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清晨6时,江西南昌青山湖区万村,天已蒙蒙亮,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最近卷入舆论漩涡的“豫章书院”坐落于此。书院被约2米高的围墙围起,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入口处有警卫室和电动铁门。有生面孔靠近,警卫室就会有人出来,警惕地询问来意。
近日,有人在网上爆料称豫章书院对学生有关小黑屋、罚戒尺、打“龙鞭”等行为,随着媒体深入采访,不断有书院前工作人员、学生出面讲述书院高墙内的种种“黑幕”。豫章书院负责人——“山长”吴军豹也被舆论口诛笔伐。
对此,南昌市青山湖区多部门联合调查后回应,网帖反映的问题部分存在,书院确实有罚站、打戒尺、打龙鞭等行为和相关制度。对此,已责成区教科体局对该校教育机构进行处罚,对相关责任人进行追责。
11月2日,吴军豹在微信群回应称:豫章书院修身学校已“主动申请停办,待政府部门批准后,由家校沟通对在校生逐步分流”。南昌青山湖区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11月7日告诉澎湃新闻,目前已经注销豫章书院办学资格。根据有关规定,责令其在一个月内妥善安置在校学生和老师。
11月7日下午,豫章书院大门处,陆续有学生被家长接走。 澎湃新闻记者 胡芮默 图
“每天都在上演宫心计”
和其他被父母送来豫章书院的“坏孩子”不一样,今年15岁的柯艾(化名)因为性格内向在2016年年初来到豫章书院,呆了4个多月。他和父母在网上看了豫章书院的介绍,以为就是一所进行心理辅导的学校。“下飞机就有学校派人来接,他们会尽量把我跟父母分开。”到学校后,柯艾直接被带到“小黑屋”关了7天(即“烦闷解脱室”)。他随即意识到,这是常被媒体报道的戒网瘾的地方。
对此,豫章书院官方解释称,这是“森田疗法”。
柯艾坦言,自己平时在书院不犯错、不闯祸,挨的戒尺很少。但他仍想寻机逃离豫章书院,并因此挨了龙鞭。一次,他和一个同乡约好晚上一起逃跑。“我们观察过,要逃出书院要过三道‘关’,第一道是宿舍铁门,第二道是宿舍外的第二层门,最后是围墙。”但他们在尝试穿过第二道门时被教官发现,最后被校长任伟强抽了10下龙鞭。忆及此事,柯艾仍有恨意。
来自浙江的张雯(化名)2014年3月进入豫章书院,次年8月离开,自称算是“元老”。“说来尴尬,可能我是唯一一个自愿到豫章书院的学生。”张雯告诉澎湃新闻,彼时自己14岁,不愿上学,看到豫章书院网站介绍的国学课程,“挺喜欢”,又是全托性质,有安全保障,于是打电话简单咨询了一下,就由父母开车将她送到了南昌。
“在校园参观时,就感觉同学之间相处挺和睦,而且课余生活丰富,弹古筝、写书法、念经……”张雯说,父母便同豫章书院“一口气”签了三年的合同,花费十余万。因为 “被假象蒙蔽了双眼”,自己当时没有异议。“后来才发现其实这些和睦都是‘表演’出来的。”
法制晚报报道称,该校2014年的收费标准显示,第一年的收费为44550元,第二年30050元,第三年25550元。另有学生称,“花费远不止这个数。”他提供的收据则显示,其半年的学杂费为31650元。
进去的第三天,张雯就挨了戒尺。因为背不出教官安排的《豫章书院揭示》《感恩餐诵》张雯被打了5下,“火辣辣的疼”,完后还得给教官鞠躬说“感恩老师教诲”。张雯被打“龙鞭”则在两个月后:某日中午,书院“难得开荤吃了顿鱼”,却导致全体学生食物中毒上吐下泻,校方仅仅准备了盐水供学生用。恰逢例假、身体虚弱的张雯无法忍受,于是割腕自残,希望博得教官同情,没承想招来20个“龙鞭”。
这次受罚是当着所有“女校师生”面进行的。“我没哭,心情也从一开始的紧张害怕而转为愤怒,我就觉得挺不公平,我父母花钱让我来这个‘贵族学校’不是让我来受欺负的,更不是来受羞辱的。”张雯说,自己在豫章这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总共挨过两次龙鞭,一次是因为自残,一次是因为顶撞老师,挨过的戒尺则数不过来了。
张雯在微博上自述称,豫章书院有三大高压线——禁止打架、禁止顶撞师长、禁止谈恋爱。“另外山长(吴军豹)规定,同学互相监督,谁抓到了违规学生,谁当晚就可以减轻自己在当天所被批的戒尺——龙鞭属于严惩不适用此条规定。”张雯说,豫章书院勾心斗角的生活用《宫心计》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对此,柯艾也称的确存在。“比如,向班主任举报同学偷吃零食等违规做法,就可以减免当天自己需要接受的处罚。”
