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逢庚子，天道悖同；九州罹疫，南国溺洪；美敌眈视，炎胞同仇。国之不幸已然忧痛于心，不期家中亦逢悲恸之事，季夏廿八日，外祖父溘然而去，举家泣号。哀我祖考，一世辛劳，育女及孙，恩比山高，今既为别，恩再难报，乃撰草文，聊以相悼。
外祖父公，生于甲戍季冬，卒于庚子季夏，享年八十有六。
外祖身出寒门，自幼随母改嫁，吾不知其桑梓，尝闻外祖母言或为三河皇庄人氏。幼孤，失怙无恃，仅与祖母，相依成命，一生艰辛，命途多舛，无以糊口，遂习庖厨之艺。待及弱冠，连理祖妣，生女有三，吾母即为次女。时世多艰，贫无所养，乃戮其力，夙兴夜寐，终日劳作，力建房舍，得庇风雨，大恩厚德，子孙共戴。
外祖非仅精于庖厨，且通音律，奚琴大鼓，一乡遐迩。所奏奚琴，音可绕梁，早年冀省评剧团欲聘为琴师，虑及三女尚幼，且外祖母常年患病，不宜离家，遂辞之。所击大鼓，声震寰宇，忆吾年幼时，每逢上元佳节，各乡自演曲目，共赴庙会献艺，则外祖必任鼓师，双人持抬之牛皮大鼓，槌粗如面杖，外祖居其间，挺身注目，精神备足，两臂起处，槌落如雨，声若骤雷，百里可闻。吾幼时尝于人群中观望之，但见外祖虽连奏晌余，犹气定神足，正气肃然，心颇钦之，当日之情形，虽所隔日久，犹憬然赴目。
吾母婚后未离双亲，故吾与家姊自呱呱坠地，即有外祖父在侧，悉心养育，饮食起居，关怀备至。每尽庖厨之技，以快吾姊弟朵颐，经年如是，未因序繁而致三餐不精，未因肉贵而稍减鸡豚之荤。尝闻外祖母言，吾幼时身弱多命，尚在襁褓之时，某日患病，需输以药液，然吾血管微细，又逢护士尚在实习，数刺未及血管，祖观之而涕下，怒斥护士，乃换一手熟者，遂成。此种呵护，不甚枚举。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吾一日未亡，一日难忘。
待吾略长，祖始传授为人之道。常对吾耳提面命，一曰居家需勤勉俭朴，二曰为人需行止端正，三曰处世需与人为善，此三则乃吾心中之家风也。祖性暴烈，威且严也。吾幼时戌时必眠，卯时必起，稍有违逆，祖辄怒，痛骂之。或于学堂之中，仿效顽劣之徒秽语口禅，及归家，祖闻之训曰，汝即为人，作禽兽语耶？此后，污秽之语始戒尔。又有逢暑假，于家中百无聊赖之际，常喜用燃香点烫玄驹，燃香所及，玄驹烙亡，如今忆之，残忍至极，然当时不觉也。祖见之，谓吾曰，蝼蚁虽小，亦为一命，万物有灵，不得妄伤。此后，方知爱惜众生性命，或胎生、或卵生，概不侵犯。吾生卅载，祖训颇多，然能遵而改之者，十之一二矣。论至如今，弊病犹多，气浮心躁，律己不苛，愧对祖之教诲。
吾大学肄业，既入公门，时祖已年迈，修桥筑路之业，背井离家之事，慨叹经年，吾北出塞北，南达岭南，常相隔千里，逢年一见而已，偶通电话，彼常默然，然挂念之情，尤能感知，常问曰，所居之室寒热否？所食之餐合味否？吾常言欢而落泪也。至近年，祖日渐消瘦，精神益不如前，去岁就医，其肺已有病灶，岁末吾远调齐鲁，因事务繁多，已半年未归，不期此次得返，已成永别。吾在齐鲁之日，常念还家之时，当侍祖沐浴，以尽孝道，然天不留情，时不待人，此次为别，再无见期。
呜呼哀哉，纸灰飞扬，秋雨涟涟，忆念弥长。祖烹之肴，味犹在舌；祖之音容，耳目未舍；祖之关怀，臆中尚温。旧事填膺，实不能亦不敢忘怀。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祖之于我，何其劬劳，大恩厚德，再难为报，当只盼修炼自身，珍惜余生，不负祖之养育教诲。
自此虽阴阳两隔，然缘有尽而情不可终。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庚子年七月初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