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冬天伊始,我一头扎进李娟的《冬牧场》,想象着四千公里外的新疆阿勒泰地区2010年-2011年的那个冬天里牧场,那是哈萨克牧民在定居之前最后一次游牧生活。

生活就像是一条河(怎么可能写得完)(1)

我沉浸在11年前阿勒泰最后的冬牧场,想看看居麻家的地窝子究竟是什么样子,惦记着那几只被带走的小狗的命运,想知道加玛有没有嫁个好人家,来年牧民结束游牧后生活居麻一家的命运会如何……以致于书都读完了,我还没走出那片辽阔又寒冷,寂寞又荒凉的牧场。

生活就像是一条河(怎么可能写得完)(2)

这不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李娟的书,我陆续读过《遥远的向日葵地》《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记一忘三二》《九篇雪》……所有作品都是以她在新疆跟随母亲辗转的生活为创作背景的。尽管这两年的夏天我都去了新疆,对她所描述的生活有一点联想的空间,可我走马观花式的旅行不足以支撑我的想象。

那可是新疆啊,深处亚欧大陆腹地,占据中国六分之一的面积,拥有山脉、戈壁、沙漠、盆地……各种地形地貌,疆内遍布河流、森林、湖泊和冰川,无数的绿洲,各种珍稀的植物、动物和矿产资源。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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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一家曾生活在新疆北部的阿勒泰地区,所有的作品围绕她、母亲和外婆一家人以及邻居们展开,主要讲述从1999年到2011年期间的生活。当地是哈萨克族人,十多年前还保留着传统的游牧生活,母亲跟随牧区经营杂货店,同时还做着裁缝的营生。

那些可爱的人啊

李娟的母亲真是个可爱的女人。

母亲是早期作品中出现得最多的人物,李娟曾在序中提及,母亲是四川人,年轻时入疆成为兵团职工,漫长的人生独自在新疆度过。

二三十年前的北疆远没有今天富庶,而且越是原始、壮美的自然环境,生存条件越是恶劣。

母亲种向日葵种了四茬才勉强种活,背着家伙什儿跟着牧民迁徙,住在四处漏风的帐篷里,独自骑着摩托穿越无人的戈壁……看起来这日子过得该多苦啊。

母亲好像从来不觉得苦,忙碌的生活似乎没有留下让她抱怨的空隙,至少李娟的作品里看不出母亲的窘迫,读者看到的是她不气馁、不服输的坚韧与勇敢,是生活赋予她的智慧,是无边无际荒野中生出的浪漫。

偏远的牧区,不断迁徙,居无定所的日子,母亲坚持养鸡、养鸭、养猫、养兔子,伺弄过落在屋顶的小鸟,甚至还养过金鱼。她最爱养狗。狗不仅是她寂寞时的陪伴,还是她干活时的好帮手。她带着小狗去地里干活儿,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光着膀子,但凡有人远远路过,小狗就能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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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在公众号中透露母女俩很久没见面了,从作品中也能读到这是一对互相牵挂但并不互相迁就的母女。她们深爱着对方,却有对待生活的不同方式,相互依恋又保持距离。这种距离也许是小时候母女俩没有一直生活在一起的缘故,也可能是她们早已拥有独立面对生活的能力。

还有可爱的外婆。

八十八岁的外婆离开四川老家投奔新疆的小女儿,过着流离的生活,她深知再也回不去故乡了。尽管她活到九十六岁,最后几年有女儿和外孙女陪伴,但仍是孤苦的一生。李娟忠实地记录了她和外婆相依相伴的日子,爱吐舌头,爱讲粗话,面对外婆的离世充满遗憾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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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笔下的哈萨克人真是可爱呢。

美丽、能干的女人永远有做不完的活儿,但是爱美的天性让她们对做裁缝的母亲分外亲切,缠着母亲给她们缝制好看的衣服。尽管母亲和她们语言不通,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和母亲唠家常、聊八卦。

爱喝酒、爱吹牛的男人让开杂货店的一家人又爱又恨。一面是杂货店的顾客,另一面是欠酒钱的酒鬼。清醒的时候说什么都答应,糊涂的时候怎么也说不明白,哈萨克人扑面而来的热情,又总让人不忍心追讨他们欠下三五角钱。看得出来,李娟实在是拿他们没办法。

还有永远脏兮兮穿着不合身衣服却长着漂亮脸蛋儿的小孩儿,从山里采来蘑菇和木耳跟杂货店交易赚些零钱,用自家鸡蛋置换糖果。

牧民们的生活离我们遥远而陌生,但是我们对李娟笔下的人是熟悉的,姑娘们的小秘密,孩童们的小心思,邻里之间的温情……这些可爱的人们在作品中比比皆是,美好又纯真。

生活是写不完的

李娟早期的作品《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应该是1999年高中毕业后去新疆跟着母亲在牧区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些年轻的岁月,我以为,这是她对那段生活的纪念。

