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判一位作家,大多数人是站在时间轴的尾端,讨论其在文学史上的高度,如“人民的艺术家”“当代文学巨匠”。但深入“认识”一位作家,需要投入更多心力:阅读他的作品,观摩他的手稿,钻研他的思想,有机会的话,再踏入他住过的房间,从生活轨迹中窥探到某些只能“神交”的秘密。
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时间和精力跨越千里去追寻作家的足迹,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在进入故居后对每个细节心领神会。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了“回到文学现场,云游大家故居”现场直播。老舍写下《茶馆》的丹柿小院、沈从文的出生地湘西凤凰古城、萧红儿时追寻自由的北疆呼兰、上海武康路上巴金写作的花园……文学大家们的故居不再仅仅是旅行地图上的标识符,而是在专家讲解下变得生动可感。
当作家一生的行动轨迹被专家“嵌入”故居的每个特定地点,作品中的经典故事与真实场景“云端重合”,令人不禁好奇:作家和他的文字,究竟是如何生长于他曾居住的屋子里?
云游老舍故居的主讲人何婷,是北京老舍纪念馆资深馆员,2005年起在馆内工作至今。进入故居后,穿过影壁便能看见两棵高大的树,何婷指导着第一视角的直播镜头:“我们能不能转个圈,环绕着看一下。”
1953年,老舍夫妇亲手种下了这两棵柿子树,每到10月,薄皮的小圆柿子缀满枝头,红彤彤的很好看。“因为有这两棵柿子树,老舍夫人给这个院子起名字叫‘丹柿小院’。”讲到这儿,何婷笑着补充:“丹是红色的那个‘丹’。我以前讲的时候有小孩问我,有两棵柿子树,为什么叫‘单柿小院’不叫‘双柿小院’?所以我每次都要加一句解释。”
位于北京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的丹柿小院,是老舍先生上世纪50年代自美国回来后长期生活写作的地方,《龙须沟》写于此,《正红旗下》写于此。展厅里,何婷就着展览细数了老舍的一生:出身贫寒,幼年丧父,依靠母亲给别人洗衣服来维持生活。老舍跟在母亲后面养成了很多良好品行:勤劳、讲秩序、爱干净、爱花。
门房、客厅、书房、厢房……随着专家的镜头,老舍一家生活过的影子在故居的每个角落闪现。主院里五彩木制的小影壁,保留着老舍夫人胡絜青每年春节写上的福字,“福”字的右边很像一个“多”,意为“多福”, 祈求一家人幸福健康。客厅的西墙上,原本不曾装修的斑驳痕迹被看作天然的山水画,老舍会时不时挂上珍藏的国画,让它成为一面流动的收藏展示墙。
老舍的客厅接待了很多重要来客,也接待了街坊领居、花匠和牛奶工。在老舍先生的朋友圈里,从未划分过三六九等,都能一起谈笑风生。何婷说:“这时候老舍经常跟医务工作者闲谈,和工人业余演员在一起,他还专门写了一本书——《和工人同志们谈写作》。”
对作家来说,书房就是战斗的阵地。老舍选择了故居中最僻静的屋子作为书房,但书房采光不好,只有上午的时间阳光才能照进来。老舍的生活非常规律简单:6点多起床,起床之后先打一套拳;饭后在书桌上写作,每天必写2000到3000字不间断;12点吃午饭,下午出门处理公务;6点吃晚饭,饭后聊聊天看看书,10点就睡了。
在书房的书桌上,老舍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完成了1950年之后的所有作品,其中的代表作,便是《茶馆》和《龙须沟》。
在小院里,老舍爱花,菊花最多的时候养过100多种,他在《养花》中写:“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他将院里的大鱼缸移在树下,上面栽花下面养金鱼。他养猫,一边叼着烟,一边抱着小猫,花丛中屋顶上总能出现猫咪的身影。
何婷说:“我们曾半开玩笑说,喜欢到老舍纪念馆来的人都是还在读书的人,为什么?要么他还在学校里读书,老师要求他来的;要么就是他自己很喜欢读书,喜欢老舍,所以他来。我们很希望等到一切恢复正常后,观众朋友们可以到我们的展厅来,和我们一起走近老舍先生。”