11月7日晚,豫章书院前信息办老师以及教官周文亮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自己在学院工作期间,除了用戒尺打过学生外,还亲眼见到有学生告状。“有学生偷偷告诉班主任,自己同学吃零食。
豫章书院北侧。 澎湃新闻记者 胡芮默 图
“学的不是国学,是封建思想”
11月8日,中国青年报发表评论称“豫章书院扯着国学的‘皮’,丢了教育的‘魂’”。
“上午上大课,下午上小课。”对于豫章书院课程,河南女生安琪(化名)告诉澎湃新闻,所谓的大课就是国学课,多年级一起上的,小课就是分年级上的语数外。“老师都不上课,光聊天、看电影。”她回忆,文化课基本没有怎么正儿八经上过。“主要也没人听,老师就不上了。”
“你知道所谓大课都学什么吗?我听她们女生读的:‘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柯艾看来,这里学的并不是真正的国学,而是封建的思想。据多位在不同时期于书院呆过的学生称,每天早上5时过他们就会陆续起床,6时到教室晨读,晨读的内容大多是感恩父母、伦理道德。
豫章书院供学生使用的部分教材。 受访者供图
张雯向拍澎湃新闻提供了一组豫章书院上课所用教材的照片,包括《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有一种优秀叫感恩》、《教女遗规》、《心理禅》、《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样》等等,其中不少是吴军豹自己出的书。
“文化课教材还是我自己带进去的,当时以为进去要读书呢。”张雯告诉澎湃新闻,偶尔也会学学古筝,但多是让学生看谱子,然后自己琢磨。
豫章书院前信息办老师以及教官周文亮告诉澎湃新闻,豫章学院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份工作,“就图离家近”。从2016年3月到8月,周文亮在豫章书院任职,每月拿2000多元的定额工资。
随着2016年暑假临近,被送到书院的学生越来越多。“那时有180人左右吧。很多人都是来一个暑假就走。”周文亮介绍,书院共有10个老师,3、4个教官,“加上管理层和打杂的差不多20人”。学生每天早上6点早读、7点吃早饭,8-11点上课,午饭后是午休时间,不会强制学生睡午觉,可以打篮球等。
书院分外院和内院,内院主要是学生教学等,外院主要是管理、招生等。他最初在外院任职,主要从事一些行政和招生工作,对学生上课内容并不了解。“当时是吴军豹老婆接招生电话,电话里她会介绍学校、会提到国学,但不会提到戒尺这些。”一段时间后,周文亮被调到内院当了教官,“他们让我用戒尺打过学生。”
“我们有一套黑色制服,没有绣任何标记,每次4、5个人一起出去抓人就会穿。”他说,他们抓学生时会使用手铐,并且用言语误导学生,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警察。“为什么要‘假装’警察?不然学生不怕。”
仍有家长支持豫章书院
现在,张雯因患重度抑郁在家休养。
“这两天经常有人私信问我会不会恨自己的父母,其实大多数家长是被表象蒙蔽的,对真相是不知情的。我当时在书院的这些日子也见过家长,也想过回家甚至逃跑,但是很多家长都是不相信我们的遭遇。”张雯说,在学生见家长前,吴军豹会对家长开一个“家道大会”,类似于洗脑,内容大致是“如果学生对家长诉苦说学校坏话,这是一个叛逆期的正常现象,也是修身不达标的体现”。
“(向父母求助)有用吗?他们会总说自己很忙。我们打电话都是免提,老师在旁边听着,不能说学校不好。”四个多月后,因需要回到正规的初中学校报到念书,柯艾被父母主动接回了家。得知柯艾的经历后,他们“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但仍有家长力挺豫章书院。11月5日,豫章书院举行媒体开放日回应质疑,多位学生及家长到现场为书院辩护,并主动拉横幅表示支持。
11月7日,澎湃新闻在豫章书院大门口看见不时有家长带着孩子乘车离开。有家长见记者靠近,大声斥责称,“我们已经被你们害得这样了还想干嘛”。当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生家长告诉澎湃新闻:“学生、学校、家长现在受害不浅。我家孩子在里面好好的……现在没书读了。”
对于那些支持学校的家长,张雯深感无奈。“我只能说,首先存在家长不知情的现象,其次是学校会不定期给家长洗脑,然后家长和孩子沟通不足,或因为工作原因没时间管教。”
“那些家长不理解孩子内心所想,可能有一部分孩子呆了一段时间被‘解救出来’,非常听话,家长就会认为孩子‘修身成功’。”张雯认为,学生内心受了重创,能出来已经万幸,就不愿意再去揭伤疤了。
