声,旁边一个好事地指着二流子说:“你敢打他我给你买两馍”还没等二流子回过神身上早挨了两拳,楞三又挣了两个馍。他把馍仔细地包进烂衣服,准备半夜饿了吃,他才不管那几个已经打起来的街皮。这些事他早习惯了,为了吃他甚至愿意自己打自己供人取乐,反正他皮糙肉厚经得起。  

楞三是个二球货,楞三是个神经病,楞三是个瓜怂,是个害货……镇上的人背后地里都这么骂他,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楞三照样混在大街小巷自由自在。高兴了光着上身跑大街上吓唬小女娃,不高兴就睡觉,睡起吃,吃饱了柴堆上晒太阳。  

“楞三,你也不想你婆娘啊?”  

“不想!”  

“楞三,你老也不回去看看,小心你婆娘跟人跑了给你戴绿帽子啊!哈哈!”开玩笑的人呲着一口黄板牙,表情猥亵。  

“不回去!”楞三在地上捡起一块土,肥胖的手指轻轻一捏便捏成粉碎。  

“狗日的给我下老鼠药哩。”他眨眨小眼睛,极为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他把手往烂裤子上胡乱一抹,起身捞起干活的工具,去给主家掏茅粪。这个时候的楞三,已经不仅仅顾肚子,而是一天可以赚到十几块钱了。不知何时,楞三已经不白吃白喝了,掏茅粪,打杂,收拾旧物件,不知是谁最开始的提议,楞三居然就很愿意去干,他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主家吩咐的事情做得又快又好,慢慢的请他干活的人就越来越多,在这个小镇,楞三正埋头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计。赚饱了自己的肚子,还攒起几个零花钱。他已经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麻烦,而成了最受欢迎的打杂的小工。  

有了几个小钱的楞三做出了个让人不解的举动,他把全镇的残疾人,要饭的叫花子,流浪汉之类靠人施舍的社会闲杂人召集到一起,管饭但也要跟他一起干活。不过几年之间,这个怪异的团体就迅速壮大起来,他们时常浩浩荡荡穿过街道,去给人干活挣钱。楞三在最前面一辆架子车上端坐,让一个瘦小的哑巴吃力地拉着,光着肥胖的上身,俨然一个脑满肠肥的皇帝。路上行人避之不及,几个捣蛋孩子跟着跑前跑后的瞎起哄,“楞三来了!楞三来了!”有个胆大地指着哑巴哈哈大笑,这时楞三就从架子车上跳下来,“啪啪”两耳光,揍倒那个大笑得人,再呵斥哑巴把架子车拉过来,他在重新盘腿坐上。  

一个傍晚,楞三的老婆在街上寻到了他,他正领着哑巴给几家人出茅粪,恶臭熏得她后退了好几步。他老婆是个跛子,行动不便一瘸一拐,她厌恶地看着楞三,像看一堆没用的茅粪,口气是对楞三可是眼睛却早斜到天上去了。  

“人家给娃说了个媳妇,要两千块礼钱,三天时间。”还没等楞三反应过来,他老婆已经一瘸一拐离开了,对话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楞三停住了手里的活计,歪着头瞅着老婆的背影,表情有些呆,半天半天,只听“扑通”一声,粪瓢掉进了粪桶里。  

三天后,楞三终于踏进了阔别十年的家门,为了这次会面,楞三特意穿上他最干净最浑全的一件小褂子。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自然,他不停地停下来拽拽衣裳掸掸土,生怕弄脏了。家对他已经很陌生了,快倒塌的土墙,屋子里陌生的摆设,冷冷的跛子老婆。比他高半头的儿子抖着手给他端过一条小板凳,他没坐,背着双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又像模像样地点点头。转到儿子身边时,他停下来了,天热,光亮的脑门不停地往外冒汗。他吭哧半天从兜里掏出汗津津的一沓钱来。  