如果说丹柿小院承载着老舍先生后期作品的记忆,推开萧红故居的大门,便能看到萧红个人独特气质与作品风貌的起点。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1911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始建于清咸丰年间的萧红故居,是萧红同族曾祖辈在呼兰置办的家产,萧红在此出生,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
《呼兰河传》中的故事一一铺陈开,被文字记录下的光阴也渐渐晕染到场景里。顺着《呼兰河传》的轨迹,黑龙江省萧红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章海宁带着观众,慢慢走过作品里的地点:让萧红母亲操劳病倒的东厢房、萧红出生的正房、童年时与祖父嬉闹的后花园、西院里的粮仓和磨坊……
行走间,萧红何以成为后来的萧红,故居里藏着的答案在被一点点揭开。
镜头下,正房里的土炕规格依旧按照萧红出生时的模样布置。童年时期的萧红非常调皮,掏家雀偷鸡蛋,被母亲追着打时,萧红就“蹭蹭蹭”爬上院子里的树。很多作品里,当萧红回忆到她母亲的时候,都流露出被打的恐惧感。
“可惜在萧红9岁那一年,母亲就去世了,这也造成萧红和亲人之间的隔膜,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跟她一起说话。”章海宁说,“虽然母亲很严厉,但是母亲还是很爱萧红的,这也造成萧红后来跟外人交往过程中会出现很多萧红独有的现象。”
作为家里“地位最低的两个人”,萧红与祖父张维祯一起居住在西边的厢房。祖父喜欢背诵唐诗宋词,萧红童年的启蒙教育便由祖父来完成。每天早上醒来以后,祖父便在铺炕上领着萧红背诗,萧红非常喜欢背诵杜甫的《绝句》。“她为什么喜欢背诵这首诗?萧红自己说,‘两个黄鹂鸣翠柳’,黄鹂是能吃的‘黄水梨’,背这首诗的时候自己就馋了,口水要往下流。”章海宁说,“这就说明孩子们的那种童趣,她特别喜欢”。
萧红的祖父并不因为孙女胡乱解释这些诗歌去呵斥或者打断她,而是面带微笑看着她。在祖父的陪伴下,萧红背诗的兴趣越来越浓。茅盾先生曾评价萧红的《呼兰河传》:“它是一篇叙事诗,一片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后人把萧红的作品称为“诗化的小说”,或许,这得益于萧红早年在故居的床铺上跟着祖父背唐诗。
章海宁说:“萧红一提起祖父,就觉得是祖父给她所有的爱、憧憬与希望,所以萧红每每回忆她祖父时,都是带着温馨的笔触。”
偷吃蜜枣的储藏室、屋顶能长出蘑菇的粉房、后院里的榆树和樱桃树......镜头一一对准这些角落,时光也倒流回去,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幼年萧红从院前跑过,准备把鸭子往西院的井里赶;又仿佛再下一秒就能看到冯歪嘴子的孩子住在草房里,一笑露出了一排小白牙。章海宁评价:“萧红相对而言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作家。很多作品没有光明的尾巴,也有很多人批评她。《呼兰河传》最后一章给我们一个光明的尾巴,这在萧红其他作品当中是不多见的。”
在《呼兰河传》里,萧红笔下的后花园,天空很高很蓝。但在观众“云游”故居时,看到镜头里的天空是阴阴的,拍一拍土墙,土墙有回声,仿佛在说话。“在后花园里重读萧红关于后花园的文字,我们感受到萧红写后花园时绝不是写一个菜园这么简单,而是在说人怎么获得超越生命的那种自由,萧红一生特别渴望自由。”
章海宁回忆,很多读者千里迢迢来到萧红故居,来到后花园,就是来寻找那种给她生命自由空间的地方。“萧红在《呼兰河传》用极短的笔墨写尽人间苍凉的过程。所以萧红在后花园里面,不仅仅是表达快乐的童年的故事,也写尽了萧红对于人生的思考”。
阅读通常是个人活动,而“云游”作家故居,提供了一个相聚与分享的线上“栖居所”。未来的时间里,镜头还将跨越山川与河流,看一看朱自清的扬州“三合院”、杜甫的草堂、茅盾出生的乌镇水乡……顺着专家的“云游”导览,作家仿佛邀请读者进行一次次灵魂相遇——在他们曾生活的地方,以及他们的书里。
作者:余冰玥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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