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丘鸦鸦
公元808年,暴雪漫天的冬日,一支军队在西域无人之地缓缓前行。
他们行军速度并不快,肃穆、齐整,一步一个深印。
仔细看去,会发现这支队伍中的绝大多数士兵,竟然都是满头白发!
并非是白雪皑皑将他们的须发染白,而是——这支队伍竟然是由花甲古稀的老人组成的!
大唐初年实行府兵制,征发20~59岁的男子当兵,玄宗以后,改府兵为募兵,军队中便都是青壮年为主。
如今这支队伍,恐怕平均年龄都过70了吧?
怎么回事?
01
故事要从大唐王朝最慷慨悲壮的安史之乱说起。
中原遭受重创,潼关失守,皇帝出逃,唐王朝风雨飘摇,太子李亨急招回边关各地军队回援,动乱虽平,但唐室从此衰微,再难有昔年西域万邦来朝的辉煌。
作为唐朝宿敌的吐蕃,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安禄山乱兵一起,吐蕃便倾举国之兵,从雪域高原上奔腾而下,尽得陇右、河西走廊。
大动乱总涌现大英雄,名将郭子仪便是其中之一,他计退吐蕃,二复长安;说服回纥,再败吐蕃;威服叛将,平定河东,史书称他“再造王室”,“以身为天下安危者二十年”。
俗话说,将门出虎子,郭氏一族,子孙数代都是铮铮男儿、铁血将才,为保卫唐室安危立下不世之功。
漫行于茫茫荒野之上,这支白发军队的主帅,正是郭子仪之侄郭昕。
郭昕刚刚来到安西都护府时,动乱还没有开始,他还是一个热血青年,自幼受到家风影响,一心报效国家,打上两场漂亮的胜仗,为祖国开疆拓土,立万世基业。
安西都护府,是一个充满了荣耀之魂的地方,它是大唐帝国最西边的土地,千百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中原王朝能将利剑插到这么远的地方。
它是大唐繁荣与强大的象征,威慑着西域四百多个国家,连遥远的大秦(见注1)与安息,都对这里毕恭毕敬,先人远征至此,甚至还跨过葱岭与阿拉伯帝国一争高下。
注1:大秦是古代中国对罗马帝国及近东地区的称呼。随着公元前2世纪末丝绸之路的开通,东西方文明交流逐渐加速,而罗马正位于贸易路线上的终点,当时的中国把它命名为“大秦”。《后汉书·西域传》对此有所记载。
02
安史之乱起后,大量安西都护府的士兵被调往中原,郭昕奉命留下坚守,成了两万余名留守边关士兵的一员。
那个时候,他还有些忿忿不平:家乡战乱四起,他却不能回去打仗!
他向往风云际会的传奇,却从来没有想过,战争竟会如此残酷,也没有想到,边关的仗比中原更艰苦百倍。
一批又一批的安西精兵受到太子李亨诏书,被调往中原支援,却一个个有去无回。
边关驻军内调,虽解了安史之乱的燃眉大急,却也使得边防空虚。
吐蕃趁火打劫,大军长驱直入,意图犯我边陲。
郭昕立刻振奋精神,领兵迎敌,无奈寡不敌众,吐蕃大军绕过安西都护府,直接取了河西走廊!
在吐蕃的步步蚕食下,西域诸国归附,只剩下安西四镇与北庭两地,还在唐军的掌控之下。
中原忙于内乱,根本无暇驰援,安西竟然从此被切断与中原的联系,成了境外孤悬的一块飞地!
史书上,对这一节一笔带过,西域就这么丢了,新即位的皇帝自顾不暇,根本无力也无心再去夺回西域。
但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郭昕和他的两万安西军自始至终的坚守!
1909年,新和县通古斯巴西古城出土的《杨三娘借钱契约》尤为完整珍贵,所落款日期为“唐大历十六年”(公元781年)。
唐大历十六年(公元781年)实际上是建中二年,因安西与内地完全隔绝,不知道唐朝年号已于公元780年改为“建中”,仍袭用大历年号。这被记“错”了的时间向人们述说的是,当时安西守军对祖国的一片耿耿忠心。
03
我们无从得知,郭昕和他的士兵们是怎样在强敌环伺的孤地上坚持下来的。
边关的风那样烈、那样猛,却无法吹来家乡的消息。
吐蕃一直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未放弃过对安西军的劝降,而郭昕,用军人的铁血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吐蕃的试探性进攻。
他一边等待援军,一边联络回鹘,努力抗蕃。
他一次又一次派出使者,想要打探唐朝的消息,想要告诉长安的皇帝:安西还没有失守,这里仍然属于李唐王朝!