藏在文字背后是曾经敏感又倔强的少女,她和母亲、外婆还有鸡鸭鱼狗一起挤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她光着脚走过阳光穿过的森林,淌过冰凉的溪水,踏上湿漉漉的草地;她在茫茫戈壁等待开卡车的青年带着炽热的爱情奔来……也许这其中艰辛无比,但我作为读者却看到了自由且骄傲的灵魂。

她也说过,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样的生活成就了她。

生活就像是一条河(怎么可能写得完)(7)

《羊道》三部曲和《冬牧场》创作于她专职写作后,当她再次回到牧场,是以局外人的身份体察哈萨克人最后的游牧生活。

传统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神秘、遥远,逐水草而居,依循季节交替带着牲畜跟随牧草迁徙。

《冬牧场》写作的起因是2010年李娟参与了《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专门记录哈萨克游牧民族的生活。“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推进,曾经顺天应地、自律而慎微的游牧生产生活方式正在慢慢消失。不久的将来,这块古老、贫瘠又广阔的牧场也将被放弃。”

她已然有了记录历史的自觉,专门跟随居麻一家在冬牧场生活了三个月,用文字的方式留下了沿袭千百年即将逝去的游牧民族的印迹,同时也提出了疑惑——“来收牲畜的生意人说:‘定居当然好了!但哈萨克都完了!’”

去年我在《新疆行:一段不完整旅程的完全游记》提过类似的情况。中国最西北角的白哈巴村,世代放牧为生的村民大都搬去了山下的布尔津县,留下来少数村民为游客服务,原始的木头房子租给外地人经营饭店和民宿。村民们的生活应该得到改善,但白哈巴村成了旅游景点后还是白哈巴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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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始终在写真实的生活,有读者替她担心:“人的经历是有限的,万一把生活写完了怎么办?”

李娟表示“我不能理解‘写完’是什么意思。好像写作就是开一瓶饮料,喝完拉倒。可我打开的明明是一条河,滔滔不绝,手忙脚乱也不能汲取其一二。”

是啊,生活像一条河,朝我们奔涌而来,源源不断,怎么可能写得完?我们只需迎面而上,不逃避,不躲闪,不辜负。

带着“羞愧”写作

以真实生活为素材的非虚构写作,尤其是作者本人的生活,对创作来说是很需要勇气的。因为几乎每一个字都在袒露心声,想让人看见,又觉得那点小秘密不值一提,既害怕泄露了什么,又担心表达得不够。这可能是每一个创作者在写作初期都有的感受吧。

李娟曾在《九篇雪》新版序中提到“羞愧”,书中那些不稳定的情绪源于当初深陷爱情的迷惘,而那本书只为了向一个人倾诉。她那点小心思直到多年后才敢直面。

作者所说的“羞愧”还来自写作本身,年轻时的写作难免矫情和幼稚,但那些文字都是当时真实的自己。等到年岁渐长“仍然也会有羞愧,却已经很坦然了。”恰是当初那个勇敢的女孩面对困顿的生活,选择了真诚地写作,才有了现在从容且自信的作者。

跨过稚嫩的青春,李娟后来的作品越来越成熟。我最喜欢《冬牧场》的一段描述,在寒冷的冬牧场近乎绝望的日子里,食物是最好的慰藉,加玛“从铁皮炉里的羊粪灰烬中刨出一颗土豆”,“掰开的一瞬间,沙沙的土豆瓤里呼地冒出一团热气,把冬天都融缺了一个小角。”字里行间透着从冰冷的缝隙里挤出来的暖意,文字有画面感,还有温度。

生活还滋养出了作者的幽默感,我常常读着读着笑出了声。比如《记一忘三二》里,冬天住在刚搬进去的阿勒泰市郊的院子里,总有扫不完的大雪,齐膝深的雪堵住了大门。

妈妈问当地人:“这个地方难道每年都是这么大的雪吗?”

那人说:“倒也不是……”

母女俩微微地舒心。

然而他又说:“大的时候还没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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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作家都珍视自己的作品,这是对自己的交代,更是对读者的责任。李娟的作品再版多次,每次都斟字琢句,反复修改,在每一版的自序中认真回答读者的疑问,完善作品的内容,表明当下的心境。这大概也是作者感到羞愧,同时又感到骄傲的缘由。

我想只有敬畏文字的作者,才能有足够坦诚地表达。

这个冬天,我跟随作者走过漫长的《冬牧场》,今天是2023年立春,恰好开启《春牧场》之旅,接下来还有《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

悠长的假期,有好书相伴,便觉得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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