书院前身
11月8日,豫章书院山长吴军豹对澎湃新闻称,主动关停豫章书院是“为了气节”。尽管书院已经被认定确实有罚站、打戒尺、打龙鞭等行为和相关制度,但吴军豹坚称自己遭遇“各种没有证据的栽赃及自媒体的炒作”,不过其未对部分学生们的“讨伐”作正面回应。
10月30日,舆论发酵之初,南昌青山湖区官方通报称,“豫章书院为南昌市青山湖区豫章书院修身教育学校,系2013年5月16日成立的民办非学历教育机构;2014年1月,经有关部门批复,增加一般不良行为青少年转化工作职能。”据媒体报道,豫章书院修身学校于2014年2月23日,获得江西省南昌市西湖区检察院未成年人观护帮教基地的挂牌,并成为江西省首家未成年人观护帮教基地。
据法制晚报报道,豫章书院脱胎于一家戒网瘾的“龙悔学校”。通过“天眼查”查询,记者发现,豫章书院修身学校成立之前的 2007年,吴军豹先后成立了南昌市青山湖区龙悔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南昌市龙悔教育咨询有限责任公司两家企业,并创办了一家戒网瘾的特训学校“南昌龙悔心理教育专修学校”。
2011年7月7日,曾有媒体以《‘潜力生’生存状况调查》为题对吴军豹及其“龙悔学校”进行报道。彼时的龙悔心理专修学校是一所专门为转化教育“潜力生”开办的特训学校,在这个学校里有50多名学生,大多有过沉迷网络、辍学、离家出走的经历,甚至有吸毒、打架、犯罪等行为。吴军豹接受采访时称,来龙悔的学生基本上属于两种:富二代和穷二代。“不是富家子弟就是留守儿童”。
吴军豹将这些“问题”学生分为三类:行为不良型,如打架斗殴、吸毒、偷盗等;心理障碍型,如社交恐惧、偏执人格;青少年次文化型,如厌学逃学、性别模糊、追逐非主流、混黑社会。该报道称,吴军豹更愿意称他们为“潜力生”。“这些问题与障碍,是可以通过人为干预逐渐消解的。”
警方正在调查取证
吴军豹老家位于豫章书院所在地万村不远处的吴村。面对一拨又一拨前来打探吴军豹信息的记者,当地居民不愿多谈。一名熟识吴军豹的老人告诉澎湃新闻,吴军豹1978年生人,自己看着他长大,性格老实,跟同龄人玩得开,不吵架、不打架。年轻时,吴军豹帮父亲一起做过木材生意,拉过砖。吴军豹父亲三年前去世,在这之前的近10年里一直因病瘫痪在床,多靠吴军豹照顾,“是个孝顺人”。老人的孙子也曾送至豫章书院呆了4个月,花了1万元。“具体孩子在学校里面学什么不知道。”
村里一名不愿具名的年轻人告诉澎湃新闻,此前知道豫章是戒网瘾的学校,学费也贵,但“不知道里面会打人”,直至此次舆论风波席卷当地。他说,有一次错打电话到学校,接电话的老师很凶地责怪了一番,问他“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干嘛的”。
吴军豹哥哥吴军虎在当地开了个“吴氏锁业”摊头,主营配钥匙、修自行车等。11月8日,吴军虎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对自己弟弟正在经历的舆论风暴颇感无奈,不愿多谈。“那(能)怎么办呢,政府都不准(办)了。”吴军虎说。
据上述老人讲,吴军豹因为开办书院欠了不少外债,三年前也曾向老人家里借了一笔钱。也有村民表示,名义上是借钱,其实是融资,村民有利息可拿。吴军虎对此予以证实。至于以后债务如何偿还,吴军虎表示,“没办法,慢慢还吧。”
今年1月6日,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公布《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送审稿)》,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其中明确: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通过虐待、胁迫等非法手段从事预防和干预未成年人沉迷网络的活动,损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权益。
舆论普遍质疑豫章书院及其负责人吴军豹、相关工作人员涉嫌违法,南昌青山湖区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11月7日告诉澎湃新闻,目前公安部门已介入,并成立了联合调查组,对此事进行调查、取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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