可是,吐蕃顽固地占据了河西走廊,多少次假扮流民、改头换面,使者都没能突破那道壁垒。
直到公元763年,安史之乱爆发整整8年之后,安西使者才终于来到长安。
唐代宗这才知道,这片被他们所抛弃的土地上,竟然还有唐朝的军队在坚守!
我们的将士都还活着,我们没有战死也没有投降,整个安西依然在我们手上,没有丢失!
史书记载,安西使者到来时,皇帝与大臣在朝堂上哭成了一片。
可天子之泪,却没法传到安西。
郭昕日复一日地焦急等待着,他不知道自己的使者有没有走过玉门关,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家乡如今是属于安禄山呢,还是依然属于李唐?
公元772年,唐王朝的第一批使者终于来到了安西,大家这才知道,李唐王室仍在、宗庙家国仍在!
可郭昕,这位在数年风沙中从未露出过一分软弱的铁血郡王,却落下一行清泪。
少小离家、出征十数载,双亲都已不在,他从此与父母天人永隔,却迟了数年才得知消息,不能尽孝!
致敬!
04
朝堂使者虽来了,却没有带来一个援军。
使臣告诉郭昕,朝廷如今不比从前,皇上处境艰难,不仅如今没法有援军来,以后也不会再派援军了!
“圣上这是放弃了西域吗?”郭昕哀声问道。
那使者却说:“大唐山河,每一寸都不可被放弃!只是时局如此,圣上只要将军坚守罢了!”
郭昕仰天大笑,喝道:“好!大唐疆土,吾等只守得一日便是一日了!”
公元787年,著名高僧悟空(没错,就是西游记孙悟空的原型)从天竺取经回国,路经西域,过疏勒镇、到龟兹,见到了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昕。
公元790年,悟空回到长安,带回了安西四镇依然牢牢掌握在唐军手中的消息。
这是唐朝政府最后一次听到安西军的消息。
公元791年,北庭都护府被吐蕃攻陷,之后又被回鹘占领,安西四镇更加成为孤岛,风雨飘摇。
吐蕃乘胜追击,进攻安西重镇龟兹,郭昕全力周旋,终破敌军,让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再延长了数年。
想当年,安史之乱爆发时,这里有数万精兵、意气风发,如今三四十年过去了,昔年的热血青年已成了古稀老人,三军将士皆白头,多少人没有死于血腥战场,而是衰败于岁月。
面对广袤的西域,他们还能再守多久?
一开始,主帅告诉他们: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援军就会来的。
如今,他们坚持了几十年,援军还会来吗?
或许,“援军会来的”,这几个字眼,早就成了空荡荡的谎言,可若没有这个谎言,他们又如何再守?
他们不知道建中只用了4年(780年正月—783年十二月)
他们在这里守过了无数个寒冬。
公元808年的那个冬天,雪格外大。
吐蕃军将他们从夏天围困到冬天,早已弹尽粮绝。
郭昕满目凄然地望向四周,白,一望无垠的白。
雪是白的,将士们的须发皆白,连心也是苍白的。
或许,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他们都老了,很多人已经抬不起弩,连这层薄薄的盔甲都嫌沉重;颤颤巍巍,城门下的喊杀声都因耳背已经听不真切。
副将满脸是血,对着郭昕高喊:“将军,今年援军会来吗?”
郭昕忽然笑了:“会来的。”
在今天新疆阿克苏和库车等地,出土的当年郭昕铸造的大唐建中钱。小小钱币,却缩影了一千多年前,万千白发老兵,浴血护国的怆然身影!
年年如此,这句话早已没有人信,可是若不如此说,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漫天的喊杀声里,城门破了,年轻力壮的吐蕃军冲了进来,登上了城头。
从城头坠落一朵又一朵的花,在雪地上染出一片又一片的殷红。
至此,他们已在这片土地上坚守了整整53年。
浴血肉搏、壮烈殉难、无一投降。
他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回家,但头上却已开满了无名的野花。
孤军守绝境,将士皆白头。 英雄埋骨地,过客式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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