“两千块!”他咽了咽唾沫,把钱放到桌上。跛子一瘸一拐地过来,一边捞起钱,一边抽出一张最大面额的纸,放到阳光下照着。  

“走了。”楞三扭头就出了院门,儿子在后面追,连连喊了几声“爸”,跛子撵过来,“啪”一声关上了前门,转身就进里屋数钱去了。只留下楞三胖乎乎的邋遢儿子,站在大太阳下晒着,呆瓜一般。  

新媳妇进门那天,楞三也被叫回来喝了一杯茶,村里人都劝说跛子让楞三回来,娃都娶媳妇了,老这么分着让人笑话。跛子撇着嘴却没言语。而是上下打量着楞三,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楞三坐立不安。他慌忙从沙发上起来,蹲倒灶下去烧火,一边填柴一边偷看自己老婆。惹得村里人哈哈大笑,吃饭的时候,有人打趣问:“楞三,不怕给你下老鼠药啦?”  

楞三慌慌得摆着手说:“没有没有,胡说八道哩。”低头只是个吃。只留一个光脑门在太阳底下铮亮耀眼,众人就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年的楞三已经老了,满口的牙掉了好几颗,虽然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子力气,但脾气却明显地变得软多了。跛子婆娘终于给他收拾了间小破屋,准备他搬回来住,但条件是每天白天必须出去给人干活,晚上回来交账。于是楞三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但是没了钱管吃管喝,他领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瘦小的老哑巴跟着他。哑巴是个弃儿,由于身有残疾又长得丑陋,从小就被爹妈遗弃四处流浪,直到某一天讨饭的时候遇到楞三,这才固定吃上饱饭。哑巴很忠。每回干活回来,都要把楞三拉在架子车上拉回来,楞三睡屋里,哑巴就靠在门外的玉米杆堆窝一夜。天明再一起出发。  

孙子两岁那年,楞三的牙终于掉光了,哑巴已经在半年前得病死去了。哑巴得的并不是大病,可是没钱医治给耽误了,楞三蛮牛一样拉着架子车飞奔到医院,哑巴被安置在破凳子上吊了两瓶水。他的头发早就成了茅草窝。难看的五官已经看不出痛苦。身体萎缩得简直成了孩童。楞三的大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医生,医生却只是摇摇头,再摇摇头。  

吊完水的当晚,哑巴缩在柴堆里咳到半夜,天明已经死得僵硬了。楞三居然哭得很伤心,哇哇的,像死了亲爹一样。  

哑巴死后,楞三明显地变了个人,行动迟缓了,不爱言语了也不愿再出门给人干活了。跛子老婆跟媳妇经常指着鼻子骂他。这年他已经六十多了,跛子老婆买了几只羊,于是每日黄昏人们都能在渠岸边看到楞三挎着草笼在放羊,有人经过,他就会抬起肥胖的脑袋跟人打招呼。  

“吃了?”  

“吃了!”来人答。  

“吃了?”  

“给你说了,吃了吃了!”人们不耐烦地回答着。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楞三愣愣的自言自语,来人早已远去。  

我是在一个黄昏碰到楞三的,他穿着那件脏兮兮的永远穿不烂的蓝色中山服,破烂的板鞋已经有了两个洞,光亮的脑门渗着汗珠。我停下车招呼他。  

“三叔,你放羊哩?”楞三在我婆家这,算是我堂叔。所以我这么招呼他。  

楞三缓缓转过肥胖的脑袋,半天才蹦出一句:“吃了?”  

“我吃了饭了,三叔你吃了不?”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他呆呆的喃喃自语着,又缓缓扭过头去了半天不再出一言。  

我重新跨上车子准备离开,谁知他又猛的转过脑袋说:“我死了,有人埋吧?”  

我愣了,半天接不上,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又紧问:“我死了,有人埋吧?”我赶紧说,“有人埋有人埋,三叔,有人埋。”  

“有人埋就好,有人埋就好。”他仿佛高兴了,脸上的肥肉激动地抖着,小眼睛眨巴眨巴又问一句“吃了吧?”  

我哭笑不得的扭动车把,车子缓缓前行了一段,我扭头回望,夕阳下,羊儿围拢低头啃草,楞三盘腿坐着,歪着头仿佛在研究夕阳,落日凝固了他的身影。远看,就像一座无生命的石头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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